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坎特橋小區湖(3)(1 / 3)

從自己的拒絕中汲取力量——足夠的力量,當然,讓他可以在早晨起床,推動他在田野中度過那些漫長的白天,在擠滿度假者和郊區居民的公路上行駛完漫長的車程——他又熬過了一個夏天,到目前為止他人生中最孤獨的一個夏天。他告訴傑西卡和喬伊,他太忙,無法接待他們的來訪,這當中有真實的成分(不過不多),同時,他放棄了和那些繼續入侵他的樹林的貓作戰:他不忍讓自己再次經曆他和鮑比之間發生的那種悲劇。八月,他收到妻子寄來的一個厚厚的信封,某種文稿之類的東西,應該和傑西卡提過的那個“消息”有關,他原封不動地將它放進了他收文件的抽屜中,裏麵還有他過去的聯名納稅申報表、過去的聯名銀行賬戶結單和他從未更改過的遺囑。之後沒過三周,他又收到一個郵件,是用襯墊包裹的光盤,寄信人是澤西城的卡茨,這個他也原封不動地放進了同一個抽屜。從這兩個郵件,從他去芬城購買日用品時不可避免地會看到的那些報紙的頭條新聞——國內外新危機,新右翼瘋狂分子的連篇謊話,以及在地球的殘局中不斷蔓延的新的生態災難——當中,他能感覺到外部世界正在向他逼近,正在索求他的關注,但是隻要他獨自一人住在樹林中,他就能堅持他的拒絕。

他的父祖輩就是一長串的拒絕者,他有拒絕的天賦。拉麗莎似乎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正在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就像死去的鳴禽從荒野中消失一樣——它們原本就輕得不可思議,然後,一旦它們小小的心髒停止跳動,它們便隻剩下一點兒絨毛和中空的骨頭,輕易地消散在風中——然而,這卻隻會讓他更加堅決地去抓住他還擁有的那一點點和她有關的東西。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十月的那個早晨,當那個世界終於到來,以一輛新現代牌轎車的形式,停在他的車道的半中腰——米奇和布倫達過去放置他們的小船的那處長滿荒草的岔道上時,他沒有停車去看看裏麵坐的是誰。他趕著去參加保護協會在德盧斯的一個會議,於是他隻稍稍減慢速度,剛好看到駕駛座的椅背向後傾斜著,駕駛者或許在睡覺。他有理由希望,無論車裏的人是誰,等他回來時都應該已經離開了,因為不然的話,他或者她為什麼沒來敲他的門呢?但是那晚八點,當他從縣公路拐進他的車道時,那輛車仍然停在那裏,車尾的塑料反射著他的車前燈發出的光亮。

他下車,透過那輛車的車窗向裏窺探,發現裏麵沒有人,駕駛座已經恢複到了直立狀態。樹林裏冷冰冰的;空氣靜止不動,能聞到雪的氣味;唯一的聲響是從坎特橋小區的方向傳來的隱約的說話聲。他返回車內,開到房子跟前,黑暗中,一個女人,帕蒂,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和薄薄的燈芯絨夾克。為了取暖,她的雙腿並攏在胸前,下巴支在膝頭。

他熄了火,等了很久,足有二三十分鍾,等她起身過來和他說話,如果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但是她不肯動,最終他鼓起勇氣,下車往裏走。他在台階上稍稍停了一下,離她不超過一英尺,為了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但是她仍然低著頭。他自己拒絕開口的行為是這樣的孩子氣,讓他忍不住想笑。但是笑會是一種危險的承認,他於是殘忍地扼製住它,硬起心腸,走進房子,關上了身後的門。

然而,他的力量並非無窮無盡。他忍不住靠在門邊,在黑暗中又等了很長時間,或許有一個小時,吃力地聽她有沒有移動,不敢錯過哪怕最輕微的敲門聲。然而他聽到的,在他的想象中,卻是傑西卡在告訴他,他需要公平地對待她:他至少應該客氣地讓他的妻子離開。然而,六年的沉默之後,他覺得哪怕說上一個字都意味著收回一切——意味著撤銷他的拒絕,否定他在他的拒絕中想要表達的一切。

最終,仿佛是從半睡半夢的狀態中醒來,他打開燈,喝了一杯水,發現自己在妥協心情的驅動下,來到文件櫃前;他至少可以看看那個世界想要對他說些什麼。他先打開了澤西城寄來的郵包。裏麵沒有字條,隻有一張裹著密不透風的塑料包裝的光盤。似乎是一家小唱片公司為理查德?卡茨出的獨唱專輯,封麵是一片北方風光,附有這樣的標題:

《給沃爾特的歌》。

他聽到一聲尖銳的痛哭聲,他自己的,卻好像是其他人的聲音似的。

這個壞家夥,壞家夥,這不公平。他用顫抖的手翻過光盤,看背麵的歌曲列表。第一首是《兩個孩子剛好,沒有孩子更妙》。

“老天,你真是個渾蛋,”他說,邊笑邊哭,“這是多麼的不公平,你個渾蛋。”

在他為這樣的不公平,為理查德或許並不是完全沒有心肝哭了一會兒之後,他把光盤放回郵包,打開了帕蒂寄來的信封。裏麵是一遝手稿,他隻讀了短短一段,就跑向前門,開門出去,對她晃動著那些紙張。

“我不想看這個!”他對她嚷道,“我不想閱讀你!我要你把這拿走,回你的車上去,去暖暖,因為外麵冷得要死。”

她確實凍得直哆嗦,但是她似乎被鎖在了她縮成一團的姿勢裏,沒有抬頭看他手裏拿著什麼。如果說她有什麼反應的話,那就是她的頭埋得更低了,仿佛他在擊打它。

“回你的車上去!暖和起來!我沒讓你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