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觀上所征引,顏色之不可掩違也如是,然容止亦不能無所關焉。如齊桓將伐衛而足高氣強,將伐莒而口籲舉臂是也。蓋色者,人之精也;容者,人之粗也。容不俟色①,則土木其形,非道家者流,杜其德機,即大奸之人,深自掩蓋者也;色不俟容,則附麗無著,非病狂之人,笑號無端,即飛妖之輩,精魂離橐者也②,故容賴色以彰,色依容而存,好人倫者,可比而觀也。③
【注釋】
①俟:等待。
②橐(tuó):盛物的口袋。
③比:衡量,比較。
【譯文】
綜觀以上所引內容,容顏氣色是這樣的不可掩飾,但容貌舉止也不是無關緊要的。如齊桓公將要伐衛而趾高氣昂,準備伐莒而嘴上談論、舉手所指都與莒國有關。氣色,是人體的精華所在;容貌,是人體的粗疏部分。容貌和氣色不符,那麼美好的氣象就失去了依托,如此則不像患病發瘋之人一樣哭笑無常、舉止奇怪,就像妖魔之輩,魂不守舍。所以容貌依賴氣色而得以表現,氣色依賴容貌而得以存在,喜歡品評人物的人,可以據此而比較和衡量每一個人。
【原文】
《莊》、《列》諸書,善言有道者之色。如“老聃新沐”、“然似非人”;鄭巫觀壺子謂“見濕灰”,畢至人自忘之極,幾無色征於外也。《論語·鄉黨篇》亦備記孔子容色,昔人謂之活畫孔子。今觀其語,如“恂恂如也”,“侃侃如也”,”如也”,“色勃如也”,“怡怡如也”,“愉愉如也”,“必變”,“必以貌”,“必變色而作”等,洵聖人動靜變化之極則②,而悉可征之於色矣。戰國田光善論勇者之色,謂“夏扶血勇,怒而麵赤;宋意脈勇,怒而麵青;武陽骨勇,怒而麵白;荊軻神勇,怒而色不變”也。漢劉寬雖在倉卒,未嚐疾言遽色;晉王戎與嵇康相處二十年,未嚐見其喜怒於色;衛玠嚐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幹,可以理遣,故終身不見喜慍之容;宋呂端在朝,得嘉賞未嚐喜,遇抑挫未嚐懼。此並德器深遠、賢哲俊偉之流。以視黨人之色,聞一人之譽而喜,遭一夫之毀而怒,受微寵若驚③,蒙薄辱厭厭欲死者,相去真不可以道裏計矣!
【注釋】
①(zhé)然:不動的樣子。
②恂:相信。
③(tì):憂懼的樣子。
【譯文】
《莊子》和《列子》等書,都善於描畫有道之人的氣色。如說“老聃剛洗完頭”、“僵在那兒好像一段木頭”;鄭巫看到壺子認為是“見到了濕灰”,這些都是得道之人物我兩忘時,幾乎無法通過外在的顏色來了解其內心世界的情況。《論語·鄉黨篇》也詳細記載了孔子的容貌氣色,前人認為是把孔子寫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現在來看其中描寫孔子的話,如“恂恂如也”、“侃侃如也”、“如也”、“色勃如也”、“怡怡如也”、“愉愉如也”、“必變”、“必以貌”、“必變色而作”等,使我們相信聖人一動一靜每一變化的最高準則,都可以在外在的氣色上表現出來。戰國時的田光善於論述勇敢者的氣色,他說“夏扶之勇是血氣之勇,所以他憤怒時麵紅耳赤;宋意之勇是血脈之勇,所以他憤怒時麵色發青;武陽之勇是骨骼之勇,所以他憤怒時麵色灰白;荊軻之勇是神武之勇,所以他憤怒時麵不改色”。西漢劉寬即使是在倉促之間,也不曾疾顏厲色;西晉王戎與嵇康相處二十年,也不曾看見他喜怒形於色的情況;衛玠曾經認為,人有缺點可以理解,對刻意地追求的人,也可以曉之以理,所以他一輩子喜怒不形於色;北宋呂端擔任宰相,受到皇帝嘉獎不高興,受到坎坷挫折也不畏懼。以上這些都是道德深厚、器宇軒昂、賢能睿智、俊拔傑出的人物。再看看那些普通人的容貌氣色,聽到一個的讚譽便喜不自禁,遇到一個人的詆毀便勃然大怒,得到一點寵幸便大喜過望,受到一點侮辱便尋死覓活,兩者比較,相差之遠,真有天壤之別。
【原文】
宋瑾顏色可以鑒別君子小人之法,亦見如左方:
喜怒不形,寵辱不驚,處危難而性情閑暢,聞毀譽而顏色不變,樂以天下,憂以天下者,在上位之君子也;怒不至①,樂不至極,不逆將來之得失②,而乍慍乍喜,不億未至之榮枯③,而或欣或戚者,在下位之君子也;喜怒徇情,恩仇分明,好執小數,操切上下,執拗驕縱,喜同惡美,患得患失,色厲內荏,恥言微時,羞稱故步者,在上位之小人也;聞聲即駭動,遇事如風發,好誇己長,恥聞己過,是之則喜,非之則怒,預測豪華而神飛,時擬高位而色變者,在下位之小人也。
【注釋】
①(huǎnɡ):通“滉滉”,洶湧的樣子。
②逆:預先。
③億:推測。
【譯文】
宋瑾也談到通過顏色來辨別君子和小人的方法,具體如下:
喜怒不形於色,寵辱不驚於心,身處危難之際而仍然能保持性情閑適暢朗,聽到詆毀或讚譽時能做到麵不改色,以天下之樂而樂,以天下之憂而憂,這樣的人是身居上位的君子;憤怒而不過分,得意而不忘形,從不猜測未來的得失,不因此而忽怒忽喜,也不揣度將來的榮辱,不因此而喜悅憂愁,這是身居下位的君子;喜怒哀樂任由感情支配,恩人仇人界線分明,喜弄權術,欺上瞞下,固執驕縱,喜歡同類,排斥異己,患得患失,外表強硬而內心怯懦,恥於談論自己地位低下時的情況,害怕提及自己從前沒有發跡時的事情,這是身居上位的小人;一有風吹草動就驚慌失措,遇事慌張,喜歡賣弄自己的長處,害怕聽到自己的缺點,附和自己的就喜歡,反對自己的就惱怒,想到自己可能榮華富貴神采飛揚,將要就任高位而大喜過望,這樣的人就是身居下位的小人。
第五節聲音例
【原文】
《大戴禮·少間篇》雲:“湯取人以聲。”《文王官人篇》六征中始言“聽聲處氣”之法。《人物誌·九征篇》亦稍論之。茲先後表之如左:
《文王官人篇》:
初氣生物,物生有聲。聲有剛有柔,有濁有清,有好有惡,鹹發於聲也。心氣華誕者,其聲流散;心氣順信者,其聲順節;心氣鄙戾者,其聲嘶醜;心氣寬柔者,其聲溫好。信氣中易,義氣時舒,智氣簡備,勇氣壯直。聽其聲,處其氣。
《人物誌·九征篇》
夫容之動作,發乎心氣①。心氣之征,則聲變是也。夫氣合成聲,聲應律呂②。有和平之聲,有清之聲,有回衍之聲③。
【注釋】
①心氣:心性氣質。
②律呂:中國古代樂律的通稱。古代樂律有陽律、陰律各六,合為十二律。陽六為律,即黃鍾、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陰六為呂,即大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合稱律呂。
③回衍:回蕩延伸。
【譯文】
《大戴禮記·少間篇》說:“商湯通過聲音選拔人才。”《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篇》“六征”首先提到了“聽聲探氣”的方法。《人物誌·九征篇》對此種方法也略有論述。現先後介紹如下。
《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篇》:
宇宙形成前是一團混沌的氣體,由這樣的氣體化生為萬物;萬物形成以後,便有了聲音;聲音有陽剛的,有陰柔的,有混沌的,有清純的,有美好的,有醜惡的,都是從聲音中表現出來的。心氣浮誇誕妄的人,其聲音流離散漫;心氣謹密誠信的人,其聲音和順有節奏;心氣鄙陋乘戾的人,其聲音沙啞難聽;心氣舒闊柔和的人,其聲音溫柔美好。誠信的聲氣中和平易,正義的聲氣隨時舒縱,智慧的聲氣完美無缺,勇猛的聲氣雄壯剛直。聆聽其聲音,判定其氣息。
《人物誌·九征篇》:
人們的這些儀容舉止,發自於他們的心性氣質。心性氣質的特征又表現在聲音的變化上。這是因為氣質合成了人的聲音,不同的聲音又應和不同的旋律。有的聲音和順平緩,有的聲音清朗舒暢,有的聲音回環連綿。
【原文】
人聲之不同,如其心氣。采聽其聲而處斷其心氣,人之智愚、賢不肖,可知之矣。成人固然,即之子①,精質未充,而才性之美惡,亦不難為識者所知也。《左氏傳》昭公二十八年:“伯石始生,子容之母走謁諸姑曰②:長叔姒③生男。姑視之,及堂,聞其聲而還曰:是豺狼之聲也。狼子野心,非是莫喪羊舌氏矣。遂勿視。”而楊食我果以助祁盈覆羊舌氏之宗④;又楚司馬子良生子越椒,子文曰:“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其語亦驗。《晉書·桓溫傳》:“生未期⑤,而太原溫嶠見之曰:此兒有奇骨,可試使啼。及聞其聲曰:‘真英物也!’後果以雄武專朝,窺覦非常。”皆其證也。觀聲之說,古人所罕談,難以悉喻,然吾人所共知者,男子心氣剛,故其聲舒壯;女子心氣柔,故其聲溫媚;老人心氣已耗,故其聲弛緩;孩童心氣始滿,故其聲迅脫。以此類推,亦可知也。
【注釋】
①:嬰兒。
②走謁諸姑:跑去告訴婆婆。
③長叔姒:大弟媳。
④楊食我:即伯石,叔向之子。楊,叔向邑名。
⑤期(jī):一周。
【譯文】
人的聲音,如同人的心性氣質一樣各不相同。通過聲音判斷一個人的心性氣質,這樣他是聰明還是愚笨,是賢能還是不肖,就可以把握了。成年人固然如此,即使是嬰兒,其精血雖未充沛,但其才氣性情的高低善惡,也不難被有識之士所察知。《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記載:“伯石剛剛生下來時,子容的母親跑去告訴婆婆說:‘大弟媳生了一個男孩。’婆婆前去看望,走到堂前,聽到伯石的聲音就回去了,她說:‘這是豺狼一樣的聲音。豺狼一樣的孩子必有野心,這孩子莫不是要滅亡羊舌氏家族吧。’於是就沒有去看望。”而後來伯石果然幫助祁盈滅亡了羊舌氏家族;《左傳》還記載:楚國的司馬子良生了兒子越椒,子文說:“這個孩子,虎背熊腰,但發出的聲音卻像豺狼一樣,如果不殺了他,他將來一定會毀掉若敖氏家族。”子文的預測後來也應驗了。《晉書·桓溫傳》記載:“桓溫生下來不滿一周,太原人溫嶠看到他後說:‘這孩子骨相奇特,可以讓他再哭一聲聽聽。’等聽到他的聲音,溫嶠說:‘真是個傑出的人物!’後來桓溫果然以雄武之才專擅東晉朝政,甚至想覬覦東晉的江山。”這都是例證。通過聲音來觀察人的說法,古人很少談及,所以也難以準確地解釋,但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是,男人心性氣質剛強,其聲音舒緩粗壯;女人心性氣質柔和,其聲音溫潤嬌媚;老人心氣衰耗殆盡,其聲音鬆弛遲緩;小孩心氣剛剛充實飽滿,其聲音迅速簡短。以此類推,各種人都可以知道。
