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書?嬭a定學形成的過程(2 / 3)

“蘇州片”容易鑑定,不用多費工夫即能做出判斷,這個判斷也是通過比較而來的。進一步尋根問底,“蘇州片”根據的底本是何人之作?長期以來未得解決。直到一九五〇年以後,北宋張擇端和明仇英《清明上河圖》真本(圖48)的發現,才揭開多年來的迷霧。原來北宋張擇端本與明代仇英本雖然圖名相同,構圖大體相近,而描繪對象前者取材開封汴梁,後者則從蘇州地方取材,儘管情節間有類似之處,但技法、描繪細節則迥然有別。可以推測,仇氏似曾見過張氏本,卻不能摹製,於是師其大略,從作者的生活基地出發,自出一格,於是蘇州坊間競相仿摹,以滿足當時社會上的需要,從而製造贋品蔚然成風,一時不可遏止,直到二三百年後,仍然充斥人間,隨處可見其蹤影。

綜合本節內容,涉及舉個別的例證,處處離不開比較研究法,有不可須臾逾越割裂之勢,它自始至終伴隨著人們無時無刻的收藏和鑑賞活動,如影隨形,非常密切。

│第二節│

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

我們在前麵各個章節中,儘管在闡述問題方麵有所側重,幾乎沒有脫離對歷代書畫作品真贋的鑑定識別,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歸結到哲學領域上麵,皆屬於認識論的範疇。如按照純理論要求,用哲學語言加以闡述,真有些莫測高深,未必能使大多數人充分接受;再運用到實際工作中去,不無一定的困難。毛澤東同誌撰寫的《矛盾論》和《實踐論》,從自身多年鬥爭的經驗總結出發,使哲學中原來高不可攀的認識論的一係列理論觀點,深入淺出,讓更多的人與之打上交道,作爲認識人類事物的一種手段,普遍提高了觀察辨別能力。事實上,人們的認識能力與生俱來,經過後來哲學家的總結整理,不斷深化,終於形成一門獨具特色的科學。我國的書畫鑑定學,嚴格説來,應從屬於哲學中認識論的一個支脈,它研究的對象是歷代流傳下來的書畫藝術作品。時代久遠,存在必不可少的辨別真僞問題,而鑑定學就是爲解決書畫藝術作品真贋而出現的。如果書畫本身的真贋問題在現實中不復存在,這門科學亦將隨之消失,但它不影響認識論在各個領域裏的深入發展。可以説這門科學剛剛萌芽,方興未艾,有它自身的前程。

既然書畫鑑定學屬於哲學認識論的範圍,根據它的客觀發展,自然具備兩個截然不同而又緊密相關的階段,即初級階段的感性認識階段及高級階段的理性認識階段。初看起來,這兩個階段似乎很容易達到,實踐起來殊非易事,許多歷史事實已經揭示出這一點。如前文提到的顧鰲老先生和謝無量老先生,前者是法學界名家,後者乃我國研究《詩經》《楚辭》等古典文學的先驅,曾受到毛澤東同誌高度評價。他們是法學界和文學界的精英,對其所治之學,早已臻於完美的境地,而且有了新的建樹,是被歷史公認的傑出人物。可是,所有人都不是萬能的,社會的分工,正是由此而生。再説,人們對事物的認識,各有專攻,並不是樣樣精通。在十五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一個藝術家可以精於繪畫和雕塑,同時兼攻天文、地理、建築,如意大利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以及十六世紀渡海來中國的傳教士利瑪竇諸人,但畢竟是少而又少的。隨著時代的推移,科學分工愈加精細,再有才華和天才的智人,已不可能對每件事物都具有感性認識,這才是正常的現象。所謂“博學”“多才”等褒語,均有它的局限性,這一點可置而不論。

現在就書畫鑑定學的認識過程的兩個階段,聯繫實際,加以闡述,願讀者對之能有所體會。在進入兩個階段前,必須具備對書畫藝術的起碼興趣。沒有基本的興趣,就不可能進入感性認識領域。道理很淺顯,書畫對你不發生吸引力,如同路人一樣,擦身而過,各不相識,不可能如前麵所比喻的那樣交朋友,更談不上有什麽感性認識。有一位我認識的青年人,他富有資財,不知道爲什麽對書畫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投入大筆金錢,開始收購地方上一位知名畫家的作品,想方設法投其所好,把大部分作品據爲己有。表麵上説是爲了收藏,實則是這位畫家的作品有時能夠變爲金錢,這正是這位青年人秘而不宣的最終目的所在。

