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相信

公元2016年,農曆丙申年,猴年。農曆大年初一,《西遊記之三打白骨精》上映。這不是第一部關於孫猴子的電影,在過去的2015年,或者現在的2016年,甚至更遠的2017年,會陸續有更多的關於孫悟空的電影上映。一些電影人管這叫作IP,盡管在我看來,這是另一種投機,就像互聯網思維對中國電影的綁架一樣。但在確實高昂的票房麵前,一切都是有道理的,隻要你把它說成很有道理的樣子。

4月2日,香港亞洲電視免費電視牌照屆滿,必須停止廣播。那句“一個時代結束了”又一次找到了切實的落處。傳統媒體再一次被推搡到警戒線的邊緣,但窗外人流如故,陽光依舊。一切都好像變了,一切又都好像沒什麼變化。人類對於優質的閱讀,對於好電影的渴望,不會因為獲得渠道的變化而變化。你信嗎?好,永遠是好;壞,永遠是壞。

從2006年到2016年這十年

經過了110多年的沉積,電影像迎接任何一個它所經曆過的十年那樣,擁抱了2006年到2016年這十年。

盡管在2006年一開始,就已經顯露了各種微征,暗示這可能是一個獨特的十年,但直到2016年到來,輪廓才慢慢顯現出它駭人的形狀。作為一個特定屬性的名詞,電影在這十年所經曆的,比它過去110多年來所經曆的都更為凶險。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十年,像這個十年這樣,把“電影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提到日程,並在某一個確定的時期之內,表現出和過去110年來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道德和工業屬性。

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電影的這種變化歸結於互聯網在這十年裏的興風作浪。這是一個異常明晰的物理過程,互聯網獨特的檢索與窺探的能力,解決了電影一直以來最為懸而未決的那個問題,即“觀眾需要什麼樣的電影”。當過去一百多年來,需要若幹不世之才去審視和判斷的過程,變成一個不太複雜的計算程序之後,電影的神秘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確和堅決。創作變成了一種數學行為,輸入一個已知的公式,就能得出那個可以模糊預見的結果。

對一件產品最大的恭維,就是它的準確性和服務性。但電影最大的魅力,在大多數時候來自它神秘的曖昧性。2006年還有適宜《陽光小美女》《三峽好人》《風吹麥浪》這樣的電影生長空間,但2016年,已經被《魔獸》《美國隊長》《超人大戰蝙蝠俠》這樣的怪獸級電影遮蔽了。這類被冠以“漫威宇宙”“DC宇宙”甚至是“迪士尼宇宙”的電影托拉斯,像水浮蓮這種百合亞綱植物那樣,對所生存的水麵實施野蠻封鎖、屏蔽陽光。當目標可以預見,投機就是再自然不過的分泌物。拍攝一部電影,變成了奧林匹克的某種競技項目式的你追我趕。電影的不確定性消散,那種意料之外的不可捉摸與可以因人而異的曖昧,在電影裏的空間越來越狹小。電影在盈利的道路上狂奔,成為一個金融產品或者是一場盛大的技術軍備競賽。

技術是這十年來電影最大號的關鍵詞。當3D、IMAX、CGI這一類以字母為標注的新技術,和電影相繼發生了超友誼關係之後,電影被強製的可能性,就被人工拉伸為一個現象。對技術的依賴,一直都是電影的一個秘密。隻不過這十年來,技術如此的洶湧,以至於這種對尺寸的依賴,曝光在投影機可見的視線之內。電影獨特的溫度,被技術的工業感甚至是機械感籠罩,成為某種象形物。

最重要的是,隨著那種需要天才般的能力去分析和判斷的簡化,電影人正在變成某種東西的仆從而不是國王。奧遜?威爾斯、庫布裏克甚至斯皮爾伯格很難再從這樣的鋼鐵包圍中突圍而出,所以2016年多是紮克?施奈德、大衛?歐?拉塞爾這樣不穩定選手的天下,他們看似可以任性,拍攝他們想拍攝的電影,其實他們都在一個巨大的布滿紅外線的房間裏,他們的拍攝必須在這些縱橫的紅外線之間閃跳騰挪。

