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鬱悒而死 (同治七年至同治十一年 1868—1872)
中興幻想的破滅
早在曾國藩做京官時,他就幻想通過一些自上而下的改革,使江河日下
的清王朝再振生機,重新恢複康乾時代的太平盛世。後來發現此路不通,轉
而編練湘、淮軍,鎮壓太平天國革命和撚軍起義,並大力整頓吏治、漕賦,
興辦近代軍事工業,企圖通過另一條道路實現這個目的。開始,軍事上連吃
敗仗,政治上處處碰壁,因而感到非常失望,曾一氣之下跑回老家,百喚不
起,再不想過問世事了。再次出山後,軍事形勢大為好轉,清政府又授予他
地方軍政大權,尤其安慶決戰取勝和那拉氏、奕政變上台二事,更使曾國
藩大受鼓舞,對清王朝的前途充滿希望,於是“中興”一詞便成了他的口頭禪。
那麼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實現“中興”呢 ?按照曾國藩的設想,顯然是將太平
天國革命鎮壓下去以後。不料剛把太平天國革命鎮壓下去,撚軍複聲勢大震,
隻好奉命北上去同撚軍交戰。撚軍起義被鎮壓下去之後,按照曾國藩的設想,
接著出現的應是所謂太平盛世,至少也應是一片生氣勃勃的複興景象;然而
事實卻恰恰相反,呈現在曾國藩麵前的完全是一副敗落景象,看不到任何振
興的苗頭。
同治三年,曾國藩把攻陷天京時炸開的城牆缺口修複後,曾在原缺口處立碑以記其事,除簡述太平天國定都與湘軍陷城經過外,還銘其文曰:“窮
天下力,複此金湯,苦哉將士,來者勿忘。 ”1顯然曾國藩此舉的目的主要不在於為湘軍表功,而是要封建統治者永遠記住這一教訓,盡力避免類似的人民革命再次發生。在此前後的數年之間,曾國藩曾不止一次地想到這個問題,並為此做過一些努力,力圖使當時的社會矛盾有所緩和。
然而他在江浙地區搞的減漕減賦並沒有收到什麼實效,這裏仍然存在著賦稅過重、負擔不均的問題。太湖流域的蘇、鬆、杭、嘉、湖等府是中國最富庶的地區,也是全國賦稅最重的地區。同治二年,曾國藩和李鴻章曾在蘇、鬆、太三府州搞過一次減賦,主要辦法是裁減浮額和取消士紳免稅特權,力圖減輕中小地主乃至自耕農的錢糧負擔,以緩和社會矛盾,消除亂源。結果並沒發生什麼實際效用,潘曾瑋、馮桂芬等豪門巨紳照舊抗糧不交,地方官不敢過問,隻好繼續沿用過去的老辦法,將這些特權者的錢糧負擔均攤到中小地主和自耕農的身上。地方官也不肯放棄從征收錢糧中大撈一把的機會,遂將漕賦折色增至時價的三倍,糧價賤至石米一千五六百文,州縣仍以石米四千七百文折價征收,致使賣米三石方能完一石之賦 2。因而浮額依舊存在,並沒有裁減掉。這些情況曾國藩是知道的,但除對州縣漕賦折色略加限製外,對於潘曾瑋、馮桂芬等豪紳抗稅問題也不敢過問。太平天國革命失敗後,這些喪家之犬紛紛返窩歸巢,並很快恢複起昔日的威風,不僅州縣官員在這些豪門權貴麵前低三下四,即使藩、臬大員,在一定程度上也要仰承他們的鼻息,得罪了他們就有丟官的危險。
曾國藩年輕時,乃至出辦團練之初,都曾想在政治上壓抑一下豪門巨室,在經濟上擠出他們一點錢財,一方麵解決財政費用問題,一方麵使中小地主得到保護。他在蘇南搞減賦時,也是出於這種考慮。然而到了後來,就漸漸連這點勇氣也沒有了,尤其李榕因辦米捐被劾丟官之後,他更覺得巨室得罪不得。他在給李鴻裔的信中說:“申夫 (即李榕 )傲岸不羈,卒乃以此被謗。米捐固其借端,然辦捐而必曰著重上戶,使大紳巨室與中人小家平等捐輸。此其勢固有所不能。王介甫 (即宋代王安石 )使品官形勢之家均出免役錢文,
《曾文正公文集》,第三卷,第 60頁。
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眾論愈嘩,巨室之不可得罪也久矣。 ”1曾國藩壓抑豪門勢力的目的不過是為