【原文】
竊又論之,匪惟聲音可以觀人如是也,即樂器為人所調弄者,亦未嚐不可以觀人也。聲音發自喉舌,聲籟發自樂具①,喉舌、樂具雖有不同,然其內心之所激發則一也。《論語》:“子擊磬於衛②,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③,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乎④!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⑤。深則厲⑥,淺則揭⑦。’”《呂覽·季秋紀·精通篇》:“鍾子期夜聞擊磬者而悲⑧,使人召而問之曰:‘子何擊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幸而殺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為公家為酒,臣之身得生而為公家擊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為舍氏,睹臣之母,量所以贖之則無有⑨,而身固公家之財也。是故悲也。’鍾子期歎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應之。故君子誠於此而諭乎彼,感乎己而發乎人,豈必強說乎哉!’”《後漢書·禰衡傳》⑩:衡擊鼓“為《漁陽》參撾,蹀而行,容態有異,聲節悲壯,聽者莫不慷慨。”《晉書·王敦傳》:“武帝嚐召時賢共言伎藝之事,人人皆有所說,惟敦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擊鼓,因振袖揚袍,音節諧韻,神氣自得,傍若無人,舉坐歎其雄爽。”觀此四事,兩為擊磬,兩為擊鼓,心氣之發露,莫不畢然,足征調弄樂器,其聲籟亦足觀人必矣!或疑此為伎工之事,藝之精練者,音節聲籟,皆可襲取,何以相別?不知人惟知樂,而不以樂工為業者,其精爽始足流露;否則天下之樂工多矣,然應人之役以求食,自且自忘,寧有心氣以示人耶?
【注釋】
①籟:從孔穴中發出的聲音。
②磬:一種打擊樂器,用玉或石製成。
③荷:擔負。蕢:盛土的草筐。
④(kēnɡ):擊磬發出的聲音。
⑤斯己:就為自己。
⑥厲:裸,脫衣渡江。
⑦揭:提起衣裳渡水。
⑧鍾子期:春秋時人,善於欣賞琴曲,傳說是當時琴師俞伯牙的知音,子期死,伯牙毀琴。
⑨量:度量。
⑩禰衡:漢末辭賦家,剛強孤傲,終以冒犯黃祖被殺。
撾(zhuā):擊鼓之法。
蹀(dié):踏。:同“踏”。
王敦:東晉時期權臣,王導堂弟,西晉滅亡時,支持司馬睿建立東晉,任大將軍,荊州牧。
(ān)然:依違隨人、沒有主見的樣子。
【譯文】
我還認為,不僅聲音可以幫助我們觀察了解人,即使是被人調弄演奏的樂器也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演奏者的心理狀態。聲音發自喉舌,樂曲發自樂器,喉舌和樂器雖然有所不同,但同樣都是人的內心所激發出來的。《論語》說:“孔子在衛國,有一天正在擊磬,有一個挑著草筐的人從孔子門前經過,他說:‘真有心啊,還擊磬呢?’過了一會兒又說:‘聲調這麼粗鄙,沒人知道自己,就獨善其身罷了。這好比過河,水深就把衣裳脫下,水淺就把衣裳提起來。’”《呂氏春秋·季秋紀·精通篇》記載:“鍾子期夜晚聽到擊磬的聲音,聲音非常悲傷,於是派人把擊磬人召來問道:‘您擊磬的聲音為什麼這麼悲哀呢?’那人回答說:‘我的父親不幸因殺人而被處死,我的母親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被罰為公家釀酒,我保住了性命卻被罰為公家擊磬。我已經三年沒有見到母親了!從前在舍氏家裏曾見過母親一麵,現在想著如何能贖回母親,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我自己也是公家的財產。因此心中十分悲哀。鍾子期感歎地說:‘傷心啊,傷心啊!人心不是臂膀,臂膀也不是木棒和石磬,但人的內心悲傷,木棒和石磬也會有感應。因此君子在這件事上真誠,別人就知道你在其他事情上也會真誠,自己內心感動了就會進而感染別人,難道一定要苦苦勸說嗎!’”《後漢書·禰衡書》記載:禰衡擊鼓“演奏《漁陽》之曲,隻見他步履緩慢,容貌和神態與平時迥然不同,聲音節奏悲壯感人,聽到的人無不唏噓感歎。”《晉書·王敦傳》記載:“晉武帝曾經召見當時的賢能之人一起談論聲伎藝文之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隻有王敦一言不發,好像都和自己無關一樣,但表情十分難堪,說自己隻知道擊鼓作樂,並趁機挽袖揚袍揮椎擊鼓,鼓聲和諧激昂,王敦本人則神氣自得,旁若無人一般,當時在座的人都為他的雄邁豪爽的風度所傾倒。”這四件事,兩次是擊磬,兩次是擊鼓,但通過擊鼓和擊磬,演奏者的心性氣質顯露無遺,這足以證明,通過演奏樂器所發出的聲音,一定可以判斷出演奏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可能有人懷疑擊磬擊鼓都是技藝熟練的匠人所幹的事,而技藝精練的人,對任何音節和旋律都可以模仿,怎麼能夠區別開來?豈不知懷疑者不知道,人隻有熟悉音樂,而又不以演奏音樂為職業的,其精神風貌和心性氣質才可以通過音樂流露出來;否則,天下以演奏音樂為職業的樂工很多,但整天為了養家糊口而支應別人的差事,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暇顧及,又怎麼能向別人展示自己的精神氣質呢?
第六節好尚例
【原文】
劉孔才論人之質量,以中和為貴,而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無所好亦無所惡也。自世之人,性有偏嗜,而後人材不得其全,譬諸草木,區以別矣,視其所好尚而定其流品焉可也。
《莊子·徐無鬼篇》之論曰:
智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①,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②,中民之士榮官③,筋力之士矜難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⑤,法律之士廣治⑥,禮樂之士敬客,仁義之士貴際⑦。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⑧,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而誇者悲⑨。勢物之徒樂變⑩,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易於物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返,悲夫!
劉孔才《人物誌·八觀篇》亦雲:
烈士樂奮力之功,善士樂督政之訓,能士樂治亂之事,術士樂計策之謀,辯士樂陵訊之辭,貪者樂貨財之積,幸者樂權勢之尤。苟讚其誌,則莫不欣然。是所謂杼其所欲,則喜也。若不杼其所能,則不獲其誌。不獲其誌,則戚。
蓋有好尚,則有喜戚,因其喜戚之所向,足已知其人何如矣。至於好尚之甚,心為之蔽,則昏迷瞀亂,為其所好之物所攝。如《關尹子·五鑒篇》所論:
心蔽吉凶者,靈鬼攝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攝之;心蔽憂幽者,沈鬼攝之;心蔽逐放者,狂鬼攝之;心蔽盟詛者,奇鬼攝之。
【注釋】
①察士:明察之士。淩誶(suì):通“零碎”,指斤斤分辨。
②招世:招搖於世。
③中民:中等之民。
④矜難:以克服困難自矜。
⑤枯槁之士:隱居山林,形容憔悴的人。宿名:留意於名聲。
⑥廣治:多求治事。
⑦際:交際。
⑧比:和樂。
⑨尤:出眾。
⑩勢物之徒:執迷於權勢財物的人。
順比於歲:逐時俯仰。比,附。歲,時。
不易於物:各自囿於一物,不能相易。
訓:法則。
陵訊之辭:盛氣淩人的質問。陵,同“淩”,淩犯。訊,質問。
【譯文】
劉劭在論述人的品質氣量時,認為中庸平和最為可貴,而中庸平和的品質要求必須平平淡淡,甘於寂寞,沒有什麼喜好,也沒有什麼厭惡的事。但後世之人,性情都有所偏重,各有嗜好,因此人才中便沒有全才了,就像草木,各有其類,於是才可以根據一個人的愛好來定出其等級流品來。
《莊子·徐無鬼》論述道:
智謀之士沒有思慮的變換就不會快樂,舌辯之士沒有議論的程序就不會快樂,好察之士沒有明辨的事端就不會快樂,他們都受外在的事物所局限。招搖於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祿為樂,筋力強壯的人以克服困難自矜,勇敢的武士奮發除患,戰鬥英雄樂於征戰,山林隱士留意名聲,講究法律的人推廣法治,重視禮教的人整飾儀容,崇尚仁義的人貴在交際。農夫沒有耕種之事就心中不安,商賈沒有貿易之事就不快樂,普通人早晚有事情做就會自勉,百工有使用器械的技能就很自豪。如果不能積聚錢財,貪婪的人就會憂心忡忡,如果地位不高權勢不重,自高自大的人就會感到悲哀。執迷於權勢財物的人喜歡變亂,一旦遇到機會就會及時利用,他們總是不能安靜下來。這些人都是逐俯仰,不能擺脫外物束縛的人。過度勞心費神,沉溺於外物,以至於終生都不能恢複人的本來麵目,這是多麼可悲啊!
