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話,紀瓷已經聽過好幾遍了,但還是好脾氣地聽齊院長講完,然後由她陪著去一樓盡頭的房間看看金婉芬。
金婉芬是白樹鎮的一個悲情符號。即使她整個人已經瘋了傻了,還有些閑得無聊的人把她的故事拿到日光底下抖一抖。
因此,紀瓷到安城的第一年,很順利地就找到了金婉芬。
四十五歲的金婉芬,和梁女士差不多的年紀,但是明顯比梁女士老十歲。樸娓藍當時果然不是單純的奉承梁女士,她說的是事實。紀瓷第一次看到金婉芬,仍舊一眼就能在她那張粗糙又肮髒的臉上看見樸娓藍的影子,年輕時,她必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在民間故事裏流傳的金婉芬,是帶著七歲的女兒改嫁到白樹鎮的,可惜再嫁的男人是個酒鬼兼賭徒,遇人不淑,她的際遇想來就好不到哪裏去。女兒大一點,被男人逼迫著去城裏偷東西,偷不到回來就會遭毒打。終有一天,她那個漂亮女兒忍受不住,偷偷地逃走了。她求男人去找,男人花光了她偷偷存下的私房錢,然後告訴她,她女兒被洪水卷走了。再後來,男人被債主追殺,也消失無蹤。隻剩下她,漸漸瘋了。日日縮在養老院的大牆外,院長心善,偶爾給她些吃的。
傳說總是影影綽綽的,未必能保證真假。
但是當金婉芬第一次看見紀瓷,忽然抱著她,輕聲細語地說:“娓娓啊,你回來啦。”
紀瓷當時就和齊院長說:“你們收下這個阿姨吧,她的生活費由我來出。”
院長說,這就是緣分。
紀瓷的耳朵裏,轟轟作響,仿佛聽見樸娓藍痛徹心扉的哭聲。
是的,這就是緣分,她在江城遇見了樸娓藍,又在千裏之外的安城找到了她的媽媽。
安城,是她注定要來還債的地方,她要在這裏,把虧欠給樸娓藍的債,一一還清。
金婉芬住的是一個小單間,紀瓷推門進去的時候,她剛吃完飯。看見紀瓷,麻木的臉上忽然有了笑意,她惴惴地望向門外,見並無旁人,於是安心地去拉紀瓷的手。
很安靜溫和的女人,你若說她瘋了,她那不吵不鬧幹幹淨淨的樣子真讓人無從相信。你若說她沒瘋,可眼神分明又是呆滯的。
雖然是住在養老院裏,她從來不討擾那些老人,因此也沒有人嫌棄她。
隻是,紀瓷猜不出她究竟受了怎樣的苦,臉上總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時刻都在怕。
“娓娓,還有人打你嗎?”每次見麵,金婉芬總那樣小聲地問紀瓷。
紀瓷搖搖頭,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於是,金婉芬就像孩子一樣咧開嘴,仿佛真的放了心。一轉身,又寶貝似的從床頭的抽屜裏翻出一個紙包,攤在紀瓷前麵。
紀瓷打開來,看見幾塊蛋糕。
“吃。”金婉芬還是笑著。
紀瓷拿起一塊已經幹硬的蛋糕,看著上麵的黴跡,心酸的想哭。想必,那包蛋糕是她攢了許久的結果,特意攢給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紀瓷眼前的瘋女人,也許已經忘記了世間百般的愁苦,但惟獨記得對女兒的愛。
樸娓藍,你為什麼要千裏迢迢地跑到南方去?為什麼要不言不語地留下她自己?又為什麼,讓我們摻雜進彼此的命運?
她心裏問著,可耳朵裏隻有風一樣嗚咽的長鳴。
過一會兒有護工進來,央著紀瓷幫忙勸說金婉芬洗頭發。據說,她凡事聽話,獨獨抗拒洗頭。
於是,紀瓷輕言細語地哄了她一會兒,等護工端了熱水來,又親手幫著給她洗。紀瓷從來沒做過這種事,落手極輕,但仍是能感覺到金婉芬的不安。護工對她呶呶嘴,她順著護工的指點,在金婉芬的發間看到手指那麼長的舊傷疤。
紀瓷的指尖一顫。
同樣的傷疤,她在樸娓藍的背後也看到過,暗紅色的,醜陋又猙獰,卻又不止一道。
洗了頭發,紀瓷端了水盆去倒。在一樓幽深昏暗的水房裏,她愣愣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一點陌生。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樣恭順貼心的“女兒”,要知道,在江城的時候,她從來不曾為自己的親媽做過任何事,就連一雙襪子也從來沒給梁女士洗過。假若梁女士知道她此刻扮演著一個瘋女人的乖女兒,會感到心寒難過吧。
她伸手,攀上自己的臉。為什麼金姨會把自己錯認成樸娓藍呢?她們長得根本一點都不像。
她恍惚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上漾出樸娓藍招牌式的小狐狸一樣的笑。心裏沒來由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倉皇地逃離了那麵鏡子。
紀瓷又陪金婉芬坐了一會兒,金婉芬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在午後四點的光裏沉沉睡去。紀瓷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關上門。透過門縫,又心疼地看了一眼睡著的女人。也許當她片刻之後再醒來,會覺得此前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夢,也許,她總有那樣的夢,不管紀瓷來或者不來,她夢裏的娓娓是一直都在的。
03
午後的天,昏昏欲落雨。
紀瓷怕淋雨,著急趕回學校去,院長好心地說剛好院裏有輛小貨車要去市裏拉貨,可以捎紀瓷一程。
紀瓷想想便答應了。
開車的師傅姓韓,紀瓷喊他韓叔,兩個人一路閑聊,也不覺得悶。
從白樹鎮出來,是一片楊樹林。鄉下的路,本就車少人稀,靜下心,便隻聽得見一路樹葉簌簌而落的聲音,靜謐美好。
途中經過一輛停在路邊的SUV,老韓隨口說:“這車子壞的可不是地方。”
紀瓷隨意地扭頭看了一眼,卻也隻看到一張側臉,有些像馮宥。她不確定,探出頭去再看,人影辨識不清,但馮宥的車她是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