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歸路(1 / 2)

第十六章不歸路

要回家了。盡管一路上已經寄了許多包書和茶葉回去,上飛機時,兩件托運行李裏仍然塞滿書和茶葉。為了寫這本書,它們都不可或缺。

台北中正機場,華航班機。目的地:西雅圖。從台北去美西的這條航線我飛過大概不下十幾次。飛機高懸在太平洋上空三萬英尺的某個地方時,我總會想起當年第一次從美國西海岸飛赴台北時的情形。

那是 1972年 9月 1日。父親開車送我去洛杉磯伯班克機場,我從那兒先飛舊金山,然後轉機飛台北。他給我買了張單程機票,估計錢是我波琳姑姑或者寶琳姑姑出的。那時候,父親已經破產很多年了。他早年掙下的萬貫家財,全都在與我母親曠日持久的離婚官司裏捐給了離婚律師。從那之後,他主要靠我這兩位姑姑的救濟度日。

伯班克是北好萊塢郊外的一座小型機場,當年,送機的人們可以一直送到登機口,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朋友檢完票,轉身,揮手告別,然後走向停在外麵的飛機。登機時間到了,人們紛紛起立排成一隊。這時,站在旁邊的父親突然掏出兩張百元大鈔塞進了我的口袋,加上兜裏自己的十三塊錢,這就是我去台灣時的全部財產。不過,那時候也並不覺得揣著十三塊錢和一張單程機票飛赴大洋彼岸這事有多不靠譜。我是打定主意去台灣的寺廟出家的,要錢幹嗎?而且,我當時也沒打算回來。至少沒打算很快回來。

出發前一天,我去醫院和奶奶告了別。她那會兒已經有一百零二歲了,因為患上肺氣腫才住進醫院。小時候,我基本上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後來上了好萊塢的軍事寄宿學校之後,周末也常跟她,還有兩個姑姑一起過。她們住在格倫代爾的一套兩居室公寓裏,我每次去就睡客廳裏的折疊沙發床。寶琳姑姑結過一次婚,婚後的第二個星期她就搬回了格倫代爾的公寓。她們喜歡湊在一起看電視裏的職業摔跤比賽,還有輪滑比賽。奶奶有吮含無煙煙草的嗜好,所以房間裏總是放著一個用咖啡罐做的痰盂。在家裏,奶奶負責做飯,姑姑們則每日沉浸在愛情小說裏長籲短歎。壁櫥裏堆滿了她們的這類精神食糧。

我父親這邊的家族成員都是外表豪放內心婉約型的。他們從小在阿肯色州小石城附近的農場裏長大。後來,父親在底特律出了事,奶奶才把農場賣了,舉家遷至底特律。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幾年前,父親跟他的幾個表兄弟聚在一起,幹起了搶銀行的勾當。他們從阿肯色一路往北搶,沒過多久就被警察掌握了動向。最後在底特律,警察提前埋伏在他們要下手的那家銀行,將這夥亡命之徒一網打盡。表兄弟們全部被當場擊斃,唯獨父親揀了條命出來,隻被打傷了膝蓋。就這樣,父親下了大獄,奶奶帶著我兩個姑姑來到底特律。波琳和寶琳當年都是美女,而且作風大膽。她們在州長常去吃飯的凱迪拉克大酒店謀了份服務員的工作,然後設法接近州長,最終說服了他幫父親減刑。

六年以後,父親出獄了。奶奶出賣農場所得的收入裏也有他的一份。於是他用這筆錢買下了得州一家酒店的承包經營權,沒想到生意越做越大,酒店越開越多,沒過多久,父親就把全家搬到了加州。他在洛杉磯娶了我母親,然後就有了我。那個時候,父親的錢多得就像大風刮來的。我曾經一度以為那些錢都是他自己印的。已經是連鎖酒店老板的他經常在全國各地飛來飛去不著家,所以大多數時間我是跟著奶奶過的。在醫院告別的時候,我心裏明白這是今生見她的最後一麵。奶奶當然也明白。

從醫院裏出來,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不覺走進了奶奶家樓下的一個小公園。百無聊賴之間,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從兜裏掏出一副袖珍象棋,準備自己跟自己殺一盤。旁邊另一張公園長椅上坐著個流浪漢,他看我在擺棋子,便走了過來,自告奮勇要求對弈。

他說他是個臭棋簍子,隨便玩玩而已,其實我也是。我說,這棋是我剛買的。明天我就去台灣了,而且是住在寺院裏,寺院裏什麼樣我現在一無所知,如果實在無聊,就指著這副棋解悶了。流浪漢一聽說我要去台灣,居然眼圈紅了。他一下把頭轉了過去,我還以為他要站起來走路,可他隻是轉過頭去不讓我看見而已。過了大約一分鍾,他把頭扭了回來,給我說了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