劉劭《人物誌·八觀篇》中也說:
性格剛烈的人喜歡發奮圖強,建功立業,正直善良的人喜歡督察行政事務,考訂規章製度,有才能的人喜歡治理動亂的局麵,有謀略的人喜歡出謀劃策,能言善辯的人喜歡盛氣淩人地質問別人,貪婪的人喜歡聚斂財富,得到上司寵幸的人喜歡顯示他的權勢。如果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他們就歡欣鼓舞。這便是誌得意滿就高興。如果他們的能力得不到發揮,其願望也就實現不了。實現不了願望,就憂愁歎息。
大概隻要有愛好,就必然有高興和憂愁,觀察這個人為什麼高興,為什麼悲哀,就足以知道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了。至於那些過分愛好以至於到了癡迷的程度,內心都被蒙蔽的人,就會頭腦昏亂,整個靈魂都像被愛好的東西所攝去了一樣。正如《關尹子·五鑒篇》所說:
內心被吉凶禍福所蒙蔽的,其靈魂會被鬼神攝去;內心被男女之事所蒙蔽的,其靈魂會被淫鬼攝去;內心被憂愁之事所蒙蔽的,其靈魂會被沉鬼攝去;內心被放逐之事所蒙蔽的,其靈魂會被狂鬼攝去;內心被結盟詛咒之事所蒙蔽的,其靈魂會被奇鬼攝去。
【原文】
綜觀諸論,由好尚一端以觀人倫,可得如下結論:
一、有好尚者,其人才性必不全備。
二、觀其好尚,可知其人品。
三、多好尚者,其人性必雜亂而無所成。
四、好尚之甚,心為之蔽。其人言行必因之而不中正。
更就史乘以稽好尚之得失①:則如漢高祖初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及入秦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近,範增謂其誌不在小,此先失而後得也。晉周以雅望非常,少獲盛名,後頗嗜酒,為仆射略無醒日,時人號為三日仆射,庾亮謂為鳳德之衰,卒以酒失遇禍,此先得而後失也。他如無關得失而可以觀人者,桓溫將伐蜀,在事諸賢,鹹以李勢在蜀日久,蔭襲既厚,在複奇險,恐不易克,惟劉雲:“溫必能克。觀其搏,不必得則不為。”又支道林在當時有器朗神俊之目,《世說》載其常養馬數匹,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俊!”讀此亦可知其為人矣。
【注釋】
①史乘:記載曆史的書。“乘”本是東周時晉國史書的名稱,後遂稱一般史書為“史乘”。稽:考證。
【譯文】
綜觀以上各種說法,根據人的愛好這一項來觀察人,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一、有愛好的人,其才氣性情一定不是全麵發展的;
二、觀察一個人的愛好,可以知道他的人品;
三、愛好過多的人,其性情必然龐雜混亂而一事無成;
四、愛好一旦過分,內心被愛好之物之事所迷惑,其言行必然會受到影響而失去公正。
下麵再從史書中考證愛好的得失:漢高祖劉邦最初在山東居住時,貪財好利,迷戀女色,等到西入秦關以後,就再也不貪財利,不近女色,因此範增認為他誌向遠大。這是先有過失後來得以改正的例子;晉代的周名聲非常好,在少年時就很有名,但後來卻非常貪酒,擔任仆射一職時幾乎沒有酒醒的時候,當時的人稱他為“三日仆射”,庾亮稱他為“鳳德之衰”,最終因酒而招致災禍。這是先有好名聲後有過失的例子。其他雖然無關得失但也可以據以觀人的例子,如桓溫準備征伐蜀地,朝中當權的賢士們都認為李勢在蜀地時間長了,基業已很雄厚,再加上蜀地地勢險要,恐怕難以攻克,隻有劉說:“桓溫一定能攻克蜀地。從他賭博就可以看出,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去做。”還有,支道林在當時被人們認為是器宇軒昂,神采俊逸,《世說新語》記載他常養著幾匹馬,有人說道士養馬不夠風雅,他說:“因為我看重馬有神采!”讀了這段話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了。
第七節行跡例
【原文】
本章本節以前所論如視、言、容、色、質、聲、好尚,皆人之自然發露於外,耳目接而即知者,若行跡則不然。行跡,猶言行事之跡也,有詳試而後可知者①,有直待事後而方可明者,非一時所能決也。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抱樸子曰:②“夫物有似而實非,若然而不然,料之無惑,望形得神,聖者其將病諸!③況乎常人?故用才取士,推昵結交④,不可以不精擇,不可以不詳試也。”(《行品篇》)孔子之書,葛洪之論,皆以試為觀人要法。茲備引詳試之說可資參校者如次。
【注釋】
①詳試:詳細試探。
②抱樸子:即葛洪,字稚川,自號抱樸子,東晉道教理論家、醫學家、煉丹術家,著有《抱樸子》一書,分內外篇,內篇談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外篇談人間得失,世事臧否。
③病:憂慮。
④推昵:推薦親近之人。
【譯文】
本章本節以前所論述的視瞻、言語、容止、顏色、形質、聲音、好尚,都是人們心理的自然流露,通過聆聽和觀察就可以知道,而行跡就不是這樣。行跡,是指人們行為舉止的種種表現,有的需要通過詳細認真的測試才能夠知道,有的需要等待事情結束後才可以明了,不是一時半時就可以決定的。孔子說:“我對待人的態度,毀謗誰讚頌誰呢?如果有被我讚頌的,那他也一定是被我認真試探過的。”抱樸子說:“有些事物常常表現得似是而非,像這樣又不是這樣,要想準確地預測它而沒有困惑,僅僅通過觀望外形就把握它的精神,恐怕連聖人都難以做到,何況普通人呢?所以任用人才,推薦親近之人,結交朋友,不能不認真選擇,不能不進行反複的檢驗啊!”(《抱樸子·行品篇》)孔子的著作,葛洪的論述,都把試驗作為觀人的重要方法。這裏把有關通過認真檢驗來觀人的說法引錄於後,以供參考。
【原文】
《大戴禮·文王觀人篇》:①
富貴者觀其禮施也,貧窮者觀其有德守也,嬖寵者觀其不驕奢也,隱約者觀其不攝懼也……考之以觀其信,之以觀其知,示之難以觀其勇,煩之以事以觀其治,淹之以利以觀其不貪,藍之以樂以觀其不寧,喜之以物以觀其不輕,怒之以觀其重,醉之以觀其不失也,縱之以觀其常,遠使之以觀其不貳,邇之以觀其不倦,探取其誌以觀其情,考其陰陽以觀其誠,覆其微言以觀其信,曲省其行以觀其備。
《大戴禮·曾子立事篇》:
臨懼之而觀其不恐也,怒之而觀其不也②,喜之而觀其不誣也,近諸色而觀其不逾也③,飲食之而觀其有常也,利之而觀其能讓也,居哀而觀其貞也,居約而觀其不營也④,勤勞之而觀其不擾人也⑤。
【注釋】
①此段本書上篇第二章已引,此處注略。
②:亂,糊塗。
③逾:越過,逾越。
④約:貧困。營:迷惑。
⑤不擾人:意即不為人所擾。
【譯文】
《大戴禮記·文王觀人篇》
富貴的人,要看他是否能夠以禮待人;貧窮的人,要看他是否有德行操守;受寵受的人,要看他能否不驕傲浮誇;不得誌的人,要看他能否無所畏懼……考驗他來看他的信用,衡量他來看他的智慧,向他展示困難來看他的勇氣,給他製造麻煩來看他的治理才幹,誘之以利來看他能否做到不貪,用淫靡的音樂使他陶醉來看他是否心猿意馬,讓他高興來看他是否輕佻,故意激怒他來看他是否能持重如常,讓他喝醉來看他有無失禮之處,放縱他的情欲來看他是否保持常態,疏遠他來看他是否忠貞不二,親近他來看他是否狎昵放肆,探索他的心誌以觀察他的性情,考察他外在的表現和內心的想法以觀察他的誠實程度,審察他的細微言行以看他是否守信,仔細觀察他的行為以看他是否完美無缺。
《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篇》
使他麵臨危難以觀察他是否恐懼,故意激怒他以觀察他是否昏憒,使他高興以觀察他是否欺騙人,讓他接近女色以觀察他是否越禮,給他酒飯以觀察他是否保持常態,讓他得利以觀察他能否謙讓,在他守喪期間觀察他是否堅貞,在他身處貧困時觀察他是否迷失自己,使他辛勤勞動以觀察他能否不為人所擾。
【原文】
《六韜·六守篇》:
富之而觀其無犯,貴之而觀其無驕,付之而觀其無轉,使之而觀其無隱,危之而觀其無恐,事之而觀其無窮。
《莊子·列禦寇篇》①:
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文子》:
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欲,貧則觀其所愛。
《呂氏春秋·論人篇》:
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②,怒之以驗其節,懼之以驗其特,哀之以驗其人,苦之以驗其誌。
【注釋】
①此段本書上篇第三章已引。
②僻:邪僻。
③特:傑出,獨特。
【譯文】
《六韜·六守篇》:
使他富有以觀察他能否不侵犯他人,使他高貴以觀察他能否不驕不傲,交給他東西以觀察他能否轉交他人,驅使他做事以觀察他能否全力以赴,使他麵臨危急以觀察他是否恐慌,事奉他以觀察他是否貪得無厭。
《莊子·列禦寇篇》:
所以君子讓他們在遠方做事以觀察其是否忠誠,讓他在近處做事來觀察其是否勤懇,讓他處理煩難的事情來觀察其才能,突然向他發問來觀察其知識,倉促和他約定來觀察他其信用,委托他錢財來觀察其是否貪財,告訴他事情危險來觀察其節操,讓他喝醉來看他是否遵守規則,男女雜處觀察他如何對待女色。九個方麵綜合起來,就可以分清好壞。
