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一章 浮生若夢(1 / 3)

然而我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你遠走,一如在平縣時,那個雨霧紛飛的離別之日。無能為力,連想把你叫住的力氣也沒有。

我以為死亡是不會有任何痛楚的,至少不該像那一刻般,分明是渾身幾入骨髓而致命的劇痛,卻久久,久久地持續著揪緊我五髒六腑的炙熱火燙,無論我怎麼放鬆整個心神,我甚至已感覺到,我的魂魄似已不堪忍受似的要離開飽受折磨的身軀。但是,痛苦卻一直沒有終止,我仍然非常清晰地知覺,如語溫暖的懷抱,她灑濕在我肩頭的淚水。我仍然非常清晰地聽聞,殿外嘈雜的人聲,有人說:“快傳禦醫!快把所有禦醫都帶來!快去啊!”

緊接著,如語哭泣不止地放開了我,低低地說:“皇上,求你救救姐姐。”

有人抱起了我,他的手臂是那樣的用力,像要把我揉進他懷裏一樣。我發不得半點聲音,我隻很想告訴他,我很疼,很疼,我隻求你,可以任由我死去,隻求你,從此放開我,隻求你,不要在劇毒侵噬我身軀的時候,延續我的生命。

他固然是無法聽到我的心聲,所以,我注定無法在他的掌控下得到解脫。

我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全賴一眾禦醫的絕頂醫術,妙手回春,想出用換血的法子為我清除體內並不算深重的毒液。

“為什麼她還不醒?她到底何時才能醒過來?”旻元不斷地在追問,禦醫們隻是支吾其詞,沒有人敢告訴當今皇上,毒性異變的難測,雖然可以暫且延續生命,卻有可能會出現別的無可預計的後果,譬如,昏迷不醒。

自那時開始,我越發似是大榮宮廷中的多餘人,隻知了無止境地沉睡於半夢半醒之中,以我的安靜以及祥和,回應身邊人的每一句呼喚。他們並不會知道,我可能此生都不會再醒轉,但是我的意識卻是這般明晰,我可以感受到他們所說的話所做的事,不過,或許一直是我弄錯了,我所聽所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夢境。

“我說過,我並不想你有閃失。”顏瑛珧在我床畔說話,我可以聽出來,她話音中再沒有了那份尖銳的戾恨,“我救你這一次,從此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拖欠,你記住,你不能死,這是小穆的心願,你不要令他失望。”

是她命人前去通知旻元回來救我,正確來說,她想挽回的是如語,隻沒有想到,服下毒酒的人是我。

世事如棋,總是局局新的。很多時候,我們並不需要去深究當中到底是何種道理。

旻元時常會來到我身邊,我已經分辨不出日夜,也不知他這樣的出現次數可算是每日,我隻知道,當日我對他所說的一番話,並沒能使他多明白幾分我的心思,流峰山下的患難與共,對於我,隻是我尋找唯霖的路上的一著險阻,對於他,卻已成了值得銘記一生的彌足珍貴。

“如言,還記得那時一點光亮也沒有,整個世界都是漆黑一團,我身上有傷,稍微動一動都疼得厲害,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被困在這裏,我隻記得自己是卑微貧賤的小穆,半生潦倒。除了娘和雙喜,沒有人會在意我。不知為何,我卻感覺素昧平生的你,像是相識已久的故人,你就那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已經覺得安心,可是我也察覺你有點心事重重,在你不畏懼困境的言語中,我知道你是在安慰自己,安慰我。你不是不害怕的,你害怕,但你心裏的堅持,已經超過了這份害怕。如言,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心疼你,我覺得,為什麼要讓你獨自一人承擔這份重負呢?後來,我的傷口破裂,血一直在流,可是我沒敢告訴你,我感覺自己命不久矣,我也不想告訴你,我隻知你之所以堅持下來,是因為我們彼此的生氣不息,我不能讓你失望了,我暗暗告訴自己,想想辦法,隻要能使你繼續支撐下去。”

我才知道,原來他是明白我當日心緒的,他知道我之所以在意他的生死,是因為想獲得堅持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無法告訴他,我的堅持,仍舊隻是事關於我一人,與他是無關的。

“如言,當日我想你支撐下去,我想你親口告訴我,我們一定可以平安無恙,我如願聽到了你話,我已經心安了。如言,如今,換我親口告訴你,你一定可以平安無恙,你要用以往那樣的堅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會醒過來,一定會。”