了緩和清朝統治者同中小地主乃至自耕農的矛盾。他既然出於無奈而向豪門勢力讓步,也就無法減輕中產階層的負擔,社會矛盾也就得不到緩和。從曆代農民起義發生和發展的情況來看,中間階層的政治動向往往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沒有他們的參加與支持,廣大貧苦農民是很難發動起一場席卷全國的農民大起義的;而中間階層的破產,多半是由於賦役負擔過重造成的。所以減漕均賦的失敗使曾國藩深感憂慮,唯恐再次發生大的農民起義。
如果說,減漕一事已使曾國藩感到悲觀喪氣、憂心忡忡的話,人民群眾的情況就簡直令他坐立不安了。撚軍起義雖被鎮壓下去,而西北回民起義仍在繼續進行,北方各省水旱頻仍,饑民成群,撚軍舊部和被裁兵勇散布各地,不少人無計謀生,成群結隊,四出遊蕩,社會秩序仍然混亂不堪。總之,內戰並未完全結束,全國政治形勢仍然處於動蕩不安之中,使人感到危機四伏,惶惶不可終日。曾國藩曾在家書、日記中不止一次地描述到自己所親眼看到的情形,“所過之處,千裏蕭條,民不聊生” 2。“餘自北征以來經行數千裏,除兗州略好外,其餘目之所見,幾無一人麵無饑色,無一人身有完衣” 3。曾國藩心裏非常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要人們長久忍受而不起來造反是根本不可能的,因而整日提心吊膽,惴惴不安。他所說的“直覺無處不疚心,無日不懼禍”,也含有這樣一種思想成分。
曾國藩所擔憂的另一問題是哥老會活動的蔓延和高漲。長江中上遊的哥老會起源於四川,蜀人呼弟為老老,哥老猶言哥弟也 4。由於鮑超霆營中四川人較多,所以哥老會首先在這裏發展,以後很快擴散到其他各營。到了湘軍後期,哥老會在湘軍中已有很大勢力,不僅人數眾多,而且一些下級軍官也參加進來。當時曾國藩急於裁撤湘軍與此很有關係,他非常害怕哥老會的活動導致湘軍的嘩變,最後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麵。後來在湘軍剿撚期間,成大
1.《曾文正公書劄》,第三十二卷,第 25頁。
2. 《曾文正公家書》,同治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3.《曾文正公手書日記》,同治六年二月二十日。
4.朱克敬:《暝庵雜識·二識》(以下簡稱《暝庵二識》),第二卷,第 4頁。
吉部在湖北的嘩變,就是哥老會組織聯絡的,其後嘩變士兵大批加入撚軍,大大壯大了撚軍的力量,而給湘軍以沉重打擊。可見曾國藩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但是曾國藩對湘軍的裁撤並沒有解決哥老會的問題,反而使無計謀生的散兵遊勇和當地貧苦農民結合起來,更加壯大了哥老會的勢力,將哥老會的活動引向自己的家鄉。
湘軍建立之初,內部就有兩種成分:一部分是政治上走投無路的封建知識分子,諸如舉人、生員、文童之類;一部分是無計謀生的貧苦農民。當時就有人說,假設曾國藩不把後一部分人吸收到湘軍中來,他們很可能揭竿而起,成為太平軍的重要力量。曾國藩利用這部分人的無知,讓他們充當鎮壓太平天國革命的工具,當時也確實達到了一箭雙雕的目的。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漸漸發生了變化。起初,人們隻是朦朧地感到他們與太平軍似乎有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例如,有一天,水師營官王明山聽說前方打了勝仗,心中高興,就故意謾罵他的部下說:“蠢豬奴,欲急滅長毛歸餓死耶?” 1這話出於王明山之口當然是開玩笑,但卻反映了當時湘軍士兵中普遍存在的想法。顯然他們是把對太平軍的戰爭當作自己的生活出路,這場戰爭一結束,他們就會立刻陷於困境。以後隨著形勢的發展,他們的這種顧慮也越來越重,於是便大批加入哥老會。這是湘軍後期哥老會得以迅速發展的根本原因。開始哥老會的口號和宗旨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似乎是一種經濟互助團體,並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而這些士兵回到湖南之後,一旦在經濟上陷於走投無路的境地,哥老會就成為組織貧苦農民起而反抗清朝統治的政治團體。