我開導他,既然有誌於收藏書畫,應把眼光放大,麵向全國名家,並閲讀有關的幾種必讀書。我勸其讀書的好意沒有被接受,倒是在大量收藏名家作品上聽了我的建議,於是改弦更張,用大筆資金向全國名家徵求作品,一時間謝稚柳、陳佩秋、亞明、宋文治、宋吟可、龔繼先、林散之、李苦禪、田世光、陳大羽諸人作品,應有盡有。他還通過各方關係,廣爲收購,康有爲、章士釗、沈曾植、何紹基等人遺作,也入藏其家。幾年之間駸駸乎成了“收藏家”,實際上他是用金錢堆砌起來的所謂的收藏家。

人貴有自知之明。他自己明白對此道一竅不通,於是派妻子攜厚禮到京滬諸名家處登門求見,請他們大筆一揮,藉以增加書畫本身價值。儘管中間吃了不少閉門羹的苦頭,仍百折不撓地致送金錢和厚禮,務求必得。此種現象在歷史上的藏家中實屬少見,它卻從另一個角度説明不具備書畫知識和興趣的白丁,也可以用錢買個虛名。

再多的錢衹花不進終有枯竭之時。這位年輕人表麵擺出衹藏不賣的架勢,説終極目的是要捐獻或籌辦個人美術館,背地裏卻去找北京的中國嘉德拍賣行求其拍賣。像這樣的實例,前人未必沒有,衹不過表現形式有各種差異而已。

不懂鑑定的人可以冒作收藏家,尤其是在今天的商品經濟社會裏更爲生動而突出。這種性質,與前麵提到的幾位老先生的情況還不一樣,他們是方法使用得不對頭,故而事與願違。而這裏提到的那位年輕人,他本來對於書畫就是一個門外漢,出發點和目的是爲了金錢,在書畫上一絲一毫的感性認識也沒有,遑論其他!從今往後,可能還會有不少這類的“收藏家”相繼出現。拯救之道,是減輕牟利思想,然後培養藝術興趣,進入認識的領域中來;如果最低要求也達不到,衹好及早退出這一領域。做南郭先生早晚會露出破綻的。

下麵回到理性認識的領域中來探討問題。前麵的感性認識談了不少,而且插進不少事例,那是爲了有助於讀者易於理解和接受,從而再進一層向理性認識領域攀登。這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階段,有很難逾越的障礙,前麵已有所涉及。可是,既然要攻克鑑定的難關,就得要知難而進,不得回避。在此關鍵問題上能夠穩操勝券者委實有限,那是由於時代存在著局限性所致。今日科學技術昌明,有利條件超過以往各個時代很多,但同時也存在著一些缺陷,就是古代作品經歷代天災人禍,佚遺尤多,第一手資料極爲缺乏。所幸今日學術成果共享,文獻、圖片、資訊全世界流動,讓鑑定上的缺失得到一定的彌補。

必須説明的是,理性認識是由感性認識的不斷積纍而來,中間有個量變過程,最後才能發生質變,這是認識論的全過程。所以,在研討理性認識時,必然包含著若幹感性認識在內,它們是有機的結合,不能斷然割裂,否則,認識論本身就將失去它的科學價值。

古代的鑑定家在一些著作中的論點,有不少體現了理性認識觀點,這是構成我們今天鑑定學的一部分重要內容。然而,時代久遠的文獻,即便是具有理性的著述,卻僅見結論,缺乏條理,初學者難於領悟。明清以後的著作間或透露一些,可資引用。上一章中將明人詹景鳳對隋代展子虔《遊春圖》考證的文語抄出,那就是理性認識的表徵。稍早於詹氏的鑑藏大家董其昌對古代名書畫所見甚多,當時名作大都有他的題跋,表達自己的觀點,其中對唐中期大書法家張旭《古詩四帖》的論證最具有理性認識,特爲迻抄如下:

唐張長史書庾開府《步虛詞》,謝客王子晉、衡山老人贊,有懸崖墜石急雨旋風之勢,與其所書《煙條詩》《宛谿詩》同一筆法。顔尚書、藏真皆師之,真名跡也。自宋以來,皆命之謝客,因中有“謝靈運王子晉贊”數字誤耳。豐考功、文待詔皆墨池董狐,亦相承襲。顧庾集自非僻書,謝客能預書庾詩耶?或疑卷尾無長史名款,然唐人書如歐、虞、褚、陸,自碑帖外,都無名款,今《汝南誌》《夢奠帖》等,歷歷可驗。世人收北宋畫,考不須名款,乃別識也。或曰,安知非醉素?以旭肥素瘦,故知爲長史耳。夫四聲始於沈約,狂草始於伯高(張旭),謝客時皆未之有。豐人翁(坊)乃不深考,而以《宣和書譜》爲證,宣和鑑書,如龍大淵輩,極不具眼。且譜止雲古詩,不雲《步虛詞》雲雲也。《閣帖》二卷《張芝汝帖》,米元章猶以爲伯高書,此誠不隨人看場者。餘故爲項玄度正之,且刻諸《(戲)鴻堂帖》中。