2006年到2016年這十年,就像《因父之名》中格裏?康倫走出監獄,叛逆少年如今是一臉滄桑的中年那樣,電影處於巨大的不確定性中。大家都在等待某一兩位不世之才出現,用獨屬於他們的天才作品,定位未來十年電影的形狀和走向,可是目前,尚無跡象。

2016年,市場上將會產生更多像《魔獸》這樣的怪獸級電影。

電影下行

連續五年,作為世界電影的托拉斯,好萊塢都應該覺得不好意思。

如果說在差點被罵死的原創力問題上,好萊塢手裏還有一大把電影可以輪番應付一陣子的話,那麼真正令人憂心的則是,好萊塢在最有把握的地界兒也正失去其絕對的把握。最近五年,工業和市場對好萊塢的擠壓,在斯皮爾伯格這樣的業內人士看來,就是“好萊塢工業體係在一兩部巨型製作失利後就會崩塌”。但這種預言一般都被當作花邊新聞對待,就像那年彼得?格林納威呐喊“電影已死”,可除了砸出一大串長期潛水的“心智不能自理者”以外,這句話的力量隻停留在了字麵上的腥膻。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最近五年,好萊塢日子的確不大好過。電影產量從2010年的536部上升為2015年的680部,但總票房卻從2010年的105.65億美元,下滑為2015年的105.02億。這還是仗著平均票價從7.89美元暗調到了8.34美元的份兒上。好萊塢不情不願地沿著大佬們指點的最糟糕的軌跡滑動,浮顯在觀影人次上就是,看電影的人從2010年的13.39億人次,減少為2015年的12.59億人次。精於算術的好萊塢,在這樣的數字麵前,當然高興不起來。

每一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工業上出了毛病,一定是產品出了問題。那麼看看今年的好萊塢,年尾的《星球大戰:原力覺醒》如人所願,終於喚醒了潛伏於民間的看電影的欲望,可那畢竟是《星球大戰》啊,一個烙刻進了美國人民成長記憶的電影,幾乎是壓箱子底級別的產品了。而這還不算上全球可能達到1.5億美元這種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宣發規模。剩下的呢?是另一個仍然很難複刻的特例《侏羅紀世界》。

電影下行,這已經不是一個神神叨叨的預言了。當人類迎來曆史上最浩繁的技術時代,卻在第一時間把技術轉化為娛樂指數的時候,電影就如花火,迅速迎來最絢爛的時光,比如新好萊塢主義。然後就進入等待枯竭而死的時間,比如現在。電影是一個娛樂產品,這是全球電影人在新千年取得的一個新的共識。為了將這一點貫徹到底,主創們把精力都用在了視覺刺激上。好像一個紀元結束,人們就不再需要故事了,電影也漸漸喪失了講述一個好故事的能力。雖然美劇揭了所謂好萊塢原創力下降的底,但電影在越來越巨型的投入麵前,必須選擇智商最低的手段。畢竟視覺和動作,可以極大降低觀影障礙,刺激全球人民埋單。

這一直是資本家的“五月花號”,現在被藝術家當作另一件皇帝的新衣。

技術拓展了電影的邊界,卻也把電影牢牢囚禁於一個概念的鐵柵欄裏。眼花繚亂的電影技術,給了人類可以懶惰的理由,於是電影和電影人在新的氣候條件下攜手退化。看看被好萊塢寄予厚望的大衛?歐?拉塞爾們,用一個又一個沒什麼毛邊但也絕對不會有什麼棱角的作品告訴我們,這是一個電影大師欠奉的時代,可能成為大師的人更願意耽於工匠。這並不是一個悲傷的特例,被當成第二個斯皮爾伯格的J?J?艾布拉姆斯,被期望成為湯姆?克魯斯的希亞?拉博夫,都無一例外地把我們最壞的打算推向了更壞。