《文子》:
對高貴者要看他舉薦什麼人,對富有者要看他還想得什麼,對貧窮者要看他愛護什麼。
《呂氏春秋·論人篇》:
大凡評論一個人,對通達的人要看他禮遇什麼人,對高貴的人要看他舉薦什麼人,對富有的人要看他供養什麼人,聽他說話還要看他的行為,休閑時還要看他有什麼愛好,學習時還要看他能否掌握並說出所學的東西,窮困時要看他拒絕接受哪些東西,地位低下時要看他不做哪些事情。讓他高興以檢驗他的操守,為他演奏音樂以檢驗他的嗜好,使他惱怒以檢驗他的氣節,使他恐懼以檢驗他是否與眾不同,使他悲傷以檢驗他為人如何,使他勞苦以檢驗他的誌向。
【原文】
《韓詩外傳》:
夫觀士也,居則視其所親,富則視其所與,達則視其所舉,窮則視其所不為,貧則視其所不取。
《心書·知人篇》:
夫知人之性莫難察焉,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為詐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有盡力而不忠者。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問之以是非而觀其誌”;二曰:“窮之以辭辨而觀其變”;三曰:“谘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四曰:“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六曰:“臨之以利而觀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觀其信。”
文中子《中說·天地篇》:②
富觀其所與,貧觀其所取,達觀其所好,窮觀其所為。
【注釋】
①《心書》:諸葛亮撰。《知人篇》為其中一篇。
②《中說》:又稱《文中子》,隋王通(門人私諡為“文中子”)的語錄,由其子福郊、福記述,共十卷。
【譯文】
《韓詩外傳》:
觀察讀書人的方法是,平時要看他親近哪些人,富裕了要看他施舍什麼,顯貴了要看他舉薦哪些人,不得誌時要看他不做哪些事,貧窮時要看他不索取哪些東西。
《心書·知人篇》:
人的性格是最難觀察和把握的,每個人的美與醜、善與惡不同,其性情與容貌也不一樣,有的人貌似溫順善良而實為奸偽,有的人外表恭敬而內存欺詐,有的人外表勇敢而實際上怯懦,有的人雖然盡心竭力卻並不忠誠。然而要了解人的方法有七條:一是用是非問題來考問,以觀察他的誌向;二是通過爭辯使他理屈詞窮,以觀察他的應變能力;三是向他詢問計謀,以觀察他的學識;四是告知他即將麵臨災難,以觀察他的勇氣;五是把他灌醉,以觀察他的本性;六是讓他麵對利益,以觀察他是否廉潔;七是和他約定去做某件事,以觀察他是否守信用。
文中子《中說·天地篇》:
對富有之人,要看他施舍什麼,對貧窮之人,要看他索取什麼,對顯貴之人,要看他喜好什麼,對身處逆境之人,要看他做些什麼。
【原文】
《餘冬錄》:
王導辟王述為中兵①,既見,唯問江東米價,述張目不答。或曰:“導亦陋矣!當時事豈無有急於米價者,而以問於辟述之初,宜述鄙之而不答也!”春以為導之問欲以是觀述耳。述年三十,尚未知名,導徒以門第辟之,人固有謂述癡者。導初見述,豈真問米價耶?述之不答,述亦默會導意有在。導見其不答也,遽曰:“王掾不癡②!人何言癡?”導之意可見矣。又如桓溫入關,王猛被褐詣之③,捫虱而談當世之務。溫異之,問曰:“吾奉天子命將銳兵十萬為百姓除殘賊,而三秦豪傑未有至者,何也?”夫猛之為三秦豪傑也,溫於其談世務時異之,蓋已心知之矣。複有此問,亦聊以戲之耳。探其所以答我者何如耳!庾公問王敦④:“卿有四友,何者居其右?”敦曰:“自有人。”又問:“何者是?”敦曰:“自有公論。”溫之意正如此,猛托曰不至之故答之,而溫遂以江東無卿比許之,是其所以異之也。而後世論者乃譏溫不識人,溫何嚐不識猛耶?
【注釋】
①辟:征召。
②掾(yuàn):古代屬官的通稱。
③王猛:十六國時前秦大臣,字景略,出身貧寒,後為苻堅謀士,很受信任,官至丞相。
④庾公:即庾亮,東晉大臣,曾任中書令,征西將軍,握重兵,執朝政。
【譯文】
《餘冬錄》:
王導征召王述為中兵尚書,見麵之後,王導隻問王述當時的米價,王述吃驚地睜大眼睛沒有回答。有人說:“王導也太淺薄了!難道當時就沒有比米價更重要的事情了嗎,在征召王述之初一見麵問米價,王述鄙視而不回答也是應該的。”我以為王導是以此來試探王述啊。王述當時年已三十,還沒有什麼名氣,王導僅僅是因為門第關係征召他為官,本來當時已經有人說王述愚笨了。王導第一次見到王述,難道真是在問米價嗎?王述之所以不回答,是因為他也默默體會到了王導的真實意圖。王導見他不回答,就感歎地說:“王述不傻啊!為什麼人們說他傻呢?”王導的意圖由此可見。又如桓溫攻入關中,王猛身穿粗布衣服前往求見,並且一邊捉虱子一邊談論當時天下大事。桓溫很驚奇,問他:“我奉天子之命率精兵十萬為百姓掃除殘賊,為什麼關中豪傑都不來見我呢?”王猛就是關中豪傑,桓溫在他談論天下大事時驚異於他的言談舉止,內心已經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但還要問這樣的問題,也就是以此戲弄他,以試探他怎樣回答自己的問題。庾亮問王敦:“您有四個朋友,哪一個和您最好呢?”王敦說:“當然有人。”庾亮又問:“那麼是誰呢?”王敦說:“自有公眾來評論。”桓溫的用意正是如此,王猛以豪傑不來的原因回答他,桓溫於是用江東無人能與王猛相比來稱讚他,這正是桓溫驚異於王猛的才學風度的原因。可是後世的評論者卻譏諷桓溫不能識人,桓溫又何曾不識王猛呢?
【原文】
至如詳試之法,有所未盡,則惟有待事實證明而後知,所謂論定於事後也。事後觀人,有如水落石出,雲開峰現,見者知其然,不必家喻戶曉而後知之矣。不過此說在觀人術中是鈍①,人人須待事實證明,而後可知,則亦何勞有觀人術耶?然觀人事後,究非蓋棺論定可比。人至蓋棺,其賢愚善惡,是非得失,蓋不待智者而知,雖其人之宗戚鄉黨傭奴侍婢皆知之矣。故觀人事後,亦聊可論也。
【注釋】
①鈍:遲鈍,愚笨。
【譯文】
如果通過詳細試探,還不能得出結論,那麼就隻有等事實證明後才能知道,這就是所謂的事後才能檢驗評定。事後觀人,有如水落石出,雲開峰現,看到的人就知道是什麼樣子,不一定等每一個人都知道了才算知道。不過這種方法在觀人術中屬於比較笨拙的方法,如果人人都需要用事實來證明,那麼觀人術還有什麼用呢?不過在事後觀察評價一個人,畢竟和蓋棺論定不同。人死後,他的賢愚善惡,是非得失,不僅聰明人清楚,即使他的族人親戚同鄉朋友傭人奴婢也都會知道。所以事後觀人的方法,也是值得討論的。
【原文】
觀人事後,史證其多,茲僅取四人說之如左:
一、高共。知伯率韓、魏攻趙①,趙襄子懼②,乃奔保晉陽。城中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禮益慢,惟高共不敢失禮。襄子懼,乃夜使相張孟談私於韓、魏,與韓、魏合謀反滅知氏,共分其地。於是襄子行賞,高共為上。張孟談曰:“晉陽之難,唯共無功。”襄子曰:“方晉陽急,群臣皆懈,惟共不敢失人臣禮。是以先之。”
二、毛義。廬江毛義以行義稱鄉裏,南陽張奉慕名往候。坐定,而府檄適至,以義為安陽令。義捧檄而入,喜動顏色,奉心賤之。後義母死,連征不起,奉歎曰:“賢者固不可測!往日之喜,乃為親屈也!”
三、曹敞。平陵曹敞在吳章門下,往往好斥人過,世人以為輕薄。章後為王莽所殺,人無有敢收葬者,弟子皆更易姓名以從他師。敞時為司徒掾,獨稱吳章弟子,收葬其屍。方知亮直者不見容於冗輩中矣③。平陵人生為立碑於吳章墓側焉。
四、山濤。陳郡袁毅嚐為鬲令,貪濁而賂遺公卿,以求虛譽,亦遺山濤絲百斤,濤不欲立異,受而藏於閣上。後毅事露,檻車送廷尉,凡所受賂,皆見推檢,濤乃取絲付吏,積年塵埃,印封如初。
綜觀四事,始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侯生之論,有待此以為印證矣。
【注釋】
①知伯:即智伯,春秋末晉國的卿。
②趙襄子:春秋末晉國的卿。
③亮直:忠誠,耿直。
【譯文】
事後觀人,曆史上的例證很多,這裏僅舉四人如下:
一、高共。知伯率領韓、魏兩家兵卒攻打趙氏,趙襄子害怕了,便跑到晉陽城以圖自保。晉陽城被圍日久,糧食用盡,城中軍民懸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都有了二心,對趙襄子有點不夠尊重了,隻有高共對他沒有失禮。趙襄子害怕了,夜間派大臣張孟談暗中到韓、魏營中聯係,結果與韓、魏兩家聯合謀反滅亡了知伯一族,三家共同瓜分了知氏的土地。於是趙襄子論功行賞,結果高共第一。張孟談說:“解除晉陽的危難,隻有高共沒有功勞。”趙襄子說:“正當晉陽危難之時,大臣們都已經懈怠了,隻有高共沒有失去作為臣子的禮儀。所以我要先賞他。”
二、毛義。廬江人毛義以好行仁義而名聞鄉裏,南陽人張奉慕名前去拜訪。剛剛坐下,知府的公文送到,任命毛義為安陽令。毛義捧著公文進來,喜形於色,張奉在心裏就有點瞧不起他。後來毛義的母親去世,官府接連征召,毛義都堅持守喪而沒有應召,張奉感歎地說:“賢良的人是難以測度的啊!他當初接到任命時的喜形於色,原來是為了母親而屈從啊!”