董氏從歷史年代、書法發展史、音韻學、作者傳世作品諸方麵進行考辨,對比研究,還借米元章指出《閣帖》中之《張芝汝帖》爲張旭所書,均有獨到見地,故能破千年之謎,誠乃得於理性認識之功也。今日著名書畫家、鑑定家謝稚柳先生,對此帖有《論張旭書〈古詩四帖〉》專文,收入《鑑餘雜稿》,旁徵博引,更具科學性和説服力,已臻於理性認識的境地。關於此帖還有著名鑑定家啓功先生撰《舊題張旭草書古詩四帖辨》一文(《啓功叢稿》)持相反意見,值得一讀。

清初顧復在《平生壯觀》一書中對傳世最早的墨跡三國魏大書家鍾繇《季直表》進行的考證,駁了元人陸行直、袁泰定爲真跡之説,據理分析,同樣是一種理性認識。其從書法史演變角度和比較研究出發,作出下麵的結論:

漢魏之交,分隸初變真行,鍾元常苦攻筆法,至於嘔血不顧,爲古今書人第一。距今千六百年,其墨跡見見聞聞於世者,維《季直》一表耳。碑刻頗多,竊怪其用筆各不相類,何哉?《宣示表》《還示帖》字形猶算子,匾而肥,《力命帖》勁瘦而長,《墓田丙舍帖》行書流麗,《賀捷表》攲側太甚,至於《白騎遂內書》《常患常贏》《雪寒想勝》《得長風書》四帖,古意蕩然矣。大抵翻刻多而故步頓失,歲月久而贋作橫行,俾學古者難適從也。若《季直表》開卷時,一望而識太羹玄酒意味,徐而察之,垂必縮,往必收,八法精緊而轉折頓挫有氣,絶無碑刻油滑氣。此唐摹之最精者,如紙乃唐之白麻也,“民”字之諱筆也,非章明較著者乎?奈何陸、袁輩曲爲辯據,必以真跡名之,固矣。

儘管歷來書畫鑑藏界對此尚無定論,顧氏之論縝密,亦可作爲理性認識之又一範例。

顧氏在同一書中對西晉陸機《平復帖》的認定,亦有可資採擇之處。首先記載此帖爲宣和舊物,宋徽宗趙佶金書“晉平原內史陸機平復帖”題簽,隨録董其昌行書跋雲:

觀此真跡,覺《閣帖》所刻,西晉人書如陸雲者,不能無疑。

又雲:

餘家《戲鴻堂帖》已勒石行世,恨此帖相見之晚,不得摹爲諸帖之冠也。

敘其流傳,謂此帖爲:

王濟之(鏊)購而北去,葛君常持韓存良宗伯所藏《平復帖》見示,紙紋細斷,墨色微緑,古意斑駁,而字奇幻不可讀,乃知懷素《千字文》《苦筍帖》,楊凝式《神仙起居八法》,諸草聖鹹從此得筆。米元章《書史》雲:“火箸畫灰,連屬無端。”可以評士衡此帖。《宣和(書)譜》注之爲章(草),非也。

文字不多,內容充實,富有説服力,肯定帖爲西晉墨寶,應無異議。至於作者問題,即或學術界又有新説,還可繼續深入探討。顧氏對原作認定不屬於章草,頗有卓見,文字難識,固屬事實,今天已有啓功教授詮釋問世,可資參考。

又據謝稚柳先生另一篇文稿《宋徽宗〈聽琴圖〉和他的真筆問題》,根據傳世的原謂趙佶《聽琴圖》,從蔡京題玉池(詩堂)詩説起,對照《文會圖》諸作,分析君臣題詩部位以及詩的內容,與在《雪江歸棹圖》《禦鷹圖》上的題句作過精細的比較研究,終於認定《聽琴圖》和《文會圖》並非徽宗親筆繪製,乃出於畫院待詔手,從而引申出徽宗的真跡應具備的特點。立論平實,理性認識中貫穿著辯證的思維邏輯,結論可信。

縝密的理性思維,可以分辨複雜多變的事物。大家熟悉的啓功先生,對帖學有獨到的見解。一九六五年,我國有一場大辯論,當時啓功先生迫於形勢壓力,違心地撰寫一篇附和權貴的謬説。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啓功先生著力撰出《〈蘭亭帖〉考》長文,兩萬餘言,考證闡述翔實,公開指出了清代後期李文田立論之非。此乃聲東擊西,實際是在對六七十年代的當道者發起《蘭亭》大辯論有力的反擊。其考辨甚詳,批駁李氏一節具有絶對的説服力,其理性認識的整體係統無懈可擊,也可作爲這方麵的範例。

