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語微微怔了怔,一時不解其意,隻側了一下頭,笑問道:“小穆,你說什麼?”
旻元笑著垂下頭,貼近她耳畔道:“姑娘還真的忘記了嗎?白費了貧僧一番苦心。”
花如語皺了皺眉,腦中在苦苦思量著姐姐當日所提的與旻元有關的一切,不敢沉默太久,旋即便強笑著道:“本姑娘隻知道當日有一位和尚名叫小穆,不知原來還有如此怪異的法號,難不成是公子假扮的?”看不到他神色的變化,隻聽聞他依舊笑意盎然:“姑娘好眼力。”
她心下不自覺地微微一沉,放開他的手,自他懷中轉過身來,注視著他道:“小穆,這一次我被太後降罪,全因我初進宮闈,不知進退所致,還累及你為我勞神費心……如此罪責,我於心難安。”
旻元抬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道:“好端端地為何責怪起自己來了?”
花如語垂下眼簾,微沉吟了片刻,麵含歉然地緩聲道:“隻因我知自己犯下的彌天大罪,不可輕恕。”她的眼光不經意地從他臉上掠過,“我所犯之錯,不敢奢望得以赦罪,隻求你的原諒。”
旻元微微一笑,道:“此次之事,並不能全怪你。即便是你的錯,我也不會怪罪於你。”
花如語蒼白的麵容在他溫暖的掌中漸漸地泛起一絲嬌麗的緋紅來,她的聲音更顯柔婉:“可是無論我犯了什麼錯,你也會原諒我,不怪罪於我?”
旻元嘴角含著一縷如煦如陽的淺笑,他道:“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不會怪罪你,不會指責你,不會懲罰你,更不會離棄你。”看到她眼眶是一抹淡淡的粉紅,他的拇指輕柔地摩挲著她的眼角,漸漸地拭出一抹水濕來,他遂含笑續道:“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會想方設法哄你發笑,不再讓你難過,受委屈。”
花如語一頭撲進他的懷中,任淚水傾瀉,“小穆……”
他擁緊了她顫抖的身子,輕聲在她耳際道:“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會站在你身邊。”他闔上雙眼,半帶沉醉地呼吸自她如水青絲上的絲縷香氣,細細地辨著,可是那記憶中的桂花清芬,不期然地喚一聲:“如言……”
花如語聞聲,整個兒一震,淚水自驚惶與失望交錯的雙眸內無聲淌下,唇隻輕輕顫抖,良久亦無法成言。
他垂頭凝視懷中的她,再次低喚:“如言……”
她強自收起心頭的落索倉惶,仰起淚痕滿布的臉龐來哽咽道:“小穆,你可不要忘記了,如今的我,是如語呢,如語,如語,是從今以後,我要做的自己。”
他輕笑了一下,點頭道:“你說的是,你如今是如語。”話至此處,他的眼內露出一絲倦意來。
花如語心下微覺彷徨,下意識道:“小穆,我有一事相求。”
旻元捏了捏眉心,道:“你說。”
花如語從他懷中離開,雙膝並攏地跪坐在他跟前,垂下頭來道:“我聽你剛才提及太後鳳體違和,不知可否讓我到宮中仁煌寺內為太後祈福?”
他有點意外,略帶思疑道:“為太後祈福?”
花如語深吸了口氣,道:“如此盡我一點心,以期太後鳳體安康,更是為表我贖罪之意,好讓太後息了怒,莫使再以此為柄,向你施予壓力。”
旻元歎了一口氣,麵上泛起了一絲無奈與感喟。
花如語接道:“所以,求你向戍守的侍衛下令,明日辰時,暫撤監守,我可得以前往仁煌寺。”
旻元握住了她的手,疼心道:“如……如語,難為你了。”
再多的難為,於她花如語而言,又何足道哉。
旻元擺駕後,她一直輾轉未眠,直至天明。淡漠而清冷的日光透過如煙窗紗照進殿中,她端坐在妝台前,看著銅鏡內青絲覆散於肩後的自己,緩緩地抬手將隨意挽於頭頂的平髻一挑,發絲旋即飄落於兩鬢旁,烏光水亮,越發映襯得她麵白勝雪。
她換上縞白素服,吩咐棠兒箏兒道:“棠兒,你隨我同行。箏兒,你外出去私下告知宮人,今日柔妃脫簪戴罪之身,將於清宛宮門外,三跪九叩,直至慈慶宮門前,一為於向皇天祈求太後鳳體安康,二為向太後表罪婦之過,三為昭罪婦自此以規禮則儀為先,恪守恭順謙慎之訓。”
當她緩步走出清宛宮門,始覺身上一襲單薄素衣抵不住外間蕭瑟的冷風。她往前走一步,於兩旁未曾散去的侍衛們麵前跪下,雙手向前俯於地上,磕了三下頭,方起身,再往前走一步,複跪下,雙手依舊向前俯於地上,磕頭三次。
尚未進宮之前,她曾想過,自此便贏命數一次,她再不是命中帶煞的可憐人,每時每刻為自己的歸宿而憂心忡忡,唯恐此生隻落得荊釵布裙這一落魄下場。如何能夠呢?她已經輸了十數年,如何再能輸這一回呢?