三、曹敞。平陵人曹敞是吳章的學生,他經常喜歡斥責別人的過失,世人都認為他太輕薄。吳章後來被王莽殺害,沒有人敢為他收屍下葬,他的弟子們都改名換姓投奔其他老師。曹敞當時作司徒掾,隻有他自稱吳章弟子,收埋了吳章的屍首。人們這才知道當初對曹敞的誤解是因為忠誠耿直的人難以被閑散無能之輩所容忍啊。因此平陵人在曹敞生前就在吳章墓前為他立了一塊碑。
四、山濤。陳郡袁毅曾任鬲縣縣令,他不但自己貪汙還大肆賄賂王公大臣,以獲取虛名和榮譽,也曾送給山濤一百斤絲綢,山濤不想與眾不同,便接受了,存放在閣樓上。後來袁毅貪贓行賄的事情敗露,被押上囚車送到廷尉受審時,凡是接受賄賂的官員都被揭發了出來,於是山濤把袁毅給自己的絲綢取出來交給官府,絲綢上覆蓋著多年積下的灰塵,上麵的封印還和當初一樣。
綜觀以上四例,才知道人本來是不容易被認識的,要了解一個人也不容易。侯生的論述,還有待於以此印證。
第八節文字例
【原文】
文字由人類靈感及技術孕合而成,凡思理之密,氣機之暢,形式之美,辭語之工,莫非其人之全部表現,故吾人一究文心、文情、文理、文氣、文采、文華、文品、文致諸詞語,而作者之心情、理氣、華采、品致亦隱然躍現其中矣。以文字觀人,漢以前多不道,有之自魏文《典論·論文》始①。《典論·論文》稱徐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略有以文衡人之意,然不詳密。至梁劉勰《文心雕龍》出乃為最備矣②。茲擷其要論如左。
《文心雕龍·體性篇》:
氣以實誌,誌以定言,吐納英華③,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④,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⑤,故理侈而辭溢⑥;子雲沉寂⑦,故誌隱而味深;子政簡易⑧,故趣昭而事博⑨;孟堅雅懿⑩,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斡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俊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
《文心雕龍·神思篇》:
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後,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並資博練。若學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
【注釋】
①《典論·論文》:三國魏文帝曹丕撰,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文學評論。
②《文心雕龍》:南朝梁勰著,十卷,五十篇,以文章雕縟成體,取戰國人騶衍別名雕龍奭為義,故稱《文心雕龍》,此書論述古今文體。劉勰,字彥和。
③吐:發表。英華:精采作品。
④賈生:西漢人賈誼,以文賦著稱,有《過秦論》等。俊發:英俊而意氣發揚。
⑤長卿:西漢人司馬相如的字。司馬相如因獻賦被漢武帝任命為郎,著有《子虛》、《上林》等賦。
⑥侈:誇大。
⑦子雲:西漢人揚雄的字。揚雄,少好學,長於辭賦,多仿司馬相如。
⑧子政:西漢劉向的字。劉向為我國目錄學之祖,撰有《別錄》、《新序》、《說苑》等。
⑨昭:明白。
⑩孟堅:東漢班固的字。班固所撰《漢書》,開創了斷代體史書,為一代史家。懿:深。
靡:細。
平子:東漢張衡的字。張衡,精通天文、陰陽、曆算,創製渾天儀等,又善文學和經學,是著名文學家和科學家。淹:廣。
仲宣:東漢末王粲的字。王粲,博聞強記,善於算術,工於文筆,為“建安七子”之一。
穎出:錐子的尖脫出,指露出鋒芒。果:決斷。
公斡:東漢末劉楨的字。劉楨初為曹操丞相掾屬,後以不敬罪受到刑罰,“建安七子”之一。褊:狹隘。
駭:驚人。
嗣宗:阮籍的字。(tì tǎnɡ):不受拘束。
叔夜:嵇康的字。
安仁:西晉潘嶽的字。潘嶽,博學有才氣,有《西征賦》等。
士衡:西晉陸機的字。陸機,博學精深,著有文章數百篇。矜:矜持,莊重。
恒資:恒久不變的資質,指氣質。
駿發:文思敏捷。
要術:主要方法。
覃:深。
饒:多。歧路:指意見不定。
造次:倉猝,匆促。
致績:成功。
【譯文】
文字由人類的靈感和技術結合而成,大凡思維的條理縝密,氣韻邏輯通順,形式完美,詞語工整,無不是作者本人才能的全部表現,所以當我們研究文心、文情、文理、文氣、文采、文華、文品、文致等詞語時,作者的心理與情趣、條理與氣勢、文采與詞藻、品味與風格等都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在文章中了。通過文字觀察人,在漢代以前多不稱道,魏文帝的《典論·論文》才開始提到。《典論·論文》稱道徐的文章常有齊文氣勢,孔融的文章文體氣勢高妙,大致有以文章衡量人品的意思,但談的不夠全麵細致。直到梁朝劉勰的《文心雕龍》問世,這方麵的論述才是最全麵的。這裏選取其中重要的論述如下:
《文心雕龍·體性篇》:
氣質用來充實情誌,情誌確定語言文辭,發言精采,沒有不是同性情有關的。因此,賈誼的才氣英俊,所以文辭潔淨而風格清新;司馬相如行為狂放,所以文理虛誇而文辭誇飾;揚雄的性情沉靜,所以他的辭賦含意隱晦而意味深沉;劉向的性情平易,所以文辭的誌趣明白而事例廣博;班固文雅深細,所以文章的體裁綿密而思想細致;張衡學識廣博通達,所以考慮周到而文辭細致;王粲急躁而勇銳,所以鋒芒突出而果敢有力;劉楨性情褊急,所以言辭雄壯而情思驚人;阮籍行為豁達,所以他的文辭音節高超而聲調卓越;嵇康豪俠,所以興趣高超而文采壯麗;潘嶽輕浮而敏捷,所以鋒芒畢露而音韻流動;陸機莊重,所以情事繁富而辭義含蓄。由此類推,外表的文辭與內在的性情氣質,一定是相符合的。從這裏難道不是正可以看出天賦的資質和才氣的大概嗎?
《文心雕龍·神思篇》:
至於文思敏捷的人,心裏熟悉創作的方法,感覺敏銳,並無疑慮,當機立斷;文思遲緩的人,情思紛亂,徘徊歧路,要弄明白心裏的懷疑,經過研究考慮才能決定。文思快所以能在匆忙中寫成功,疑慮多所以要很久才能寫完。慢和快、難和易雖然不同,都靠學識廣博、技巧熟練。要是學識淺陋寫得慢也是白費,才學荒疏寫得快也是徒然,像這樣能寫出成功的作品,以前還沒有聽說過。
【原文】
隋文中子王通,河汾間大師,不以文章自名,其觀文士之行以文之說,似尤出彥和之上。茲摘錄《中說·事君篇》一則如左。
文中子《中說·事君篇》:
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①,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②,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③,古之狷者也④,其文急以怨;吳筠、孔⑤,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⑥,古之纖人也⑦,其文碎;徐陵、庾信⑧,古之誇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⑨。”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眺⑩,淺人也,其文捷;江總,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顏延之、王儉、任,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
【注釋】
①謝靈運:南朝宋詩人,謝玄之孫。
②沈休文:沈約字。沈約,南朝齊、梁人,著有《晉書》、《宋書》等。
③鮑照:字明遠,南朝宋文學家,世稱鮑參軍,長於樂府,對唐詩人李白、岑參詩歌有影響。江淹:字文通,南朝梁文學家,早年即以文章著名,晚年所作詩文不如前期,人謂“江郎才盡。”
④狷者:性情急躁的人。
⑤吳筠:疑應為吳均,南朝梁文學家,善作文。孔:疑為稚,南朝齊,文學家,博學成文,有《北山移文》等。
⑥謝莊:南朝宋文學家,文章著稱當時。王融:南朝齊文學家,有文才,有文集行於世。
⑦纖人:氣質軟弱之人。
⑧徐陵:南朝陳文學家,八歲能作文,有文集存者三十卷。庾信:南朝梁文學家,與父庾肩吾及徐、徐陵父子出入宮庭,詩文綺麗,世稱“徐、庾體”。
⑨淫:過分,無節製。
⑩謝:南朝齊文學家,文章清麗。
江總:南朝陳文學家,製作豔詩,荒嬉無度,時號狎客。
顏延之:南朝宋詩人,與謝靈運齊名,世稱“顏謝”。王儉:南朝齊文學家,依《七略》撰《七誌》,對撰《元徽四部書目》、《古今喪服集記》等。任:南朝梁文學家,以散文著稱。
【譯文】
隋朝的文中子王通,是河汾間的文章大師,但他不以文章寫得好而自詡,他通過文章來觀察文人學士品行的觀點,似乎要高出劉勰之上。現摘錄他的著作《中說·事君篇》一節如下。
文中子《中說·事君篇》:
文中子認為文人學士的品行是可以發現的:謝靈運是個小人啊,他的文章狂傲,而君子的文章則嚴謹;沈約也是個小人啊,他的文章妖冶,而君子的文章則典雅;鮑照、江淹,是古代性情急躁的人,他們的文章急躁而充滿了怨恨;吳筠、孔,是古代的狂妄之人,他們的文章怪誕而充滿了怒氣;謝莊、王融,是古代的氣質軟弱之人,他們的文章瑣碎嘮叨;徐陵、庾信,是古代喜歡浮誇的人,他們的文章虛妄不實;有人問孝綽兄弟,文中子說:“他們是淺陋之人,其文章沒有節製流於邪惡。”有人問到湘東王兄弟,文中子說:“他們是貪婪之人,其文章很繁瑣。”謝是個學識淺薄之人,其文章簡捷;江總是個詭詐之人,其文章空虛。以上都是一些對於別人沒有好處的人。文中子認為顏延之、王儉、任有君子之心,其文章簡明而規範。
【原文】
唐以後多以文章取士,以文觀人,尤稱徑捷之法。茲並錄見一二於左方。
《唐語林》:
貞觀二十年,王師旦為員外郎,冀州進士張昌齡、王公瑾並有文辭,聲振京邑。師旦考其策為下等①,舉朝不知所以,及奏等第,太宗怪問無昌齡等名。師旦對曰:“此輩誠有詞華,然其體輕薄,文章浮豔,必不能成令器。臣擢之,恐後生仿效,有變陛下風俗。”上深然之。後昌齡為長安尉,坐贓解②,而公瑾亦無所成。
《續世說》:
白居易以詩謁顧況,況曰:“米價方貴,居亦不易!”及見首篇“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乃曰:“道得個中語,居即易矣!”為之稱譽,聲名大振。
《唐才子傳》:③
崔顥,汴州人,開元十一年及進士第,天寶中為尚書司勳員外郎。少為詩意浮豔,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④,一窺塞垣⑤,狀極戎旅,奇造往往並驅江、鮑。然行履稍劣,好博嗜酒,娶妻擇美者,稍不愜,即棄之,凡易三四。初,李邕聞其才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入。
【注釋】
①策:策問。古代選拔人才,出題考試,使之對答,謂之策問。
②坐:犯罪。
③以下一段與《四庫全書》本有異。《四庫全書》本缺“汴州人,開元十一年及進士第”、“然行跡稍劣”、“不與接而入”三句。同時順序也有顛倒,自“天寶中”至“並驅江、鮑”一段在“小兒無禮”後麵。
④凜然:嚴肅的樣子。
