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妒紅顏
乾昌七年。雨季。皇宮。
綿綿細雨化作氤氳水霧籠罩宮闕。天邊浮露一縷煙雲,闕庭南邊的琉璃瓦上,縈繞著藍色光影。
蓼蕭苑的海棠隨風搖曳,彌漫淡淡清香。花叢中偶爾傳來兩聲鳥鳴,更加重了四周的寂靜。
紫檀木長廊下,六個人行色匆匆。
奚宮局的宦官趙合昆,帶著畫師和繡衣府的年輕官員趕往蓼蕭苑。四名畫師各自抱著一幅卷軸,走得氣喘籲籲,身旁的繡衣府官員仍在低聲催促。
走在前邊的趙合昆,倒並不著急,回頭勸道:“陳大人,時間夠用的。”
陳生拱手道:“趙公公,下官有要務在身,還要趕回去覆命。”
趙合昆嘿嘿一笑:“都一樣,都一樣。咱們奚宮局常跟你們繡衣府合作的。”
奚宮局負責後宮的死亡,類似這樣的事,趙合昆早已處變不驚。
趙合昆看得出,今天來的這位陳生是個新手,在繡衣府中肯定沒什麼名堂。繡衣府接觸的凶事,比奚宮局遇到的事情殘酷得多,趙合昆平時見到的繡衣使者,絕不是陳生這樣的。
陳生甩開那四名畫師,緊走幾步,趕到趙合昆身旁,低聲道:“趙公公,那位懷惜公主,真的……”卻欲言又止。
趙合昆斜睨陳生,反問:“你懷疑公主的眼力?”
“不敢不敢。”陳生遲疑地說道,“隻是她足不出戶……”
“非但足不出戶,連那張金榻都不下!”趙合昆斷然道。
“所以……”
“所以想請公主破解謎題,就要讓畫師將凶事現場的景像,描摹在畫軸上,然後請公主通過蛛絲馬跡進行判斷。”趙合昆側臉看了看陳生,陰陽怪氣地問,“你是不是覺得很麻煩呀?”
陳生陪笑一聲,沒有說話。
趙合昆幽幽地道:“這就是公主的規矩,你隻能依她的規矩來,不然就自己想別的辦法。其實到頭來你會發現,在你想的各種辦法裏,這一種反而是最簡單的,所以你就會一次一次來這裏,一次一次請公主看畫。”
陳生喃喃地道:“來之前,在繡衣府聽到不少傳聞,我還不大相信。”頓了頓,問趙合昆,“那公主的性格一定非常古怪可怕了?”
趙合昆笑了:“各人眼裏的公主是不同的,有人說她率性、可愛,有人說她古怪、喜怒無常。至於‘可怕’嘛——”趙合昆玩味片刻,卻沒了下文。
陳生說道:“下官聽聞,公主做事沒長性,一激動便想起一個花樣,可一旦覺得無聊或者氣氛沉悶,很快就會厭倦、忘掉。”
“嘿嘿,這在宮中最出名了,就是典型的‘半杯茶熱度’——當年先皇提起這個,都忍俊不禁,時而搖頭歎息。”
“我還聽說,公主是先皇收養的孤兒。”
“懷惜公主的父親原是一名將軍,戰死沙場,其家族敗落,流離失所。先皇感念將軍之功,將幼兒從民間尋回,取小名‘銜兒’,賜姓‘鳳’,從此得享尊榮,受到的寵愛超過了長公主和幾位王爺。”
“那是因為懷惜公主美麗聰慧、天賦過人。”陳生道。
“你這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趙合昆豎起大拇指。
陳生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通過與趙合昆聊天,原本緊張的心情,終於輕鬆了。
陳生又想起個問題,小心翼翼地道:“那公主的病,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合昆道:“公主十六歲那年突然患了腿疾,可是雙腿、雙腳並無異常,在金榻上可以隨意彎曲活動,卻偏偏不能下地行走。據說隻要雙足接觸地麵,腳底湧泉穴便如滾燙的銀針紮著,痛苦難忍。”
陳生不禁哆嗦一下。“果然很奇怪。”
趙合昆向長廊外的天空看了看。細雨紛飛,如煙如霧。
幽幽地道:“這,就是天妒紅顏吧。”
四周靜下來。一行人繼續趕路。
陳生又往前湊了幾步:“趙公公,勞駕能不能再講一講懷惜公主?今天我是第一次拜見公主,生怕言行有誤,惹惱殿下,以後再見麵的話……”
“陳大人,今天隻能如此了。”趙合昆漠然一笑。
“怎麼?”
“你看——蓼蕭苑已經到了!”
陳生猛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長廊盡頭。青色的天穹,闕*方籠罩著煙雲,細雨如露如塵,淺藍色的水光彌漫在四周。
陳生回頭朝後看,四名畫師趕了上來。在他們懷抱的畫軸裏,裹著冷宮妃子的一縷亡魂,伴著海棠花的香氣,飄浮在蓼蕭苑前。
………………
(2)榻上的公主
六個人剛剛步入蓼蕭苑的院子,一聲嬌喝忽然傳來:
“站住!”
走廊對麵佇立著一名宮女,綠色裙襟在微風中搖曳,體態自然大方,鬢發如雲,姿容似玉,眉宇間蘊含著慧黠的神情。
趙合昆擠出一絲幹笑,拱手道:“鸞舞,我等特來拜見公主殿下,煩請稟報一聲。”
鸞舞道:“公主的規矩,午休時間,誰都不見。”
旁邊的陳生有些著急,搶前一步拱手道:“下官有要務在身,請通融一下。”
“你是什麼人?”鸞舞問。
“下官是繡衣使者……”
趙合昆掐著陳生的胳膊,往後扯了一下,不讓陳生囉嗦。
眼前這位鸞舞,便是蓼蕭苑的掌事宮女,按等級算,隻是個正七品,比趙合昆還低一級。可是蓼蕭苑的宮女,與別處大不相同,不是隨便能惹的。
趙合昆好言相勸:“鸞舞,大家都是為了宮中的事……”
鸞舞卻抬頭看了看天空,說道:“再等半個時辰吧。”
陳生是個急性子,抹了把汗。“等不了,下官還要趕回去交差。”
雙方正在對峙,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嗖”地一聲。
一個東西從敞開的雕花窗扇裏扔了出來,“啪”的落在地上。
眾人忙側臉去看,原來是隻鞋。粉紅色盤雲繡花履,落地後微微搖了幾下,穩住了。
鸞舞會意,立刻撿起鞋,從鞋窿裏掏出一張紙條。
展開,朗聲念道:“趙合昆,退後兩丈。其他人,進來。”
“啊?”趙合昆傻了。
“怎麼,趙公公聽不懂我家公主的吩咐嗎?”鸞舞盯著趙合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