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熱鬧鎮
一
熱鬧鎮出了亂子,史無前例的大亂子啊.誰聽了都得嚇一跳―大風雪之夜,駐軍逃走了十分之一,居民陡增了百分之五十。發生這兩件大事的時候,鎮長居然在千裏之外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可把駐軍最高首長杜林急惰了。這等於熱鬧鎮這邊天塌了一角,他怎麼支撐得了哇,必須立即向上級彙報。但是,不知大風刮的還是什麼人搗的鬼,電話線路不通了。杜林琢磨了足有半小時,最後決定帶上個最能幹的老兵,連夜出發,親自去向領導報告情況。
兩盞搖曳不定的馬燈,似掛在夜海顛簸的小船上的尾燈,從熱鬧鎮遊動出來。清冷的燈光照著燈前的一條狗和燈後的兩個人。狗是黑的,人是綠的,燈是黃的, 燈光照見的雪是白的。燈光不及之處, 山、河、田野、國內、國外渾然一體,世界成了無邊、無界、無牆、無路的黑色雪國,原來的路都深深鑽到雪下麵躲風去了,而雪原簡直成了沼澤地。
一條狗和兩個人成三角形在這雪的沼澤地裏頂風跋涉著,一步一陷,步步沒膝,而一個個陷阱般的腳窩很快就被掃帚似的大風掃平了。杜林又急又惱的思緒連綿不斷;熊兵,好好的,生生作出個熱鬧鎮
二
熱鬧鎮!哎,怎麼說好呢?從地理位置講,熱鬧鎮要算太陽最先照到的鎮了, 自豪點說,可以叫它祖國東方第一鎮―再往東一點就是外國的村鎮了,離本國的村鎮卻很遠,最近的也有四十五華裏。
從自然風光講,熱鬧鎮稱得上全國最美的鎮。這不是吹,哪個鎮出門就是江―兩國公有的大江?重’一魚是全世界稀有之物,而這裏秋天一網就能打十幾條,其它魚更不在話下了。夏天在江漢子邊上並著插兩根棍兒,不出半天保證就能夾住一條。鎮子就在大江和江漢合攏成的柳葉形小島上。島後水邊的柳蔭下有成對的鴛鴦和野鴨子,島上的樹林裏還能采蘑菇、木耳,花兒可海了,到處都是。離島不遠有山,樟、抱、鹿、熊都有。到了冬天,壯觀的雪景則更是無與倫比。
從軍民比例情況講,熱鬧鎮大概是全國駐軍比例最大的鎮―全鎮每個居民竟平均有五個士兵保衛,軍港之鎮旅順也沒這麼大的比例。
如果從居民人數講,熱鬧鎮恐怕是全國最小的鎮了,不然鎮長女兒的誕生怎麼會使全鎮人口增長了百分之五十呢!
要是從熱鬧這個角度講,熱鬧鎮肯定是全世界最不熱鬧的鎮。每年除了縣水產公司漁業隊和蛙魚加工廠的人駐鎮捕鯉魚、加工蛙魚罐頭的時候能熱鬧一陣之外,“熱鬧”之名純屬徒有。不通鐵路,不通公路,夏天靠江上走船,冬天靠雪地跑爬犁,很少有人出去,也很少有人進來。有電視也白搭,一收就是外國的,看不懂。軍民關係倒挺密切,但太單調。風光絕美的熱鬧鎮就是不熱鬧。
說明白點吧,熱鬧鎮駐軍最高首長杜林的職務隻是個班長。大概誰也想象不到,全鎮除了包括杜林在內的十個兵外,隻一家居民,兩口人,不僅“熱鬧”二字純屬徒有,“鎮”字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謂鎮長,當然就是寂寞透頂的戰士們對那一家之主張榮慶的戲稱了。所謂駐軍逃走十分之一,其實就是一個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牛稱突然失蹤,熱鬧鎮這檔子事就是他鬧出來的。
三
掃帚似的大風不停地劃拉著杜林、老兵和大黑狗踏出的腳窩,三角形的隊伍仍在艱難地跋涉。
“老兵,你說,牛稱他除了帶槍,會不會還帶了別的?”
“你不是說他偷了你的人參煙和龍泉酒嗎?”
“我是說他會不會還描了地圖什麼的?他腦瓜比誰都活,除了偷我煙酒,準還描了地圖!”
“真這樣,可就更毀了。”
“哼,當初他一來我就覺著不是好事!”
“指導員還表揚過他思想活躍,知識麵寬。”
“哼,我算看透了,腦瓜越活,知道的越多越不可靠!”
老兵不吱聲了,還怎麼吱聲啊,事實勝於雄辯
一九八0年十一月底,牛森分到島上來那天正下大雪。他獨自到哨所門前的了望架下一站,捧著一本書,麵對茫茫雪原放聲唱起來:“好——一——派——北——國——風——光——昂——昂——昂——”
杜林在高高的了望架上用望遠鏡往下一瞧,是新兵,蹬蹬蹬跑下來,問:“你喜歡樣板戲?”