哥老會的問題所以使曾國藩感到頭痛,不僅由於他們在湖南到處發動起事,而且因為這些人與湘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其中不少人是曾國荃的老部下,曾為他們兄弟立過汗馬功勞,有的甚至已保至一、二、三品武職候補官員。無怪乎有人竟會把曾國藩說成是哥老會的最高首領。曾國藩心裏很清楚,這個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就會株連湘軍中的很多人,甚至會把一些湘軍將領“逼上梁山”。因為這些人本來就存在對清朝的不滿情緒,認為清政府
1.王闓運:《湘軍誌》,第六卷,第 7頁。
對他們功高賞薄,與八旗、綠營相比,待遇不公。所以曾國藩寫信給在湖南巡撫衙門充當幕僚的郭崑燾,一反過去大張紳權、慫恿當地士紳隨意捕人殺人的方針,要求對於湖南哥老會一案,“生殺之權當操之撫帥,湘邑不準擅殺一人;訟獄之權當操之邑侯,局紳不準擅斷一獄” 1。但他的胞弟曾國潢卻並不理解這一點,一味仗勢橫行,必欲沿用過去辦團練時的老辦法,將哥老會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曾國藩寫信勸誡說,“哥老會之事,餘意不必曲為搜求”。“提、鎮、副將官階已大,苟非有叛逆之實跡實據,似不必輕言正法。如王清泉,係克複金陵有功之人。在湖北散營,欠餉尚有數成未發,既打金陵,則欠餉不清不能全歸咎於湖北,餘亦與有過焉。因欠餉不清,則軍裝不能全交,自是意中之事。既實缺提鎮之最可信為心腹者,如蕭孚泗、朱南桂、唐義訓、熊登武等,若有意搜求其家,亦未必全無軍裝,亦難保別人不誣之為哥老會首。餘意凡保至一、二、三品武職,總須以禮貌待之,以誠意感之。如有犯事到官,弟在家常常緩頰而保全之;即明知其哥老會,喚至密室,懇切勸諭,令其自悔,而貸其一死” 2。他又深恐曾國潢不聽勸告,在家鄉鬧出事來,遂致信湘鄉縣令說:“哥老會一案,弟有告示,但問其有罪無罪,不問其是會非會,嚴禁株累誣扳之風,以靖民氣。澄侯不以為然,必欲搜剔根株,竊恐愈剔愈眾,愈搜愈亂,禍無了日。求閣下勸誡澄弟,不再搜尋,靜以俟之。 ”3後來幸好沒有發生株連過廣的問題,也沒有發生曾國藩擔心的事。但哥老會的活動卻日益頻繁,其組織也在湖南紮下了根,再也無法拔除了。
使曾國藩心神不安的另一個問題,是哥老會的分布恰與湘軍的募勇地區相應。就全國而言,哥老會主要分布在湖南、湖北、四川三省,其中以湖南最多;就湖南而言,主要分布在長沙、衡州、永州三府,其中以長沙最多,衡、永二府次之;就長沙府而言,又主要分布在湘鄉、湘潭、長沙、善化、湘陰、寧鄉、益陽等縣,其中以湘鄉、湘潭、長沙、善化、湘陰、寧鄉最多,益陽
《曾文正公書劄》,第二十六卷,第 22頁。
《曾文正公家書》,同治五年八月初十日。
《曾文正公書劄》,第二十六卷,第 17頁。
次之 1;當然,在哥老會最多的六縣中又以湘鄉最為集中,因為湘軍從這裏招募的人最多,最後遣散回籍的散兵遊勇也最多,哥老會在這裏分布最廣、紮根最深、活動最頻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當太平天國革命席卷江淮、波及全國的時候,湖南處於相對安定狀態,湘鄉尤其如此;而當這場革命在全國失敗之後,曾國藩的家鄉湖南,尤其湘鄉,反而出現了此伏彼起的大小起事,使他連個安靜的老窩都沒有,也就不能不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當時曾國藩很擔心湖南發生大規模農民起義,那樣他們曾家就會成為哥老會攻擊的頭號目標而難於幸免了。曾國藩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吾鄉會匪竊發,益陽、龍陽等城相繼被擾。此輩遊蕩無業,常思逐風塵而得逞,湘省年年發難,剿之而不畏,撫之而無術,縱使十次被滅,而設有一次遷延,則桑梓之患不堪設