⑤塞垣:邊塞的城牆。
【譯文】
唐代以後,朝廷多以文章取士,通過文章來觀察人,尤其被稱為是直接便捷的方法。現選錄一二條如下:
《唐語林》:
貞觀二十年,王師旦擔任員外郎時,冀州進士張昌齡、王公瑾都寫得一手好文章,名聲譽滿京城。但王師旦把他們的考卷定為下等,滿朝文武都不解其意,等到向皇帝奏報錄取情況時,唐太宗奇怪地問為什麼沒有張昌齡等人的名字。王師旦回答說:“這些人確實文采華麗,但其文體輕薄,文章輕浮華美,肯定成不了好的人才。我如果提拔他們,恐怕以後會有人仿效他們,從而改變陛下所倡導的風氣。”太宗認為王師旦的話很有道理。後來張昌齡擔任長安尉時,因貪贓被罷官,而王公瑾也沒有什麼成就。
《續世說》:
白居易帶著寫的詩去拜見顧況,顧況說:“長安的米價正貴,居住可不容易!”等他看到白居易的第一首詩中“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又說:“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居住就容易了!”並大加稱譽,從此白居易聲名大振。
《唐才子傳》:
崔顥,汴州人,唐玄宗開元十一年中進士,天寶中期擔任尚書司勳員外郎。他少年時寫詩流於浮華豔麗,大多顯得不夠莊重,晚年忽然改變以往的文體風格,風骨凜然,雄渾豪放,好像見過邊塞風光,又極像體驗過軍旅生活,其精采詩篇往往與江淹、鮑照並駕齊驅。但他的行為有點惡劣,喜歡賭博,嗜好飲酒,娶妻要選擇漂亮的,稍不滿意就休棄,一共換了三四個。當初,書法家、北海太守李邕聽說了他的才氣和名聲,邀請他到家中做客,崔顥到後,先獻上詩句,第一首中就有“十五嫁王昌”的句子,李邕立即斥責道:“小兒無禮!”不去迎接而轉身回了屋。
【原文】
《唐才子傳》:
李季蘭,名冶,以字行,峽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時才子頗誇纖麗,殊少荒豔之態。始年六歲時作《薔薇詩》雲:“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其父見曰:“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後以交遊文士,微泄風聲,皆出乎輕薄之口。時往來剡中,與山人陸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①。皎然嚐有詩雲:“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其謔浪至此。
《青箱雜記》:
盧樵貌陋,嚐以文章謁韋宙,韋氏子弟多肆輕侮。宙語之曰:“盧雖人物不揚,然觀其文章有首尾,異日必貴。”後竟如其言。
《餘冬錄》②:
胡頤庵記熊伯幾言:危素在勝國時,聲名藉甚。或問虞文靖公曰:“太樸事業當何如?”公曰:“太樸入京之後,其辭多誇,事業何所敢知!”複曰:“必求其人,其餘闕乎!”闕名未甚著,或問何以知之?曰:“集於文字見之。”闕後竟以忠顯,君子觀人,固如是夫!
【注釋】
①陸羽:唐代人,性詼諧,閉門著書,不願為官,以嗜茶著名,撰有《茶經》,時稱為“茶神”。皎然:唐詩僧,謝靈運十世孫,曾與顏真卿等唱和。
②以下一段本書上篇第五章已引。
【譯文】
《唐才傳》:
李季蘭,名冶,字季蘭,以其字而為世人所知,四川人,是位女道士。她長得容貌秀美,神情瀟灑,專注於詩文創作,擅長彈琴,尤其擅長詩詞格律。當時的才子們都稱讚她的作品纖巧美麗,很少荒誕浮豔之態。她六歲時寫的《薔薇詩》中說:“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她父親看到後說:“我這個女兒聰明非同常人,但將來恐怕會成為失去德行之人。”李季蘭後來與文士交往,開始有一些不好的傳聞,都是出自輕薄之人。那時李季蘭經常來往於剡中,與隱士陸羽、和尚皎然很能談得來。皎然曾有首詩說道:“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由此可以看出李季蘭的戲謔放浪。
《青箱雜記》:
盧樵相貌醜陋,曾經帶著自己寫的文章去拜見韋宙,韋家的子弟看到他相貌醜陋,就很輕視並欺侮他。韋宙告訴他們說:“盧樵雖然其貌不揚,但看他的文章,首尾完整,將來必然顯貴。”後來竟真的被韋宙說中了。
《餘冬錄》:
胡頤庵記錄熊伯幾說的話:危素在前朝時,聲名顯赫。有人問虞集:“太樸的前程會怎麼樣?”虞集說:“太樸進京以後,說的多是大話,他的前程我怎麼敢預測呢?”又說:“如果一定要找個人來比喻,那麼可能像餘闕吧!”當時餘闕還沒有什麼名聲,有人問他怎麼知道餘闕這個人的,他說:“我是從他的文章中發現的。”餘闕後來由於忠義而顯耀,君子觀察人,就應該像虞集這樣啊!
【原文】
顏之推《文章篇》雲①:“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又為之推論其故曰:“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操持,果於進取。”其論雖就文體為言,然都市儇子,未知吮毫②,亦解竊貲無操③;閭井豪劣④,不能伏案,亦識傲慢鄉裏。豈必文人,然後為惡乎?即如本節所引,李冶幼衝,未嚐曉文章之體,而啄《著薇詩》脫口輕豔,其父即知其將失行;危素晚節,豈嚐困於文章之體,而入京之文,傳誦多誇,虞集即知其難以忠顯。觀人者當觀其心性如何,使必咎文章之體為文人無行之故,則亦曲矣!
【注釋】
①顏之推:北齊文學家,有《顏氏家訓》傳世。《文章篇》即為其中一篇。
②吮毫:以口吮筆,指寫文章。
③貲:通“資”,資財,錢財。
④閭井:市井。
【譯文】
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說:“自古以來的文人,大多陷於輕薄之中。”又分析文人陷於輕薄的原因說:“推究他們的積思,文章的本體,揭示感發,啟發引導性情,讓人居功自誇,因而忽略了保持節操,而隻重視獲取名聲。”這一論述雖然隻是就文章體裁而言,但都市裏的輕薄之子,即使不會寫文章,也知道盜竊財物是有失操守的;市井中的頑劣之徒,即使從不伏案讀書,也知道傲慢鄉裏。難道一定是成為文人後,才做惡事嗎?就像本節引用的例子,李季蘭年幼時,還不懂得什麼文章體裁,卻能張口詠出《薔薇詩》這樣輕浮豔麗的詩句,她父親立即就料到她將來在品行上有缺陷;危素晚年,難道會為文章的體裁所困擾嗎?但在京城被傳誦的詩文,多是浮誇之辭,虞集因此知道他難以忠誠出名。觀察人要注意觀察他的內心性情如何,如果一定要把文人無行歸罪於文章體裁的原因,那就有失公正了!
第九節書畫例
【原文】
楊子雲:“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書之足觀人心性也可知矣。《漢律》: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之。唐時選舉重書,書以楷法遒美為尚,故中國士民所常習者,莫書若也。六法為畫學所宗①,雖起於南齊謝赫之時,然伏羲之《易》②,當以圖觀,見於《困學紀聞》,蓋有以畫先於書者矣。中國書畫,實源同而理通,曆時既久,成為人生藝術之一,其表現人之心性,不言而喻。茲擷錄其切於觀人者數則如左,讀者可自參之,不更求旁證焉。
【注釋】
①六法:中國古代評論人物畫的六項標準,即南朝齊謝赫《古畫品錄》所舉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一作傳模移寫)。其後,論者益多,並逐漸應用到山水、花鳥等畫科,成為繪畫的總法則和代名詞。
②伏羲:一作宓羲、伏戲,中國神話中人類的始祖。《易》:即《周易》。舊傳伏羲畫卦,周文王作辭,說法不一。
【譯文】
楊雄說過:“語言,是心靈的聲音;書法,是心靈的圖畫。”由此可知,通過書法可以觀察一個人的內心性情。《漢律》規定:官吏和百姓向上級報送文書,如有字跡不端正的,都要受到檢舉和彈劾。唐代實行科舉取士,很注重書法,並且以剛勁美觀的楷書最受推崇,所以當時中原的讀書人和百姓經常練習的,莫過於書法。繪畫中的“六法”作為繪畫的宗旨,雖然開始於南齊謝赫之時,但伏羲所作的易卦,應該當作圖畫看待,這種觀點見於《困學紀聞》,這大概就是繪畫的出現先於書法(文字)的說法。中國的書法和繪畫,實際上源頭相同而且道理相通,曆史都很悠久,成為人類的藝術之一,它們所表現的人的內心和性情,不用說就能明白。這裏選錄其中有關通過書畫觀人的幾則論述如下,讀者可以自己參考,不需要再索取旁證了。
【原文】
孫過庭《書譜》:①
寫《樂毅》則多情多怫鬱,書《畫讚》則意涉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②,《太史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③,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意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將貽緩之奏④,馳神睢渙⑤,方思藻繪之文⑥,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⑦,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又:
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直者則徑挺不遒,剛狠者又崛強無潤,矜斂者弊乎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溫柔者失於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滯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輕瑣者染於俗吏。
【注釋】
①《書譜》:書學論著,唐孫過庭撰,二卷六篇,現存一卷,論述正、草二體的筆法章法及學習和創作經驗。
②《黃庭徑》:道教上清派主要經書法之一,包括《上清黃庭內景經》和《上清典庭外景經》,內容是以七言歌訣講說教道養生修煉的原理,為曆代道教徒及修身養性之士所重視,更是全真派重要功課之一,因有王羲之寫本而著名於世。懌(yì):喜悅。
③《蘭亭》:即《蘭亭序》,又名《蘭亭集序》,著名行書法帖,為東晉書法家王羲之所書。
④緩:和緩。
⑤睢:仰視的樣子。
⑥藻繪:比喻文采。
⑦舛(chuǎn):相違背,錯亂。
【譯文】
孫過庭《書譜》:
書寫《樂毅》感到精神壓抑,書寫《畫讚》感到意念雄奇,書寫《黃庭經》感到心情喜悅胸無掛礙,書寫《太史箴》感到縱橫跌宕,至於書寫《蘭亭序》這樣的托事於物的文章,就會思緒飄逸神情超脫,書寫《私門》這樣的告誡和誓言,會情緒拘謹意念慘淡,這就是所謂的遇到喜事才歡笑,說到哀痛已歎息,哪裏隻是停止思維的腳步,才要寫下節奏舒緩的文章,放縱神思,才想寫作詞藻華麗的文章。即使是他親眼所見,並且胸有筆墨,但如果仍然內心迷亂,也無不是牽強命名作為書體,隨大眾習慣加以區分,哪裏知道感情萌動了就會表現言語上,取法附會風騷之意,外表上舒展內心則慘痛,以天地之心為根本。如果已經背離了情理,違反了事實和原理,寫起字來還怎麼會有體呢?
