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1 / 3)

“慢餐俱樂部”的美食,讓我嚐到了吃飯裏的文化和另一種人生哲學;阿爸一年多以前的邀請,卻好像那根狗骨頭,一下子又卡到了我的胸口。從紐約回到家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深更半夜電話鈴遽然狂響,我一下子坐了起來,心裏怦怦亂跳,好像預感到不祥,赤著腳站到羊毛地毯上,看著那隻不屈不撓不肯停下來的電話座機渾身發抖。

丈夫起床,拎起電話,一分鍾以後他看著我說:“馬上訂購機票,媽媽在等你…… ”

幾個小時以後,我登上了聯航的班機。我奔跑,拚了命地奔跑。從美國跑到中國,跑到上海,跑到淮海中路,跑進那條魂牽夢縈的大弄堂,上氣不接下氣地撲上那扇陳舊到發黑的小門,大聲呼叫:“媽媽,我回來了!”

想起童年往事,多少次都是我站在這扇小門前,等待著上班的母親回家,等待著被批鬥的母親回家,等待著出差的母親回家。無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母親總是想方設法在回家的時候,從包包裏摸出一點吃食。有時候是老大昌的小蛋糕,有時候是食堂裏的肉包子,實在沒有東西了,她也會給我一粒別人塞給她的水果糖。

母親就好像一隻每天出去覓食的小鳥,辛苦勞作。年複一年,母親一天天萎縮,我一天天長大……

想到這裏,我不由趴在小門上大哭起來。這時候小門打開了,出來開門的是新來的保姆,我問保姆:“媽媽呢?”

“媽媽在等你。”保姆說。

我問樂樂:“媽媽呢?”

“媽媽在等你。”樂樂說。

我問姐姐:“媽媽呢?”

“媽媽在等你。” 姐姐說。

我衝進臥室,一把抱住母親大叫:“媽媽,我回來了!我給儂帶美國的牛腱子來了!”說著我便從我的行李箱裏拎出碩大一盒牛腱子,摸一摸還是冰凍的,那是離開美國的時候,我從家裏的冰箱裏拖出來的。還記得好幾次告訴母親,美國的牛腱子如何鮮美筋道,母親說她沒有嚐過,可是以後每次回來都忘記了這件事。

姐姐一邊流淚一邊燉煮牛腱子,她告訴我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裏胃口大開,拚了命地吃飯。常常剛剛吃過午飯就要吃晚飯,於是姐姐就指指牆上的掛鍾對她說:“時間還沒有到。”

母親說:“掛鍾壞掉了。我餓了。我要吃飯了。”“我要吃飯了。”這是母親在清醒的時候說的最後的話。

姐姐又說:“媽媽好像在那段時日裏,把一生當中所有沒吃的東西都吃了一遍,逃荒時期的、抗戰時期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文革’時期的……她吃了自己碗裏的、家人碗裏的,甚至客人碗裏的食物。”

樂樂說:“專門雇用了一個鍾點工,騎著自行車全上海地搜索,搜索那些儂媽媽點著名要的食品。盡管買來的東西常常驢唇不對馬嘴,但是她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大家都說母親是幸福的,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可我心裏知道,她就是沒有吃到早就渴望的美國牛腱子。我把牛腱子湯端到母親的嘴邊,把臉緊緊貼在母親漸漸變得冰冷的臉頰上,輕輕呼喊:“媽媽,我回來了。”母親沒有聲響,她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注視著深愛的我,似乎因為終於等回了不歸的女兒,她鬆了口氣,喝了一口遲到的牛腱子湯,安心地進入她吃飯的夢鄉。天塌下來了,地陷下去了,母親走了。

母親穿戴整齊地平躺在她生前躺了大半輩子的床上,這是她自己的意願:“我要在我自己的床上離開,不要醫院,不要搶救。隻要安安靜靜地吃飽了上路。”

母親走了,老太公來了,他兩隻手捧進來一個巨大的瓦盆,念念有詞地走到母親穿著一雙大紅鞋子的腳旁,一轉眼,瓦盆已經坐穩在母親的腳底板下麵了,兩根送行的紅燭高高豎起,兩粒燭火照亮了瓦盆裏褐色的泥土。

母親,踏著她這一輩子踏熟了的土,走上了不歸的路。敞開的窗戶外麵是夜間凜冽的風,老太公麵孔鐵青,筆筆挺地守護在母親的腳邊。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漸漸地,我的呼吸變得平穩起來,深沉又勻長。突然,在我的眉心裏嗖嗖竄出一股冷氣,迅即看見母親的腳,正邁出去了第一步。我隨之大叫,沒有聲音,隻是母親的腳腕顫抖了一下。燭火在原地踟躕,可是母親沒有停止,仍舊一步一步向著另外一個世界行走。

燭火在跳動,母親朝著前麵走。這條路好像特別漫長,周圍一片蒼涼,母親一個人固執地踏著幹燥的泥土執著地走。她走得很快,似乎放下了人世間的一切恩怨,無牽無掛地甩著手向前。想起來這也是她一貫的行為:一旦作出決定就不會患得患失,立刻獨立果斷地堅持著自己的意願。

大半個黑夜過去了,我渾身凍得僵硬起來,突然看到母親的腳步變得歡快,瓦盆的另一邊竟然莫名其妙地跳出了另外的兩粒火苗,我看得驚呆了,大叫:“媽媽!媽媽!好婆和小孃孃來接儂了!”母親跳躍起來,臉上呈現出來了微笑,她加快速度向著對方撲過去。終於她們擁抱到了一起,燭火一下熄滅了。老太公吐出一口氣說:“媽媽走到了…… ”

我霎時癱軟到了地上。趴在母親昨天還乘坐的輪椅上,感覺著她身體上的餘溫。輕輕撫摸著床上雪白的被單,被單底下是母親僵直的身體,我不能相信,一床被單就可以把我和母親分隔在兩個世界。偷偷掀開母親臉上的手帕,我看見她的嘴角呈現出一絲安寧的微笑,就好像她剛剛撲到好婆和小孃孃身邊的時候一模一樣。

母親頭七的那天清晨,老太公又來了,他閉著嘴巴對我吩咐:“因為我們家裏情況特殊,子女兒孫多在遠方,所以做七的排列有所不同:頭七東東做,二七哥哥做,三七姐姐做,四七樂樂做,五七孫子做,六七外孫做,七七大家做。”

我說了一聲“好”,就提著一個竹藤結構的八角灶籃出去采購了。灶籃有三層,每一層可以放一個大盤子或者兩三個小盤子,上麵有一個蓋子,大紅顏色。現在的大街上已經沒有人會提這種笨重的灶籃了,這隻灶籃還是好婆家裏留下來的呢,要用兩隻手才能合抱起來。過去逢年過節的時候,好婆就會讓她的保姆阿莘提著這個灶籃過來,裏麵是糕點小菜。現在我提在手裏去為母親采購頭七的食品,我是想讓母親老遠就認得這是她的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