這裏,我們爲了闡述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的辯證關係,舉出了古今鑑藏家對歷代書畫鑑別真贋的若幹事實,相信會有一定的啓蒙作用。最後還必須補充一句,理性認識由於出發角度、依據材料以及外部因素影響等具體條件不同而千差萬別,因此説,事物愈辯則愈明,正是對理性認識的補充,不應把問題絶對化了。此點隨時留意及之,則受用無既。

│第三節│

書畫作品真贋的辯證關係

歷代書畫作品真贋問題,如影隨形,是一對孿生子。如何識別,爲什麽要把真贋分清,在美術史上是首先必須解決的問題。如果任真僞雜存,不予處理,勢必紊亂無章,對於一部真正具有科學價值的書畫史,就無從導致正確的結論而言。其關係之大,可想而知。

書畫鑑定學的任務,就是用它來解決這一難題的。前人對之雖有所認識,畢竟由於客觀條件還未完全具備,做起來多少存在一些困難。時至今日,條件已逐漸成熟,以書畫鑑定學這一鑰匙打開識別真贋之門,固是吾人久已懸想迄未獲得解答的問題。本節標題爲“書畫作品真贋的辯證關係”,初看似無從得解,作品真僞爲何存在著辯證關係?是不是《紅樓夢》中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那種虛幻之語?實則不然。因爲任何一件事物都是以比較而存在的。真與假本來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內涵,怎能是辯證關係?須知,兩者是同時存在的客體,內涵不同,而形體則一,需要進行對比研究用以決定真贋,兩者之中則有彼此相通之點滲透其間,致有魚目混珠之嫌,容易導致判斷上的失誤,不足爲奇。所以往往在鑑定中因比較真贋而發現若幹意料不到的因素,促使理性認識進一步深化,從而收到新的效果。上麵對宋徽宗的作品真跡和代筆的分辨,就是包含著密不可分的辯證關係在內。沒有比較,就無法發現新的問題。再如前章談到明戴進《溪山無盡圖》鑑定的經過,經過幾次反復,最後與傳世所謂的南宋畫家夏圭《江山無盡圖》相比較,終於解決了戴氏早年忠實臨摹是卷的疑案。兩者之間的辯證關係相互交錯,尤爲明顯。歷史上有過“買王得羊”的故事,就是説有人買進王羲之的一件作品,後來經過研究比較,才發現實爲羊欣的真跡。因爲王、羊諸家傳世之作極少,又時代風格近似,且無名款參照,於是就有這類的事情發生。美國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有舊題五代董源《平陵霽色圖》手卷,紙本,水墨加淡彩。引首有不知名藏印一方,有鈐明清人張應麟、張應甲、獻庵、景維賢諸印,拖尾有明清董其昌、王時敏、梅磊、端方題跋。《三虞堂畫目》著爲董北苑之作。一九八五年,我與謝稚柳、徐邦達諸人同觀,確是好畫,如與董北苑傳世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圖》《瀟湘圖》《溪岸圖》諸圖比較,有南北異趣之感。同時圖中發現設榻,説明它的地區和時代性出自北方畫家之手,當是金人繪製無疑。在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所藏原題爲北宋郭熙《樹色平遠圖》卷,絹本,水墨,無作者名款,流傳中一直認定爲郭氏之作,見《石渠寶笈三編》著録。拖尾有馮子振、趙孟頫兩跋,誠屬少見的名跡,歷來沒有異議。惟今日發現從長春僞宮和民間流散出王詵的三卷山水之後,通過比較研究,從具體的技巧和個人風格上觀之,它們之間存在若幹差異。而《樹色平遠圖》卻與王詵《煙江疊嶂圖》《漁村小雪圖》十分接近,筆筆吻合,科學地判斷應歸於王氏名下更爲合理。又以王氏名義所作之《西塞漁社圖》,拖尾有宋人範成大跋,今人葉恭綽、張大千遞藏,對作者一直沒有提出疑議。可是,當王詵真跡出現後,一再對比考察,其中樹石運筆諸法,難於尋求兩者間的統一性。就畫論畫,固屬北宋後期的佳構,如作王詵的手筆,尚難肯定,但不因爲作者之確認與否而減輕其本身之藝術價值。科學地判定作品和作者的真贋最爲重要,尤其是要把握辯證法,方不至於滄海遺珠,徒有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