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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失敗

——契訶夫

門外,伊裏亞·謝爾蓋伊奇·彼普洛夫和妻子克列奧帕特臘·彼得羅夫娜正在偷聽屋裏的談話。屋內,他們的女兒娜塔申卡和縣中學教員舒普金在進行一場互訴衷腸的表白。

“有希望!”彼普洛夫悄聲說。他興奮得發抖,不斷搓著雙手,“看著點,彼得羅夫娜,等他們一表白愛情,你就立即從牆上取下聖像,我們就進去為他們祝福……當場進行……用聖像祝福是神聖的、忠貞不渝的……這樣,他們的愛情就會固若金湯,任何力量也都拆不開。”

可是屋內的談話是這樣的:

“尊重您的人格吧,”舒普金說,他那根擦燃的火柴碰在自己的方格褲子上,“我從來沒有給您寫過信呀!”

“不對吧?您的筆跡我是絕不會認錯的,甭騙人!”姑娘哈哈大笑,矯揉造作地尖聲嚷嚷,還不時地照照鏡子,“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您這人真怪!一個書法教員,可筆跡卻像雞腳爪!要是您自己連字都寫不好,怎麼教書法呀?”

“問題不在這兒,小姐。書法課寫字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不要讓學生們打瞌睡。有的要用戒尺揍頭,有的要罰跪……管它什麼書法!小事情!涅克拉索夫是個作家,然而看到他寫的字都會害臊。在他的全集裏附有他的筆跡。”

“一會兒涅克拉索夫,一會兒您……”她歎口氣,“我倒樂意嫁給一個作家,這樣,我就經常會讀到寫給我的詩。”

“詩我也能給您寫,要是您願意。”

“您的詩具體要寫些什麼?”

“寫愛情……寫感情……寫您的眼睛……您讀著讀著就會神魂顛倒……感動得掉眼淚!不過要是我給您寫了詩,那就讓我吻吻您的手好嗎?”

“這還不簡單,不過不必到那時,你現在就可以。”

舒普金一躍而起,伏到那隻豐滿的、散發出蛋皂香味兒的手上。

“快!快去取聖像!”彼普洛夫慌張起來,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妻子,激動得臉色發白,一邊扣鈕扣,一邊說,“進去吧!嗯!”

於是,彼普洛夫刻不容緩地推開了門。

“孩子們……”他舉起雙手,哭聲哭氣地眨巴著眼睛,喃喃地說,“我帶著上帝的意願,祝福你們……一起生活吧……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我……我也祝福你們……”母親說道,她幸福得哭了,“你們一定會相守到老的。”

“要知道,娜塔申卡是我們最心愛的女兒,現在她歸您了!”她轉向舒普金說,“要記得愛我的女兒,要體貼她……”

舒普金驚嚇得張口結舌。這兩位老人的襲擊是這樣的出其不意,這樣的果斷,使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糟了!走不脫了!”他暗自思忖,嚇得呆若木雞,“現在你完蛋了,老弟!跑不了啦!”

於是他低下了頭,仿佛要說:“隨你們安排,我失敗了!”

“我祝……祝福……”老頭子泣不成聲,但仍堅持著說,“娜塔申卡,我的女兒……站到旁邊去……彼得羅夫娜,把聖像給我……”

突然老頭子止住了哭聲,他的麵孔氣得抽搐起來。

“你這個笨蛋!”他氣衝衝地對妻子說,“你真是糊塗到家了,難道這是聖像嗎?”

“哎呀,上帝!”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可憐的舒普金膽怯地抬起眼睛,他發現他得救了:匆忙中,老太太從牆上把作家拉熱奇尼科夫的肖像當做聖像取了下來。老頭子彼普洛夫跟手裏拿著作家肖像的妻子克列奧帕特臘·彼得羅夫娜狼狽地站著,不知這祝福該如何進行下去。可憐的舒普金見機會難得,急忙溜走了。三個盧布

——布寧

昏昏的落日已變得不再如火如荼。我進城做生意,在城裏最好的一家旅館要了間很大的單人房間。這屋子似乎很久沒人住了,憋悶得很,我向侍者要了杯茶,然後便飛快地把屋子裏的窗全部打開。此時窗外已經伸手不見五指,閃電不時劃破夜空,雷聲震天,似乎有意與閃電爭個高下。一會兒,我所要的東西都送來了。我看見:除了一個茶炊、一個刷牙杯、一隻玻璃杯、一碟小白麵包外,托盤上還有一隻茶杯。

“我想我隻要了一杯茶。”我說。

侍者眨了眨他的左眼,說:“鮑裏斯·彼得羅維奇先生,有位小姐要找您。”

“什麼小姐?”