《書譜》又說:
這就說明專攻某一方麵容易取得成就,而要求盡善盡美則難以辦到,即使學習師法一家,又變成多種字體,也無不是隨著他的性情和願望,形成自己的風格。質樸直率的人,其字體挺拔而不遒勁,剛強狠心的人,字體倔強而不加潤色,矜持內向的人,字體拘束,放縱外向的人,字體不守法則,溫柔的人,字體柔軟輕緩,急躁勇猛的人,字體過於剽悍急促,多疑的人,字體不夠流暢,慢性子的人,字體笨拙而遲緩,輕浮猥瑣的人,字體沾染著庸俗的官場習氣。
【原文】
張彥遠《曆代名畫記》:
開元中,將軍斐旻善舞劍,道子觀旻舞劍①,見出沒神怪,既畢,揮豪益進。時又有公孫大娘亦善舞劍器,張旭見之②,因為草書,杜甫歌行述其事。是知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
米芾《畫史》:
蘇軾子瞻作墨竹③,從地一直起至頂,餘問何不遂節分?曰:“竹生時何嚐逐節生!”運思清拔,出於文同與可④。自謂與文拈一瓣香,以畫深為麵,墨淡為背,自與可始也,作成林甚精。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礴也。
【注釋】
①道子:即吳道子,唐代畫家,擅佛教、道教人物畫,長於畫壁。
②張旭:唐代書法家,以狂草得名。相傳他往往在大醉後呼喊狂走,然後落筆,故稱“張顛”。
③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唐宋八大家之一。
④文同:字與可,北宋畫家,主張畫竹必先“成竹在胸”。
【譯文】
張彥遠《曆代名畫記》:
開元年間,將軍斐旻善於舞劍,吳道子看他舞劍時感覺神出鬼沒,看後即揮筆作畫,大有長進,那時還有位公孫大娘也善於舞劍,張旭看了,受到啟發,因此創造了他的草書,杜甫在他的歌行體詩中記述了這件事。由此可知,書畫藝術,都需要由意誌和氣概而形成,並不是一般懦夫所能做到的。
米芾《畫史》:
蘇軾畫墨竹,從平地一直畫到頂部,我問他為什麼不一節一節畫?他說:“竹子生長時何曾一節一節地長啊!”作畫時運思清逸挺拔,是從文同開始。我自認為以用墨多的地方作為葉子正麵、用墨少的地方作為葉子背麵的做法是從文同開始的。畫成竹林非常精美。蘇軾畫枯木,枝幹彎曲沒有端正的,畫的石頭的紋理非常強硬,也是奇形怪狀沒有端正的,有如他胸中磅礴的氣勢。
【原文】
劉學箕《方是閑居士小槁》:
侔揣萬類①,押翰染素,雖畫家一藝,然眸無鑒裁之經,心胸有塵俗之氣,縱極工妙,而鄙野村陋②,不逃明眼,是徒窮思盡心,適足以資世之話靶,不若不畫之為愈。今觀昔之人,以一藝彰彰自表於世,皆文人才士,非以人物、山水、佛象、鬼神著,則以樓閣、花竹、翎毛、走獸顯。蓋未有獨任一見,而得萬物之情,兼備諸體而擅眾作之美。雖張僧繇、吳道子、閻立本諸公③,不能之,況萬萬不及此者,自謂能之可乎?古之所謂畫士,皆一時名雋④,涵泳經史,見識高明,襟度灑落,望之飄然,知其有蓬萊道山之豐俊。故其發為豪墨,意角蕭爽,使人寶玩不置。今之畫士,隻人役耳。視古之人,又萬萬不逮也。
【注釋】
①侔:通“牟”,取,求取。
②鄙:庸俗,淺陋。野:缺乏文采。村:粗俗。
③張僧繇:南朝梁畫家,擅長人物及佛教畫。閻立本:唐代畫家,工人物、車馬、台閣,尤擅寫真,筆力圓勁雄渾,善於刻劃性格神情。
④雋:同“俊”,才智出眾的人。
【譯文】
劉學箕《方是閑居士小槁》:
胸懷萬物,揮豪潑墨,染紙著色,雖說是畫家的一種技藝,但如果眼中沒有鑒賞辨別的能力,心中存有塵世中的庸俗之氣,縱然畫得極為工整,但是它的粗俗淺陋,卻逃不過行家的眼睛,結果是白費心思,恰恰成為世人議論的目標,還不如不畫的好。今天來看過去的人,以一門藝術名聞於世的,都是一些文人才子,不是以畫人物、山水、佛像、鬼神著稱,就是以畫樓閣、花竹、飛禽、走獸出名。沒有人能夠僅僅依靠一種見識,而能描繪出萬事萬物的情狀,能夠運用各種技法,擅長各種風格的作品。即使是像張僧繇、吳道子、閻立本這樣的繪畫大師們,也做不到,更何況哪些遠遠不如他們的人,能說自己做得到嗎?古代所說的畫家,都是當時的傑出人士,他們飽覽經史,見識高明,襟懷坦蕩,氣度灑脫,遠遠望去,飄然若仙,就知道他們有蓬萊仙人的風采與才華。所以當他們的學識、風度、才華在繪畫作品中表現出來時,其意境灑脫清爽,令為視為寶物,把玩欣賞,不忍鬆手。而當今的畫家,隻不過是別人的差役罷了。與古代的畫家相比,是遠遠趕不上的。
【原文】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
薑白論書曰:①“一須人品高。”文徵老自題其米山曰②:“人品不高,用墨無法。”乃知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後煙雲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③,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摹妙跡,到頭隻與髹采圬镘之工爭巧拙於豪厘也④。
張浦山論畫:
大癡為人坦易灑落,故其畫平淡而衝濡⑤,在諸家最醇;梅花道人孤高清介,故其畫危聳而英俊;倪雲林則一味絕俗,故其畫蕭遠峭逸,刊盡雕華;若王叔明未免貪榮附熱,故其畫近於躁;趙文敏大節不惜,故其書畫嫵媚而帶俗氣。《記》曰:“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其是之謂乎!
【注釋】
①薑白石:薑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詞人,音樂家。工詩,詞尤有名,且精通音樂。
②文徵明:明代書法家,擅畫山水,師法宋、元,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合稱“吳中四才子”
③湊:會合,聚集。泊:恬靜,安靜。
④髹(xiū):赤黑色的漆。對旨以漆漆物。圬镘:塗牆用的工具,也指泥土工。
⑤衝:謙和。濡:柔順。
【譯文】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
薑白石論書法說:“第一必須人品高尚。”文徵明老人為他自己創作的米山畫上題辭說:“人品不高尚,用墨無章法。”由此可知點墨落紙,寫字作畫,決不是一件小事,必須胸懷寬闊,心無雜物,然後一筆一畫,才能表現出天地間的生動景象和大自然的恬靜安適,才能變幻出奇異的畫麵。如果心中的世俗雜念還沒有蕩滌幹淨,即使每天麵對著山峰溝壑,每天描摹著眼前的秀麗景色,到頭來也不過是與油漆匠、泥瓦工爭個高低罷了。
張浦山論畫:
黃大癡為人坦蕩灑脫,光明磊落,因此他的畫平淡而謙和柔順,在各種畫派中最為純樸;梅花道人性情孤高,清逸耿介,因此他的畫高聳而英俊;倪雲林則是一味追求摒棄塵俗,因此他的畫蕭索高遠,峭拔清逸;像王叔明,還沒有免於貪圖榮華趨炎附勢,因此他的畫流於浮躁;趙文敏不珍惜大節,因此他的書法和繪畫都嫵媚而帶有俗氣。所以《禮記》說“道德高尚,才能創造出上等作品,而僅僅技藝上有成就,其作品仍然是下品。”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
第十節食息例
【原文】
孔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詩·伐木》雲:“民之失德,乾餱以愆。”衣食者,口體之奉,所以蔽形充腸。設不若人為恥,或瑣瑣焉以一飲食之微而與人生釁隙①,其識趣之卑陋,蓋亦極矣。
【注釋】
①釁隙:間隙,隔閡。
【譯文】
孔子說:“對於有誌於追求道義卻又恥於粗布衣服和粗茶淡飯的讀書人,是不值得和他談論什麼的。”《詩經·伐木》說:“人若缺乏情和義,飲食小事出問題。”吃飯穿衣,是為了滿足嘴巴和身體的需要,是用來遮蔽身體和填飽腸胃的。假如以衣食不如他人為恥辱,或者因為吃一頓飯這樣的小事與人產生矛盾,那麼他的見識和情趣的卑下和淺陋,也就達到極點了。
【原文】
文中子《中說·事君篇》載:文中子之服儉以潔,無長物焉,綺羅錦繡不入於室,曰:“君子非黃白不禦,婦人則有青碧。”其宴賓無貳饌①。文中子,隋末大儒,一衣一食,皆淳樸如是。唐之有天下,其門人之功過半,貞觀風俗之美,或以此啟之乎!後世惟司馬溫公得此意②。宋人書載溫公語雲:“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嚐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不過七行。酒沽於市,果止梨栗棗柿,肴止於脯醢菜羹③,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嚐數日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俗奢靡者鮮矣。嗟乎!風俗頹弊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注釋】
①饌:食物。
②司馬溫公:即司馬光,死後追封溫國公,故稱。
③醢(hǎi):肉醬。
【譯文】
文中子《中說·事君篇》記載:文中子的穿著儉樸而整潔,沒有多餘的東西,室內也沒綺羅錦繡,他說:“君子的服飾隻要不是黃錦衣和白玉器就不加拒絕,婦婦則可以青衣碧玉。”他宴請賓客從不擺設兩種飯食。文中子是隋末大儒,一衣一食都是如此簡樸。唐朝統治者能夠得到天下,文中子門人的功勞占了大半,唐太宗貞觀年間的風俗淳美,或許是受他的影響。後世隻有宋代司馬光達到了這種境界。宋朝人在書中記載有關司馬光的話說:“先父任群牧判官時,每當客人來訪,未曾不擺設酒宴款待的,或者是三行,或者是五行,最多不超過七行。酒都是從集市上購買的,水果隻有梨、栗、棗、柿,菜肴隻有脯肉、肉醬和菜羹,用具都是瓷器或漆器,當時的士大夫都是如此,所以人們也不互相指責,相會多了禮數更勤,禮物雖輕但情義深厚。而近來的風俗是,在士大夫家,如果酒不是高檔名酒,水果不是遠方珍貴品種,飯菜不是有很多種,器皿不是擺滿桌案,就不敢會見賓客朋友,往往準備了好多天,才敢發請帖邀請,如果不是這樣,人們就會爭相非議,認為他淺陋吝嗇,因此不隨波逐流、不奢侈浪費的人就很少了。唉!世俗風氣頹廢到如此地步,占居官位的人即使不能禁止,又怎能忍心助長它呢?”