進宮後的第一晚,皇上俊目迷離,不動聲色,她何嚐不擔憂,他自此便將自己看穿,從此便墮入萬劫不複之地,她害怕,一直都在害怕。
也許,這個謊言,她是鐵了心要偽裝一輩子。隻是,她不願意繼續於倉惶無助中堅守謊言,遙遙無期地守候他,是否記起了她。苦心等待的結果,竟又是,他一心所歸的人,並非是她。
花如語腳步逐漸變得蹣跚,發絲被風吹得淩亂,絲絲繞繞地披於肩上,額頭已漸見紅腫,膚紋裂傷,隱隱地露出血絲來,於慘白無色的麵容上,益顯觸目驚心。起初並不要棠兒相扶,當到得北南宮道之時,已是筋疲力盡,前額劇痛,頭暈目眩,跪下磕過頭後,便隻軟軟地癱坐於地上,瑟瑟發顫,隻能由棠兒攙扶而起,繼續於宮人們各異的眼光中往前行。
唯今之計,弱勢如她,可以盡力為之的,除卻爭得皇太後的赦令,安然立足於宮中,便再無他法。如若此次功成,她誓必於宮內步步為營,隻求如顏姝妃所說的,尋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便隻有斂下那不堪一擊的威勢,更何況,她從來沒有擁有過威勢。也許,從一開始,已是沒有資格擁有。
花如語雙膝前的素白衣衫已被鮮紅的血漬染透,每走出一步,均如同踏足於針芒之上,疼痛難忍,每下跪一次,更是痛入骨髓一般。她依然咬著牙,莊莊敬敬地三叩首,模糊的視線中,已遠遠地看到了通往慈慶宮的東庭宮道。
偶爾會有乘著宮轎的妃嬪於她身邊經過,驚異及輕蔑的眼光自那高貴的錦棉轎簾內投射於她身上,她隻麵無表情地垂下頭去,平靜如初地行那三跪九叩大禮。
臉龐貼近於冰冷地麵的一刻,她腦中閃過昔日迎她進宮的翟雀肩輿,進宮後華光耀目的連綿宮殿,以及清宛宮大門前一眾畢恭畢敬的宮人,那是無上的奢靡榮華,是她背負著彌天大謊,欺君之罪,步進華麗卻深不見底的陷阱的開端。
花如語顫巍巍地站起,任由棠兒扶著行走,慈慶宮已於眼前,而她的視線是越發的朦朧不清,血肉模糊的額上,血水如小蛇般蜿蜒流出,沿至她眼角,如血淚般淌下,彙成了淒豔而哀絕的無聲切意。
已近慈慶宮大門,門庭前值守的宮人看到滿麵血水的她,麵上均是一驚。她踉蹌著向前幾步,“撲通”一聲跌倒在慈慶宮的石階前,仰頭嘶聲懇求道:“諸位公公請替樊氏通傳……樊氏求見太後……”
宮人正麵露難色之時,卻聽一旁傳來高呼:“皇上駕到!”
花如語聞聲,一陣恍惚,在宮人們齊聲敬稱“參見皇上”聲中愕然地轉過頭看去,果然看到旻元自華蓋車輦上而下,那襲沐於燦爛晨陽中的明黃朝服,閃得她更生卑賤之感,不敢直視。
他不及下令眾人平身,匆匆來到她跟前,一把扶起她急聲道:“你隻跟朕說到仁煌寺去,為何如今會是三跪九叩?”觸目是她血流不止的前額,眉頭緊蹙,目光更顯深沉,“你根本不必如此!”
花如語淒然一笑,顫聲道:“求皇上,帶罪婦進入慈慶宮內……向太後請罪……”
旻元倒抽了口冷氣,用力把她扶起,對一旁戰戰兢兢的棠兒道:“好生扶著柔妃,隨朕進慈慶宮!”
花如語眼前一陣陣發黑,卻隻覺心下的重負稍稍地舒放開來,她定了定神,方步履蹣跚地隨在旻元身後拾級而上,步進宮門。
此一次,皇太後似是早知旻元及花如語的到來,正斜斜地坐於慈德殿珠簾寶帷後的鳳座之上,影影綽綽間,依稀看到她一手支頤,鳳首半垂,似在小憩。
旻元深下了氣,正要行禮,便聽皇太後微帶慵倦的聲音幽幽響起:“皇帝又要忘記哀家的話了,何又來那套虛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