”2“人多言湖南恐非樂土,想,殊以為慮。 又在家信中說:必有劫數,湖南大亂,則星岡公之子孫自須全數避亂遠出。 ”3但他的兩個弟弟曾國潢和曾國荃並不認識這一點,依然在家仗勢橫行,包攬詞訟,強購田產,弄得人人痛恨,非常孤立。曾國藩的老婆兒女很怕家鄉發生大的起義,與這兩個家夥同遭滅頂之災,因而幾次寫信要求到南京避難。曾國藩當時剛說過陳請開缺回籍的話,不好馬上去接家眷;又怕他一家出來後,兩個弟弟在家被哥老會收拾掉,引起外界的議論,所以想讓他們一起出來避難,二人卻又堅執不肯。這使曾國藩不禁左右為難起來。曾國藩向趙烈文談到上述情況,趙烈文說,你們兄弟已經分別十年沒見麵了,何不招他們出遊,到這裏來看看你 ?曾國藩說:“吾久為斯說而不見聽,奈何 ?方今多故,湘中人人以為可危,兩舍弟方徑情直行,以斂眾怨。故吾家人屢書,乞來任所,以為禍在眉睫。”4趙烈文當然勸他迎眷。不過曾國藩當時似乎仍有些猶豫不決。後來還是管不了這許多,把全家老小接到江寧,離開湖南這個危險的地方。
吏治毫無起色是曾國藩感到苦惱的又一問題。過去曾國藩總是強調,欲
《曾文正公書劄》,第三十一卷,第 29頁。
《曾國藩未刊信稿》,第 297頁。
《曾文正公家書》,同治六年六月初六日。
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九月初十日。
使清朝重新振興,必須從整頓吏治入手。他任兩江總督後,所至裁革原有官
吏,將自己的親信補授要缺。結果吏治毫無起色,甚至連他直接管轄的“三吳吏治”都“不能整頓”,深感“負國負民” 1而又束手無策。其原因無他,主要是地方上的一些貪官汙吏非親即故,不是他的親信,就是他親信的親信;不是他親手所保舉,就是他保舉的人所保舉。至於營中保舉之濫,更是他一手所造成的,到頭來也隻能由他自吞苦果。因而他明知問題很大,非整頓不可,卻無法下手,隻得裝聾作啞,苟且偷安。如江蘇布政使丁日昌為人貪婪狡詐,名聲很壞,最初以被革知縣在曾國藩手下做厘局卡員,在幕僚中身份不高,屬於一般委員。同治二年到上海後,備受李鴻章的賞識和重用,數年之間飛黃騰達,保至布政使。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後,又保丁日昌署理江蘇巡撫,因遭曾國藩的反對,沒有搞成。趙烈文家在常州,對丁日昌的情況了解很多,曾幾次向曾國藩揭發丁日昌的問題,認為整頓江蘇吏治,必須首先從丁日昌開刀。趙烈文說:“師恒言求吏治,使若輩在位,吏治非江河日下不已。”曾國藩聽罷,長歎一聲說:“足下亦知吾苦心邪 ?丁之流皆少荃至好,我與少荃勢同一家,渠又暴露在外,身膺艱巨。丁雖屑人,而籌前敵財用無不精速,吾又何忍不少慰其意也 !” 2就是說,由於丁日昌善刮民財以供軍餉,又是李鴻章的親信,即使再壞也不能去掉。曾國藩曾一再宣稱,他選拔人才的標準是“能做事,不愛錢,不怕死” 3三條,看來似乎很全麵,然而到哪裏去找這樣的人呢 ?凡能做事者,無不好名、貪財,而不貪名利者皆欲苟全亂世、遁跡山林,又怎麼會投到他的“麾下”,去幹那些屠殺人民的反革命勾當呢 ?因而就連他自己最後也不能不大發感慨:“安得有人乎 ?勇於事情者皆有大欲存焉!”4可見他的所謂整頓吏治已走入死胡同,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什麼成果。
所有這些問題不能不引起曾國藩的深思,使他進而聯想到清王朝未來的
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五月十一日。
同上,同治六年九月十七日。
同上,同治六年九月初七日。
同上,同治六年九月初四日。