【原文】
《世說新語》亦言:過江初,拜官,輿飾供饌①。羊曼拜丹陽尹,客來蚤者②,並得佳設③,日晏漸罄④,不複及精,隨客早晚,不問貴賤。羊固拜臨海,竟日皆美供,雖晚至,亦獲盛饌。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夫衣食有度,本以習儉,宴食之禮,所須存真。不真則為偽,偽乃涼德⑤,不儉則為奢,奢每不遜。曾謂衣食之微而無關大體乎!
【注釋】
①拜:任命。
②蚤:通“早”。
③佳設:精美的酒宴。
④晏:晚。
⑤涼:少,薄。
【譯文】
《世說新語》也說:朝廷過江南渡初期,官員接受任命時都要把車子裝飾一新,還要設宴招待賓客。羊曼被任命為丹陽尹時,客人來得早的,可以吃到美味的酒菜,到天晚時再來,飯菜快要吃完了,就沒有精美食品了,羊曼待客,就是這樣,不論客人來的早晚,也不論其身份高低貴賤。羊固被任命為臨海太守時,一天到晚都有精美的飯菜,即使來的晚了,也能吃到豐盛的飯菜,而當時的議論卻認為羊固酒宴雖然豐盛華美,卻比不上羊曼的真誠率直。穿衣吃飯都有一個標準,應以節儉為本,宴請賓客是一種禮節,所以必須體現出真誠,不真誠就顯得虛偽,虛偽就是品德不高尚,不節儉就是奢侈,奢侈就常常會造成傲慢無禮。難道能說穿衣吃飯這樣的小事情就無關大體嗎!
【原文】
至於過為儉約者,亦可見其矯飾不近人情也,則如《西京雜記》所載公孫弘待故人高賀事。
《西京雜記》①:
公孫弘起家徒步至為丞相,性詐善欺,每示儉約以釣名譽。有故人高賀詣之,弘食以脫粟飯,覆以布被,賀怨曰:“何用故人富為脫粟飯布被?吾自有之。”弘大慚。賀告人曰:“丞相內服貂蟬,外服麻炱②,內廚五鼎,外膳一肴。豈可以示天下!”於是朝廷始疑其矯,弘為歎曰:“寧逢惡賓,勿逢故人!”
【注釋】
①《西京雜記》:舊題漢劉歆撰,六卷。《隋書·經籍誌》也作晉葛洪撰,敘西漢傳聞遺事、掌故、長安宮室、苑囿,間雜怪異。
②炱(tái):煙塵,黑色。
【譯文】
至於過分節儉的人,也可以看到他的虛偽做作和不近人情,如《西京雜記》中記載的公孫弘款待舊日朋友高賀的例子。
《西京雜記》:
公孫弘由普通百姓升為丞相,他本性欺詐,常常顯示自己儉樸來博取好的名聲。一次他的舊日朋友高賀來訪,公孫弘擺上粗米飯招待,晚上讓他蓋粗布被子,高賀抱怨說:“你如此富貴,為什麼讓我吃粗米飯、蓋粗布被?這些東西我自己都有。”公孫弘非常慚愧。高賀告訴別人說:“丞相是裏麵穿著貂皮蟬衣,外麵套著麻布衣服,裏麵吃飯用五鼎,外表當著客人吃飯卻隻有一菜。這樣做怎麼能為天下人樹立榜樣?”於是朝廷開始懷疑公孫弘虛偽做作,公孫弘為此感歎地說:“寧可遇上不好的客人,也不要遇到舊日朋友!”
【原文】
宋瑾《古觀人法》亦有以食息觀人一則,尋如左方:
飲食寢處,情閑性適,淡泊寧靜,隨其可遇,不論窮達,安頓自然,在上位之君子也;列鼎重茵①,情誌不快,曲肱飲水,寤寐皆安,審乎義命之真,不故拂人之情者,在下位之君子也;厭常喜新,得新捐故,過為汰侈,與脫粟布被,不近人情,過為矯飾者,在上位之小人也;作客則狼吞未饜,作主則虎視其餘,膏粱莞簟以奉口體②,蔬食槁以給尊親者③,在下位之小人也。
【注釋】
①茵:坐墊。
②膏粱:肥肉和細糧,泛指美味佳肴。莞簟(ɡuāndiàn):用莞草編成的席子。莞,蒲草。簟,竹席。
③蔬:蔬菜。槁(ɡǎojiē):粗席。槁通“”,通“秸”。
【譯文】
宋瑾《古觀人法》中也有一則通過飲食休息觀察人的內容,摘錄如下:
飲食和睡眠居住時,性情閑適,淡泊寧靜,隨遇而安,不管是對不得誌之人,還是地位顯赫之人,都安穩如常泰然自若,這是居於上位的君子;麵前擺著鍋和鼎,身下坐著一層層墊子,精神不愉快,側身而臥,彎著胳膊飲水,無論睡著還是醒著都很安然,參透道和生命的真諦,不故意違背他人的情緒,這是居於下位的君子;嫌棄平常的,喜歡新穎的,得到新的就拋棄舊的,過於奢侈浪費,以及那種用粗飯布被款待舊友,不近人情,過於矯揉造作的人,都是居於上位的小人,作客時狼吞虎咽不知滿足,作主人則像虎狼一樣監視著別人,把精美的食物和用品留給自己,粗劣的食物和用品送給尊貴的人和父母雙親,這是居於下位的小人。
【原文】
抑有進者,食息之間,所陳之事,非僅僅如此已也。孟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曰:“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夫言“大欲”與“養”,眾人固不能遠適,樂於其間。嚐讀《世說新語·惑溺門》載:“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自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竊以為今人幃房之好,如荀奉倩者亦多多矣。甚者結未久①,形神交瘁,白頭未賦,素遽飛②,此其於食息間非小疵也。更有未婚少年,好涉遐想,晝間所見,夜結於夢,或屢召宵寐之變③,必漸成羸痼之躬④,此等人奉登四十為幸,藉令不至夭亡,體力早耗,必成早衰,即遇大事可為,亦無精膽赴之,碌碌滯於俗,默默束於情,決無成就之時,觀人者亦不難一目而知也。
【注釋】
①結:古代嫁女的一種儀式。女子臨嫁前,母為之係結佩巾,以示至男家後應盡力操持家務。,也作“縭”,佩在胸前之巾。後也指男女成婚。
②素(zhào):白幡。,魂幡,出喪時為棺柩引路的旗。
③宵寐:指美夢。宵,晚。寐,睡。
④羸:瘦弱。痼:經久難愈的疾病。
【譯文】
也有更進一步的,對於吃飯睡眠所體現出的人的品性,不是看得如此簡單。孟子說:“飲食男女之事中,包含著人類的最大欲望。”又說:“娶妻不是為了生養,而有時為了生養。”這裏的“大欲”和“養”,普通人固然不能遠離,而是樂在其中。我曾經在《世說新語·惑溺門》中讀到如下記載:“荀奉倩與妻子感情很好,冬天,妻子患了熱病,他就跑到院子裏把自己的身體凍冷,然後回來為妻子降溫。妻子去世後不久,荀奉倩也死了,他因此受到世人的譏笑。”我以為現在的人熱衷於男歡女愛,像荀奉倩那樣的人也有很多。甚至有的結婚不久,就形神交瘁,白頭發還沒有長出來,就短命而亡,這說明飲食起居上的不良習慣並不是小毛病。更有那些未婚少年,喜歡幻想,白天看到什麼,夜裏就會夢到,以至於多次在美夢中與人交合出現夢遺,其身體漸漸會變得瘦弱,留下病根,這樣的人能活到四十歲就算萬幸了,即使不會夭亡,也早就耗盡了體力,必定過早衰老,即使遇到成就大事的機會,也沒有精力和膽量去做,結果庸庸碌碌與世間俗人一樣,一生都受到兒女私情的羈絆,決沒有成就大事的時候,對這種情況,觀人者不難一眼就能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