自昏睡以來,我聽得最多的話,便是讓我一定要醒過來。

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讓他們知道,我活在夢中,重溫過往許多值得我銘記的人與事,那裏有屬於我的一切,我已經無法選擇生和死,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選擇不要蘇醒。

“如言,今日是你昏睡的第十日,我下朝後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也顧不上群臣正在乾嘉殿等我共商周延陽起兵謀反之事,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了當日我所說的笑話兒,我想馬上來跟你再說一遍,我想你即使是睡著,也是歡歡喜喜的。”

小穆,我不願意醒來,是因為你與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屬於彼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鴨兄弟,他們是鬥氣冤家,一整天無論吃飯睡覺都在鬥嘴……”

注定不該走在一起的人,他們的結果不過是各自為難彼此。

“有一天,鴨兄翹起屁股,想把鴨弟給擠出窩棚,鴨弟不等他動作,便率先跳出了棚外。鴨兄奇怪了,問鴨弟:‘你怎麼知道我要把你擠出去?’鴨弟得意地回答:‘你翹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還是撒尿了!’”

你認為我會如你一般記得這些笑話,事實上,你錯了,我早已拋諸腦後,你所說的,我僅僅記得最後一句。

“鴨兄嘎嘎一笑,說:‘我不是拉屎,也不是撒尿。’他轉身用屁股朝著鴨弟:‘我是放屁!’”

我隻記得我聽完這個笑話後,是絕望的恐懼與悲痛。因為我險些就要陪著你,走過生命的最後一步。你又何曾會明白,這個笑話在我心目中,是痛苦的回憶。

那一次後,旻元前來的次數再不如以往的頻密,大多數時候是花容月貌,還有如語陪伴我。大仇得報後,花容月貌姐妹似是恢複了她們自己的本性,一如我與她們初遇時那份活躍的精靈古怪,她們總是分工合作,為我擦洗,喂我喝水吃食,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抬杠對方。她們以為我不知道呢,其實,我都在細細聽著,包括她們說著笑著,最後卻流下淚來的失落,我都能察覺。

她們應該離開皇宮,這兒不是她們長留的地方。

“如言姐姐,皇上說把我和小貌放出宮去,是你的意願,可是我和小貌想過了,我們即使要走,也該在你醒來後,最起碼,要親自跟你道一聲別,不是嗎?”花容的聲音帶著甜糯糯的溫柔,輕輕在我耳邊說著。

月貌依舊是她一貫的粗聲粗氣:“你瞎說呀,道什麼別呢?如言姐姐不見得歡喜留在這鬼地方!我看她是要跟我們一塊走的!”

知我者莫若月貌。

然而如語的話卻越來越少了,我最想聽到的是她的聲音,不在乎她說什麼,即使她不說話,隻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我也覺得滿足。

但她越發明顯的沉默,卻令我的睡夢不再那麼安穩。

“姐姐,這幾日我沒有睡好,我輾轉反側,腦子裏想的全是你。”如語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是微帶寒涼的,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子。

說完這句話,她便靜默下來了,良久,才輕輕地歎息一口氣,似有無限的憂愁。

不知過了多久,才又吐出一句:“姐姐,當日喝下毒酒的人,應該是我。”

為什麼要重提那件事呢?我知道她並非全因愧疚。

姐妹連心,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我這樣做的用心。

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對於我來說,沉睡遠比清醒來得好過。

所以,她斷不會在事隔經久之後,再度因為內疚而說出這樣一句話。

連著三次來看我,她隻是欲言又止,我便如身置焦灼難耐的噩夢中,一直懸著心,以至於花容要喂我喝水時,擔憂地說:“如言姐姐不咽下去,她怎麼了?她怎麼不喝水呢?”

是夜,旻元便來了,他親自喂我喝水,輕輕地在我耳邊說:“如言,你可是怪我這些天都不來看你?我心裏記掛著你呢,要不是想著你……”他沉默了,他和如語一樣,止住了一些話。

“如言,你一定要好好堅持下去,隻待我把戰事平息了,我便會一直陪著你。”

這回我聽清了,他說戰事。

與此同時,我想起他前次曾提過,周延陽起兵謀反,這麼說,要打仗了嗎?是淳於鐸的意思嗎?是鶻吉君主淳於鐸終於看準了時機,要進攻大榮了嗎?

