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章小東的《吃飯》(1 / 3)

劉再複

在海外的生涯中,我和李澤厚先生共同的最為親近的年輕朋友,要數章小東(章靳以之女)和她的丈夫孔海立(孔羅蓀之子)了。“關係”往往會影響評價,所以文學批評者最好不要和文學作者的關係過於緊密。不過,我們今天一起談論小東的小說,第一原則還是嚴守文學的尊嚴,麵對的是小說《吃飯》的文本,而不是友人章小東。

小東這幾年發奮寫作,第一部長篇小說《火燒經》(這個題目起得不錯),已在台灣麥田出版社出版,推薦者是大家熟知的文學批評家夏誌清、葛浩文與王德威。德威兄還特別作了一篇認真的序文,他衷心覺得小東的小說寫得好。《吃飯》是她的第二部小說。我從馬裏蘭劍梅處把小說打印稿帶回科羅拉多時,先請澤厚兄閱讀。他眼睛不太好,無法閱讀文本。我把故事情節講給他聽,還給他讀了一些段落。他聽了之後說:“小東不簡單,把海外的生活如實寫下來。我還是喜歡這種現實主義的寫法。”

澤厚兄如此肯定小東的小說,還和小說的主題有關。小說幹脆以“吃飯”命名,不怕人家譏諷“不雅”,文本與題目契合,整部小說寫的全是吃飯的故事。作者用白描的手法把自己所見所聞的故事娓娓道來,不刻意雕琢,文筆質樸而幹淨,主題明晰而突出,寫實寫得讓人忘記是小說,仿佛是一部生活筆記。這種文體,早已有人稱作“紀實小說”。書中甚至直截了當地寫了一段李澤厚的“吃飯哲學”:

吃飯?我想起來著名美學家的“吃飯哲學”,那位思想界的巨頭把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冠上一個通俗的名字“吃飯哲學”,遭到不少假正經的學者們的譏諷。然而對我來說,反而還是“吃飯哲學”更加直接貼切。就好像台灣人把文雅的“如廁、方便、解手”等直接稱為“放屎”一樣,讓人感到痛快淋漓。……吃飯實在是人生命當中不可缺少的一件大事,為了吃飯許多人甚至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良心,而我不也是違背了自己嗎?想到這裏有些感傷,看著酒杯裏空空蕩蕩的清酒,嘴巴裏泛起苦澀。

小東認同“吃飯哲學”的理念,但整部小說卻一點也不理念。相反,這是一部最見生活血肉和生活氣息的小說。讀了之後,我們簡直可以聞到包子的香味、牛排的焦味、土豆燒牛肉的美味,甚至可以看到蘿卜黃瓜的雪白粉嫩,鹹菜豌豆的碧綠生青。用王安憶的語言說,這叫做“生活的肌理”。章小東的《火燒經》寫的是國內的生活,那是動蕩的年月,也是連飯也吃不上的年月;而這一部《吃飯》,寫的則是海外的生活,這是平常的歲月,也是尋找“飯碗”的歲月,然而,卻又是找到飯碗卻丟失了“吃飯味道”的歲月。小說這樣結束:“我找到了吃飯,卻丟失了味道,這是我在異鄉的長夢裏常常出現的味道,過去的味道,小時候的味道,我自己的味道。”年少的時候,在家鄉上海,在父親、母親、外婆的溫馨“卵翼”裏吃飯,哪怕吃不飽,但飯菜樣樣都飄著親情滲入的香味。那時雖然清貧,但不知道吃飯的艱難。出國之後,才知道在海外謀生很不簡單。謀求吃飽飯,創造一個生活的前提,這是大事。沒有這個前提,就沒有自由。沒有這個前提,什麼北美大地,什麼溫柔之鄉,什麼美妙理想,一切都不屬於我。

讀了小東的小說,我幾乎經曆了一次“驚醒”。原來,我的生活太舒適了。到了海外之後,雖說是漂泊,實際上卻生活在自己的名聲之下,在校園裏自始至終拿一份薪俸,既無政治幹擾,又無衣食之憂,簡直是生活在一片樂土之上。讀了《吃飯》,才重新想起了吃飯之難。連小東一家之難,也在閱讀時才發覺。一個赤手空拳的文科留學生丈夫,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一個隻會中文、不會英文的知識女子,三個人組成的家庭,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展開全新的生活。身邊沒有祖國,沒有父母,沒有兄弟親人。在新的國度與新的規範中,僅靠丈夫的一點獎學金是不夠的,必須自己去打工,但是剛剛出國時沒有綠卡,打工不合法,一旦打工,移民局的官員隨時都可以“帶走”,而偷偷打工,每小時隻有四美元的工資,為了這四美元,小東必須從B 城轉換兩次公共汽車去D 城,可是因為英語不好,在轉車途中總是陰差陽錯,充滿迷失的恐懼,幾乎像在曆險。每天都有一份驚心動魄的“曆險記”,本是上海上層社會的知識女性,到了美國,經曆一番曆險,方知吃飯的艱難。用這種艱難換來的“飯”自然不再香噴噴,而是充滿苦味,而為了省錢,總是去搶購便宜貨。小雞降價(一隻一點五美元),立即去搶購二十隻;西瓜降價(九十九美分一個),趕緊去買二十個。結果最後幾個爛在地毯上,吃的時候,不僅沒有甜味,還有臭味。嚐到飲食的苦味與臭味之後,才懂得什麼叫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