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1)

弗雷德裏克站在計程繩旁邊,計程繩絞進了翻騰著的巨大尾波中。即便在這可怕的黎明,那饑餓的海鷗也一路跟著船,時而飛進,時而後撤,時而又哀嚎著俯衝進滿是泡沫的尾波中,就像那些受煎熬的魂靈。這不是幻覺,但是弗雷德裏克幾乎無法將它從夢中區分。他的神經非常脆弱,夢境帶來的驚訝滲透了他的全身,這部分向他展示著,這海洋撐起的奇怪廢物無不比他的夢神奇。海洋就這樣在數百萬年的盲眼下擺弄著海浪,而它自身也無不比那些紀元盲目。因而,自宇宙初創,就有了這樣一說:“創世之初,上帝創造了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麵上。”

弗雷德裏克一陣顫抖。他曾經是和一個幽靈或是一群幽靈,也就是鬼魂,生活在一起嗎?這一刻,難道他不是離那本以為不可移動的堅實土地、離那被叫作現實的東西更遠了嗎?在這種心境下,難道他不曾相信神話,不曾相信水手們的迷信、幽冥飛船和妖怪之說嗎?那隱藏在低矮灰沉天空下的、浪濤無垠的海洋是什麼?一切是否從海洋中升起,又都沉回海洋深處?是否有某種力量在弗雷德裏克的幻想中向他展示出沉沒的亞特蘭蒂斯?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麼?

他正在經曆一種意義深遠而神秘非凡的時刻,體驗著一種令人害怕卻又充滿快樂的恐懼。海洋上,一艘廢棄的船隻漫無目的地往前搖曳著,也不知它從何而來。灰白慘淡的天空重重地壓在海洋上。而弗雷德裏克獨自一人在那裏。但凡有生命的物體,在那樣孤獨的氛圍中,靈魂都會出現幻覺和異象。人類總會麵臨深不可測的孤獨。這孤獨讓他體會到一種伴隨著被遺棄之感的崇高感覺。船尾站著一個人,正值黑夜與黎明交替時分,他那無形的、發著光的命運之線將兩塊大陸隔開,他正等待著新一輪少受磨難的生活,那種生活來自陽光中,數百萬英裏外,一顆奇異的星星從地球上隕落。這一切,對於弗雷德裏克來說都是奇跡,他幾乎勢不可當地被禁錮在奇跡的牢籠裏。突然一陣絕望襲來,他感到自己永遠無法擺脫那些謎語和奇跡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於是有了跳過欄杆的衝動。

緊接而來的是一陣膽怯,一個良心敗壞之人的膽怯。他四處窺探著,生怕被發現一般。他用手抹了抹眼睛和前額,因為他感到那個死去的鮮血淋漓的司爐就坐在附近的一圈繩子上,坐了好久。他感到胸口沉悶,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將它往下拉。他聽到了什麼聲音。他看到妻子安傑拉正絞著雙手。突然,他認為她生病,自己難逃罪責,他是一個罪人;在他看來,自己對英吉格·哈爾斯特倫的念想讓他加倍可鄙。他的思想開始混亂了。他心中漾起一陣絕對的輕信感,他感到良心的聲音正在將他處死。他以為要用自己的生活來贖罪,要犧牲自己,不然,羅蘭德號和它所載的人們將會沉沒。

就在這時,弗雷德裏克聽到一個有力的聲音:

“早上好,馮·卡馬赫爾醫生。”

那是大副馮·哈姆,他正要到艦橋上去。在人類聲音的健康之美麵前,那些縈繞他心頭的幻想立即逃遁了,於是弗雷德裏克的靈魂又恢複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