命運。一天,他對趙烈文說:“今日有四川庶常來見,其言談舉止不類士夫。前日有同鄉庶常送詩,排不成排,古不成古。國家所得人物如此,一代不如一代,文章與國運相關,天下事可知矣。”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皺眉頭 1。不過隻此而已。作為統治階級最高層的一員,他沒有也不可能再往深裏去想。但是地位較低的趙烈文卻已經有了成熟的看法。
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 (1867.7.21)晚,曾國藩和趙烈文像往常一樣在一起無事閑聊。曾國藩說:“京中來人雲:‘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烈文說:“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意思是,全國統一安定的局麵已經很久了,勢必漸漸走向分裂。但皇帝的權威一向很重,割據風氣尚未形成,除非中央政府首先爛掉,否則不會出現國家土崩瓦解的局麵。以我的揣測,將來的禍患必是中央政府首先垮台,而後天下無主,各自為政,這種情況的發生大概不會超出五十年了。曾國藩一聽,立刻皺起眉頭,過了好久才說:“然則當南遷乎?”趙烈文說:“恐遂陸沉,未必能效晉、宋也。”就是說,恐怕是徹底滅亡,不會再像晉、宋兩代那樣,出現政權南遷、南北分治的局麵。曾國藩有些不服氣,同趙烈文爭辯說:“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趙烈文說:“君德正矣,而國勢之隆,食報已不為不厚。國初創業太易,誅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難知,善惡不相掩,後君之德澤,未足恃也。”曾國藩無言以對,沉默良久方說:“吾日夜望死,憂見宗之隕。”2實際上多少默認了趙烈文的議論。
從此曾國藩開始反複考慮趙烈文提出的問題,尤其集中於清王朝會不會“抽心一爛”、“根本顛仆”這個問題上,各種想法不斷閃現在他的腦海裏,流於他的語言中。有時他同意趙烈文的看法:“京師水泉皆枯,禦河斷流,
趙烈文:《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五月十一日。“庶常”即庶吉士。因庶吉士在翰林院庶常館學習,故又稱其為“庶常”。
同上,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
朝無君子,人事僨亂,恐非能久之道。 ”1有時又不同意趙烈文的看法:奕
為人“聰穎”,清朝“君德正,勤於政事”;那拉氏大權獨攬,遇事“威斷”,為前代所無。意思是說清朝大概不會發生像趙烈文所說的那種“抽心一爛”的事。趙烈文同他爭辯說,奕“聰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身當姬旦之地,無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勢極,而慮不出庭戶,恐不能無覆餗之虞,非淺智薄慧、塗飾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還說“勤政”無補於興亡,“威斷”則易受蒙蔽。而“中興氣象,第一貴政地有人。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當默運天心,未必其然也”2。曾國藩最後雖無言以對,但並未心服,對清朝的所謂“中興”仍抱有幻想。不久清廷發來上諭,依總理衙門奏請,令督、撫、將軍就外交問題各抒己見,具折奏聞。據說總理衙門在“折中開誠布公,於十年倉卒定約及曆年辦理情形,盡去虛文諱飾;於日後如何杜其要挾及條約應準應駁,殷殷下問,頗有中外一家之象”。曾國藩請趙烈文過目後,非常興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