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2)

廖靜深在紅鬆辦公桌前坐著,右手托著刮得不帶一絲胡茬的下巴,左手的四根有些浮腫的指頭習慣性地伸在辦公桌的左邊輕輕敲打。眼前一台日文假名打字機上已經打出了大半頁紙,桌上的各式文件材料將廖靜深和打字機括了起來。他用並不熟練的右手指尖又神經質般敏感地點了幾個字,然後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像以往審查犯人般逐字逐句地檢查著。“林重,”廖靜深嘴唇稍稍抽搐了一下,輕輕念道,“生於1905年的大連……”這裏肯定不對,因為它讀起來很別扭,肯定不對,廖靜深很快就發現了。他那鼻毛剪得很幹淨的鼻孔裏頗為不滿地長出了一口氣。“我好歹也是特務調查處處長,怎麼還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廖靜深想著,一把撕下這張紙,揉成一團扔進腳邊的垃圾桶。可他又將它抓起來,抻開、鋪平,再讀了一遍。多少年都沒有寫這樣特大案件的報告了,廖靜深搖搖頭,掏出左邊口袋的煤油打火機,右手提起這張紙的一角。他連著打了幾下火,一束火苗躥起,從下方將紙點燃。日本人最討厭像我這樣浪費紙張了,尤其是神穀川先生。廖靜深看著手裏的紙張在火焰的裹挾中燃燒、變形,這樣想。當紙張帶字的部分全都成為灰燼時,廖靜深將它塞進手邊的那個幾乎沒了水的滿是煙蒂和煙灰的黃而黑的玻璃罐頭瓶裏,屋子裏悄然出現了一種摻雜著煙草味的燃燒後的奇怪味道。廖靜深雙手撐著椅子扶手,緩緩起身,才發現腿有些麻了,血管裏像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他雙手後背,欠著身子弓著腰像個老母雞一樣滑稽地踱到窗前,將深紅色的厚重的窗簾拉開,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刺進來。這棟警察部大樓地麵之上一共三層,樓很長,但並不寬。它的外牆上緊束著幹練的直線條,就像一個標準日本武士的身材,沒有一絲贅肉。甚至有傳言說,它的設計靈感來自關東州廳警察部的首任部長的臉。大樓麵前是一個廣場,那叫朝日廣場,廣場上的草坪幾乎擺脫了寒冬那冷酷的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鵝黃,隻有背陰的一些角落的殘雪還未消融。廣場的北麵是關東州廳本部的辦公樓,樓前靜靜地趴著幾輛車,關東州廳辦公樓和東邊的警察部大樓一起拘禁著廣場中央佇立的太陽旗。風拽著旗,它不情願地欲展欲舒,除此之外,偌大的廣場連一個會動的東西都沒有,還是一片寒冬時的肅靜。廖靜深摘下眼鏡,使勁揉了揉本就不大的一雙眼睛,然後對著窗外剛剛露出毛茸茸的綠色骨朵的玉蘭花枝眯起了眼。“林重,”廖靜深背著手又在尋思,“嗯……林重……”“這事兒不好寫,”廖靜深像麵對高橋隆似的尷尬地笑著搖了搖頭,“高橋部長還讓我客觀地評價林重,笑話……他知道我從不評價別人,客觀地評價,怎麼評價?”廖靜深的記憶忽地回到多年前的一天,那是一個下午,很反感他這滿是煙味的辦公室的神穀川破例來到這裏,坐在沙發上跟他交談起來。記憶中的神穀川就從來沒有胖過,瘦削的骨架子上好像沒有一絲脂肪。神穀川當時坐在沙發的左邊,背對著他非常厭惡的刺眼的陽光。神穀川雖然沒有說過他厭惡陽光的原因,但是有人曾經猜測,陽光會傷害他那習慣用於熬夜和甄別的眼睛。眉頭和鼻孔一樣緊皺的神穀川不斷地扇著眼前的空氣,手裏拿著一份檔案,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問他:“安藤部長想調林重回來,他的檔案想必你已經看過了?”廖靜深在神穀川進門的時候就趕緊去打開窗子,現在坐回到沙發上說:“是的。”“沒有任何問題?”神穀川問。“從檔案上看不出什麼問題。”廖靜深想了想又補充,“如果有問題,那也是先出在檔案上。”“你們滿洲人,講話總是喜歡把有或沒有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神穀川皺起了眉頭。連廖靜深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日本人對他這樣的中國人說話,就像以前避皇帝名諱一樣,把話裏的“中國”兩個字省略,或是替換成了類似“你們這些滿洲人”、“你們這樣的”、“你們這群”等等這樣的詞彙。“但是我聽說……”廖靜深欲言又止,直到發現神穀川正厭惡地看著他。“我聽說他小時候在大阪町帶著一群夥伴打日本小孩。”廖靜深說。“你怎麼知道的?”神穀川翻著檔案問道,“這檔案上並沒有記錄。”“就昨天,聽他們大阪町的街坊鄰居說的。”廖靜深清了清嗓子。“打日本小孩?”神穀川不屑地歪嘴一笑,“那就調他回來吧!對了,務必讓他把妻子和孩子一起帶來,這是安藤部長吩咐的。調令你來發,馬上。”神穀川說完起身走到門口,回頭望著廖靜深辦公桌上散亂放著的幾隻精美的煙鬥和香煙盒,以及一張紙上堆得很高的上等煙絲,皺了皺眉頭。他轉頭想對廖靜深說什麼,卻盯著他的臉端詳了半天,嘟囔了一句:“廖課長,你的鼻毛還是沒剪幹淨。”神穀川搖了搖頭走了,廖靜深馬上從抽屜裏掏出一麵小鏡子,半仰著鼻孔左右照了好一陣。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將廖靜深就這樣飄著飄著的神又從窗外揪了回來,他回到辦公桌前抓起話筒,那頭傳來關東州廳警察部長高橋隆沉悶的聲音:“廖處長,報告寫完了嗎?”“報告部長,我正在寫。”廖靜深收起之前掛在臉上的笑容回答。“後天早晨八點,關東州廳開‘林重反滿抗日縱火間諜案’一案的最高級別專題會議,屆時梅津美治郎長官會讓我第一個發言。”高橋隆有著不怒而威的語氣。“是。我今晚繼續加班。”“加不加班那是你的事。”高橋隆說,“明天中午十一點,我要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這份報告。”“請您放心。”廖靜深掛了電話就在心裏罵了一句:媽的,他知道我文筆不行,還不允許我讓秘書來寫,這不是攆鴨子上架麼?這句話罵得帶有如此忘我的真誠和坦蕩,嚇得廖靜深以為自己真的罵出了聲,他捂上了嘴。寫吧!萬事開頭難……廖靜深坐下,從左腿邊櫃門裏的一摞稿紙上拿起一張放在眼前,重新戴上眼鏡。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檔案,先將檔案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然後在檔案上那個叫林重的男人的麵孔上仔細搜索,直到有些出神。半晌,他轉開鋼筆的筆帽,又在紙上寫了起來。“林重,”廖靜深重新寫道,“生於1905年,即明治三十八年的關東州大阪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