“談不上喜歡,這句唱詞和眼前景色挺吻合,隨便借用一下。”個頭不高,眼睛雪亮的新兵無所謂地又翻他手中的書,他是對照著眼前的雪景看書上描寫得是否象。
“手裏是本啥書?”
“《雪國》。”
“雪國?好,應該熱愛我們這個雪國!是部隊作家寫的不?”
“川端康成寫的,日本人,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
一個新兵蛋子,胡扯些什麼?!牛皮哄哄的,不煞煞威風往後不好管!杜林挺挺胸:“好啦,好啦,往後亂七八糟的書少看點。叫什麼名?”
“牛稱。”遼南口音,海蜘子味很濃,“森”字聽來有點象“笨”。
“牛笨?”心想,挺靈巧的小夥起個“笨”名,真要笨點還好管,看那眼神,不是個好剃的腦袋。
“不是笨,是‘稱’,三個牛字放一堆!”他在雪地上用手指劃出了“森,,字。
姓牛就夠受了,又加上三個牛,一身牛氣。四個牛字的新兵給杜林的印象不太好。“別一高興就亂喊,不是在家,對麵是外國人!”杜林說得很嚴肅。
“我家那邊外國人有的是,他們常聽我唱裏”
“吹裏”杜林從不肯輕易說出個牛字來,“家哪兒的?”
“大連,海員俱樂部旁邊。去過嗎?”
“我個當兵的,去那地方見鬼?”
“見世麵,外國人挺活潑!
“好啦,部隊強調嚴肅、守紀律。父親幹什麼的?”
“沒了。”
杜林心想,怪不得少教育。“原來幹什麼?”
“教外國文學,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文革中死的。”
“母親呢?”
“還在。”
“我問她幹什麼工作!”
“碼頭上當工人。”
“工人好。她對你有什麼囑咐嗎?”
“囑咐我好好幹,爭取當幹部。我不想當千部,聽說這兒當兵的也得學對麵那國話,我就來了,尋思退伍後考外語學院。”
“入伍動機要端正,光想退伍不行!”
“聽說幹部都要軍校畢業生,不想退伍也得退伍哪!”
“當兵期間就要想怎麼把兵當好。你敢向領導暴露思想,這很好。要好好幹,提幹不行爭取解決組織問題。去吧!”
牛森走不幾步,發現哨所西邊二百米處的小屋前有個瘸子,這是牛舞在島上看見的唯一的老百姓,很覺稀奇,就過去嘮扯上了:“老鄉,您貴姓?”
“免貴姓張, 叫張榮慶。哨所的人我都熟,你是新分來的吧?”
牛森也不客氣,說了幾句便大大咧咧地要進屋。進了屋看見有台電視,順手就打開了。老張有點討厭他,說:“外國話,聽不明白了 ”偏巧牛森自學的就是這國語,一知半解還真能聽明白些。當時電視正播一個故事片,他一看,是根據一部著名長篇小說改編的。這部小說他在家時看過,便給老張連翻譯帶講解地吹開了:“這玩藝寫的,真絕!”
老張從打買了電視機,隻能看看體育、雜技等不用語言的節目,見新來了個能看懂外國電視的,不得不另眼相看了,忙燒水、炒瓜籽, 叫牛森邊吃邊喝邊講解。片子演到一個戀愛場麵時,牛稱忽然裏外看了看,問老張:“家裏大嫂呢?”
這可問到要害處了,老張尷尬地苦笑道:“啊,就我一個人。”
“一直沒找?”
“不是沒找,不好找哇!”老張拍拍自己的腿。他十多歲就沒了父母,到結婚年齡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富農子弟和瘸腿這兩個不利條件,使他一直沒說上媳婦。三十二歲了,光棍一人,無親無故,政策落實以後,他才被縣水產公司雇來看管打魚隊的宿舍和魷魚罐頭加工廠的廠房,在島上安家長住了。老張為人厚道,加上腿瘸,戰士們對他格外照顧,凡是瘸子幹不了的活全幫他幹了。他從未受過這般厚遇,總覺得怎麼也報答不完,有空就幫班裏弄魚,還特意買了台電視機,請戰士們看節目。他的事班裏有求必應,就是找對象這事,他鼓了好大勇氣悄悄求過杜林班長一回:“別別笑話,我有件說不出口的事,想求你幫幫忙,這事就得依靠你們了蘿 ”杜林答應了,可過了半年他一直沒再提這事兒,老張也不好意思再問。
電視上,主人公正送他的未婚妻出村。
“生活對人真不公平!”牛森對老張深表同情。
“喝水,吃瓜籽。吃·””老張很感激。
不久,老張套了掛馬爬犁來找杜林:“杜班長,這幾天你們替我照看一下,我上趟縣裏,見見麵去裏 ”
“見什麼麵?”
“一個寡婦,歲數挺好的裏 ”
“這我怎麼一點不知道哇?淮介紹的?”
“小牛。他姥姥家那地方的,他認識,說給問問,我尋思說著玩,哪想他當事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