侍者聳了聳肩膀,神秘地笑了笑,說:

“那還用問。她走進來找您著實費一番功夫,她答應了一些要求,當然,我會分得一些好處。她看到您是乘著馬車來旅社的……”

“這麼說,是上帝知道我的到來而特地為我準備的禮物?”

“可不。要知道向來都是客人打發我們上安娜·瑪特維耶芙娜那兒把姑娘叫來,可這一次卻恰恰相反……”

我想到今宵的寂寞無聊,便說:

“好吧,也許她可以進來和我喝上一杯茶。”

侍者興衝衝地走了。我剛轉過身去動手斟茶,就有人敲門了。她沒有等待我的任何回答便徑自推開門來到我麵前。她穿著褐色的女學生製服,腳上穿的是破舊的粗麻布便鞋,從整體來看,她還算漂亮。

“剛巧路過這兒,也許我們可以談談。”她轉過頭,在沒有正眼看我一下的情況下,以一種譏嘲的口吻說道。

她的舉止、她的口氣與我的想像完全不一樣,我心裏莫名地激動起來。我的開場白差點有失身份:

“歡迎之至。請坐下來用茶。”

一道長長的閃電在天邊直劈下來,然而那雷似乎在與閃電競爭要毀掉這個世界,而這一切也許是對世人的告誡。這時,她已摘掉帽子,坐在沙發上,神態近乎悠閑。她頭發很濃密,雙唇豐滿,但卻發紫,一雙烏黑的眼睛冷若冰霜。我很想先和她找些話題來攀談一番,她的話卻是直奔主題:

“您願意付多少錢?”

我故作鎮定,以一種花花公子的口吻說道:

“忙什麼,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來談價錢!你難道不口渴嗎?”

“不,”她緊鎖著雙眉,說,“三個盧布,不可能再少了,要不隻能認識一下了。”

“那一點問題也沒有。”我仍然用那種愚蠢的玩世不恭的口氣講著。

“您是說著玩的嗎?”她嚴峻地問。

“你認為在開玩笑嗎?”我回答說,心裏打算讓她喝完一杯茶,就給她三個盧布把她打發走。

她又重新擺起了悠閑的姿勢,似乎她已經對一些事情放了心。我望著她沒有血色的發紫的雙唇,心想她大概餓了,便給她斟了杯茶,把盛著麵包的碟子推到她麵前,輕輕地招呼了她一聲,示意她可以吃這些東西。

“來吧!請享用!”

她微微一怔,但隨即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切。我凝視著她那被曬黑了的手和端莊地垂下的烏黑的睫毛,思忖:這種玩笑應該到此為止了,便問她:

“你家在這裏嗎?”

她一麵搖了搖頭,一麵仍然就著茶,吃著麵包,並回答說:

“不!當然不是……”

她顯然不願繼續往下說了。後來,她用手掃清了膝蓋上的麵包屑,霍地站了起來,眼睛直視前方,說:

“好了,我先脫衣服吧!”

我這一驚吃得著實不小。我想說句什麼,但她緊接著說道:

“把屋子遮嚴實了,我可不想展覽。”

說完便自顧自地去了屏風的後麵。

我照她的話做了,雖然我並不清楚自己為何那麼乖。窗外,一道道閃電的光束越來越寬闊,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窺探我的房間,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更加頑固地滾滾而來。我放下窗簾後,又急急地去鎖上房門,但我知道,我心裏是想阻止這一切的,正當我想平平常常地對待她,和她再說幾句玩笑,然後借故打發她時,她卻從板壁後大聲喚道:“你來吧!快!”

我不自覺地走到屏風後麵,發現她已經上床。她躺在那裏,用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從她直直的眼神與打架的牙齒我知道,心裏緊張的不隻我一個人。慌張和情欲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一把將被子從她手裏掀掉,使她暴露在燈光下。而她呢,隻來得及舉起赤裸的手臂,拿過掛在床頭的梨形木塞,把燈火壓熄……

過後,我推開窗戶,時不時會有幾點雨水濺到我的身上,聽著滂沱的大雨如何在漆黑的夜空中瓢潑似地傾瀉到死寂的城裏,心裏想,世上萬事真是不可思議——這個躺在我床上的女孩子是不是瘋子,為什麼隻要三個盧布就肯出售她的童貞?是的,童貞!她在喚我了:

“你難道不怕著涼嗎?”

我摸黑走回到屏風後邊,坐到床上,摸到了她的手,一麵吻著,口裏不停地念道:

“請您原諒,請您原諒我……”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您原先一定以為我是個妓女,而且還是個渾身肮髒不堪,智力低下,口出髒話的那一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