“如言,我已經三天三夜不曾入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後,我再次聽到他的聲音,透著幹澀嘶啞的疲倦,“我和兵部的幾位大臣沒日沒夜地商討應戰之法,我任由了大榮最為英勇善戰的兵將,我想方設法準備軍餉糧草,我用盡了辦法調兵遣將,可是我們還是節節敗退!我們一直在敗退,一直往後退守……大榮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失守……”

我明白了,早便在異邦籌算之內的戰事,終於在姚士韋垮台而榮朝朝政核心不穩的可乘之機下,一舉掀起了。

“如言,無論如何,我也要打贏這一場仗。我要你醒來後,與我分享勝利的喜悅。”他分明已經倦極,頭重重地沉在我床沿,墜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知道如語的沉默與此次突發的戰事可有關聯,隻是首次感覺到,一直以來如語的行舉,與旻元是有微妙的關係的。

這一夜他在我床畔沉沉睡去,我想他確是勞累已久,無論是身,還是心。

隻要到了翌日,如語便會在他曾經停留的位置上坐下,靜靜地陪伴著我。

但這一次如語沒有沉默太久,“姐姐,我跟你說一句真心話,過去姐夫遇到意外行蹤不明,我們都覺得他已經死了,而你卻不管不顧地要外出尋找,我真的覺得你很笨,很傻,我覺得為什麼會有像你這樣糊塗到家的笨蛋,分明是已經死了的人,你卻自欺欺人。”

如語說話從來是有的放矢,她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提起一件事,說及一個人。

更不該在這個時候提及唯霖。

“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姐姐,你並不笨,也不傻,你當日的執著和堅信,原來是因為你和姐夫,從來沒有分開過,他一直活著,沒有死去,這是你冥冥中便感覺到的事實。”

“姐姐,姐夫還活著。”

唯霖還活著?

我還沒能完全明白如語話中的意思,隻知此時此刻,無論她告訴我怎樣的消息,我可以擁抱的依舊是不可忘懷的往昔。

“此次攻打大榮的首將,便是姐夫。這已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語的聲音微微顫抖,以輕柔的語調將驚心的惶然之意壓製下去,“最初,我以為這隻是別有用心,意圖擾亂小穆視線的謠言,可是,如今小穆已經證實了,接二連三地攻下大榮城池的人,就是姐夫……”

唯霖果真還活著。他背負著一個要麼得擁天下,要麼命喪黃泉的使命,他與淳於鐸謀劃已久的攻榮之計,必定是由他一馬當先,身先士卒。

回想起過去的日子,我想得更多的是該如何才能把唯霖找到,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如若有一天,我確知唯霖仍舊與我同在,而我卻不能與之重逢,又該如何是好?

重獲唯霖的音訊,我的睡夢卻沒有因此而增添幾分舒暢,我竟然沒有歡喜的感覺,似乎這本便是早已知悉的事實,更讓我聽進心裏的,是如語憂戚的語氣。

她是矛盾的。

她為我鬆一口氣,又為旻元而懸緊了心。

還有另一重揮之不去的憂慮,是她怎麼也無法掩飾下去的。

我知道與我有關。

她沒有再說下去,離去前,若有若無的歎息縈繞在我耳際。

“我每日所接的奏報,幾乎全部都是與天下叛亂有關的……天災、人禍……可我一定不會敗,這一關,我一定會闖過去。”旻元的精神每日緊繃如係箭之弦,他機關算盡方得以重掌的大榮朝政,竟早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天下民不聊生,百官營私舞弊者比比皆是,應戰在即,軍餉糧草卻漸呈無以為繼之相,隻因國庫空虛。國難當頭,朝堂上群臣各人自掃門前雪,忙不迭籌算自身,對於他所提的還擊對戰之策,隻是唯唯諾諾,虛應了事,放眼滿朝文武,竟難覓同心之人。

青州、陵州、同州等地相繼發生大規模的蝗禍之災,蝗蟲遮天蔽日般群聚遷飛,禍不單行,恰逢天旱無雨,土蝗蔓延滋生,致令百姓顆粒無收,不計其數的災民為避天災更為逃戰亂,源源不斷地湧上京城,沿途死傷無數,暴亂橫生。

二月中旬,荊唯霖率兵進駐陵州,在水陸兩路嚴陣以待。

二月下旬,周延陽率兵進攻青州,青州糧草不濟,軍心渙散,官兵時有私出投降的,參軍等人畏葸不前,自知兵力不足以應戰,隻計劃開城門投降。

三月初,周延陽不費吹灰之力攻下青州。

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旻元日以繼夜地在乾嘉殿內,與分數不多的幾名願意留守的大臣商討用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