新的觀眾已經形成,但電影和它的創作者們都已經沒有能力和膽量去尋找新的電影語言了。他們忙著在視覺的牆上刷技術的油漆口號。

《侏羅紀世界》是電影市場上一個仍然很難複刻的特例。

寒冬將至

怪獸級嚴寒襲擊地球,全世界進入“蒙圈”模式。一邊是,“歐亞多國爆發甲型流感,逾百人死亡”“美國取消了百老彙演出,11個州進入緊急狀態”“中國12個觀測站氣溫跌破曆史最低值”“哈爾濱遇罕見低溫,企鵝個個凍得直哆嗦”“中國影院《功夫熊貓3》《星球大戰:原力覺醒》增幅孱弱,造就三年最低迷大盤”。另一邊則是,“中國最美鄉村江西婺源現古村雪韻美景”“各地網友曬出最美雪景圖”以及中國特產的極寒段子新鮮出爐。事物以本來的麵目出現,我們總是有能力在最短時間內令其麵目模糊。

這場寒潮的成因和走向似乎在它出現的一刹那,就已經不再重要了,就像在更早之前降臨到傳統媒體上的那場寒流一樣。世界人民愛上了一種新的玩法。這種玩法比以往類似情況更加殘酷,就在於技術對我們生活邊界的拓展,讓我們有足夠的空間可以閃避,而不是去麵對。還記得《機器人總動員》裏描繪的那些聰明如廢物一般的人類嗎?我們被自己所研發的東西嬌慣得像是一群豬,但這不妨礙我們依然指揮著一群小機器人,去清理我們製造的垃圾場。如果上麵的例證還不夠充分的話,我們有必要回憶一下《發條橙》說的,“隻有笨蛋才思考,聰明人用靈感”。而靈感是超邏輯的,它對有序不感冒。這場極寒是一種自然的失序,那場令傳統媒體衰竭的黑熱病,則是一種人文的失序。既然維持事物形狀的能量和秩序失常,反常反倒成為一種修複方式。隻是在這種強大的自愈能力麵前,我們是否有必要去檢索我們對一種秩序行為照料不夠。很顯然,我們已經失去了這個耐心或能力。我們有數字出版,我們有雲閱讀,在一場危險降臨後,我們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投入無限的詞彙生產上麵來。

好吧,不能不承認的是,另一股寒潮也將出現在電影裏。好萊塢天生的敏感體質,早就發覺了這股冷空氣正在極地生成。3D、IMAX、CGI、動作捕捉,從超級英雄電影到漫威宇宙聯盟,在寒流到來之前,好萊塢給自己注射了各種預防針劑。就像傳統媒體人,不願意再去思考和解決“讀者需要什麼樣的閱讀”一樣,電影人也試圖用新媒體的形式去解決“觀眾到底要看什麼樣的電影”。盡管相對於傳統媒體的新媒體,並沒有建立真正的閱讀秩序,就像相對於傳統敘事的電影,新世紀語境中的電影也沒有真正觸摸到觀眾的需求、建立自己的秩序一樣。大家都是從舊事物的框架裏觀察新事物,我們對未來的描繪,其實隻是強迫它適應我們已知角度的描摹。

極寒是不是酷暑的對立麵?專業人士指出,這場極寒之後,可能迎來2016年的酷暑天氣。事物有自己發生的軌跡,新不一定就是舊的反麵。新媒體語境下的閱讀,是不是就不再需要好的文章,而隻注重好的形式?新世紀的電影是不是就不需要傳統敘事模式,隻需要眼花繚亂的視覺刺激?《藍色天鵝絨》裏,丹尼斯?霍珀說,“你知道什麼是情書嗎?它是一支該死的槍裏射出的子彈,媽的”。他說的那顆子彈,歸根結底還是一封情書。也就是說,那些我們探討的反常識的東西,最終還是常識的果實。我們需要花點時間和精力去照料它,知道它們生長的每一個細節,知道怎麼把傳統觀賞需求鑲嵌到新新語境裏,而不是徹底推翻。它在未來的變化,就不會成為失常行為,我們也可以不必像躲避寒潮那樣去躲開它。畢竟閱讀和看電影,都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