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從今後我就是我的故鄉
“去山清水秀的地方。”
“去過好日子。”
許多個蕭紅的相遇,
成就一個“黃金時代”
河與河相遇,野火和野火相遇,人和一群人相遇。相遇改變人,相遇改變時代,讓螻蟻變成神明,讓綠皮火車變成銀河列車999。
三個小時,不覺得長,身為寫作者,在《黃金時代》裏看到的,是讓我喉頭為之一熱的命運關鍵詞:相遇。
河與河相遇,野火和野火相遇,人和一群人相遇。相遇改變人,相遇改變時代,讓螻蟻變成神明,讓綠皮火車變成銀河列車999。讓一個東北鄉下的小姑娘,憑借一支筆,憑借那些不起眼的字與詞,火燒雲、倭瓜花、河燈、小團圓媳婦,彙入洪流,在刀槍不入的曆史上,留下一聲咳嗽。
相遇之前,蕭紅的生活支離破碎,電影對此毫無粉飾遮掩。未婚夫汪恩甲、表哥陸振舜,陸續出現在她的生活裏,或多或少,改變著她的生命軌跡。但這些相遇,是生命準備期的相遇,是次一等的,狗糧般的,不足以喂養她。她和他們相處時的順應、懦弱、反悔、掙紮,所有這些顯得猙獰,被人視為狗血的舉動,是她對他們的不適應,是一個人被狗糧般的滿足拘禁時的必然反應。
能夠算作相遇的機遇終於出現,遇到蕭軍,遇到東北作家群,遇到該遇到的人,所憑借的,無非一支筆。他們討論讀書寫作、愛的哲學,排演戲劇,在新年夜歡歌笑語,在街頭和另一群年輕人擁抱。作家廖偉棠說,《黃金時代》裏有一個青春中國,那青春中國,絕不是虛無的概念,就是這樣一群人的擁抱,是他們交往中的靈光乍現,是瑣碎談話累積出的詩歌,他們因為寫作相遇,相遇也成為他們寫作的內容,他們的相遇像蝴蝶振翅,掀起風暴,至今不歇。
即便相遇,也不意味著萬事大吉,夭折、動亂、倦意都在發生,有人死去,有人被捕,有人悄悄退出那個時代,也有人謀求更大的相遇,例如蕭紅,她去了上海、青島、武漢、香港,遇見魯迅、許廣平、胡風、梅誌、丁玲、聶紺弩、舒群、羅烽、蔣錫金、駱賓基、端木蕻良。所憑借的,還是那支筆,筆是咒語,是讓人們一瞬間心神相通的魔杖。所以,她的故事天然適合電影,她的經曆,正是約瑟夫?坎貝爾所說的那種“英雄的旅程”。
有評論者認為,這部電影,羅列許多名人,更像一部社交史,但正是許許多多個蕭紅的相遇,成就了許許多多個“黃金時代”。海明威從美國跑到巴黎去,和那一場流動的盛宴相遇;柯萊特從外省跑到巴黎去,和普魯斯特、德彪西相遇;亨利?盧梭從海關收稅員的職務上退休,和畢加索、阿波利奈爾相遇;羅克韋爾?肯特丟下鋤頭,從緬因州跑到紐約,萊昂納多?科恩扛上吉他,搬進切爾西旅館,緊跟著發生的,也都是生命爆炸般的相遇。
讀他們的傳記,看到他們艱苦地磨煉自己、遭遇劫難、貧困潦倒,餓到出現幻覺,我都毫無同情,我知道他們必然遇到相遇,天將降相遇於斯人。為了出走,為了不斷拓展生命的維度,他們拋妻棄夫、丟下兒女、欠債跑路、聲名狼藉,他們無恥透頂,他們一點都不要臉,但和相遇之後的萬卷詩書比起來,那都是細枝末節。
《黃金時代》最驚心動魄之處,就在於此,它沒有回避蕭紅的戲劇性情感,給了她的情史以充足的戲份,但最終卻用貌似平實,實則風雷激蕩的筆觸,寫出了人們是怎麼從五湖四海奔赴而來,最終彙聚成一塊新的大陸的。促成這一切的,還是寫作,所以,作家水木丁說:“她生活的那個時代雖然兵荒馬亂,流離失所,但是對於一個寫作的女性,男人們也能夠看到並認可她的才華,同樣用接納一個真正的作家的態度一樣接納她、珍視她,這才是他們願意無私地幫助她的原因。”“用接納一個真正的作家的態度接納她”,這點至關重要,在那樣一個年代,這種跨越性別、階層、地域的接納,恐怕也隻能發生在寫作者中間了吧。電影中,蕭紅死去後,丁玲、蔣錫金、駱賓基或者黯然神傷,或者悲痛難抑,那不隻是本能的物傷其類,更是因為,他們所寄寓的大陸流失了一塊,那是所有人的喪鍾。
這樣的電影,必然不討好,但是,許鞍華在接受采訪時,曾把《呼蘭河傳》和艾米莉?勃朗特以及赫爾曼?麥爾維爾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較,認為它們都是“探討生命裏特別原始及不討好的東西”。這見解驚心動魄,也足以說明,即便在去世七十年後,蕭紅仍然能獲得理解,相遇還在發生,和這樣的相遇迎頭相遇,是我們這鍍金時代裏,一道金子般的光。
煙雨桃花中的江海餘生
“去山清水秀的地方”“去過好日子”。
三個男人生活在明朝,都為錦衣衛工作,意氣相投,於是拜了把子,老大盧劍星,老二沈煉,老三靳一川。幾乎同時,他們遇到了麻煩,也遇到了機會。
盧劍星是孝子,他死去的父親曾經官至百戶,他母親對他也有相同的期望,見天催他上下打點,早日補了父親的缺,已經花了三百兩銀子,還不夠;沈煉是情種,和暖香閣的周妙彤姑娘相好,想替她贖身,但他沒錢;靳一川從前是強盜,冒名頂替當了錦衣衛,因此被他那不成器的師兄勒索,他得在三天之內籌出一百兩銀子。命運賜給他們麻煩,卻也給了一個補丁,一個機會送到了他們麵前,他們被上司選中,去追殺魏忠賢。
魏忠賢當麵用重金買命,背後卻計劃將他們滅口。他們的目的於是被更新了,生死催逼,加上重金在手,他們的短期目標變成了長期目標:歸隱。“去山清水秀的地方”“去過好日子”。老大想去泉州,陪母親看海,老二想去蘇州,帶著他的妙彤姑娘,老三要去關外,“因為那裏人少,我想去個人少的地方”。總而言之,他們生逢亂世,命若螻蟻,已經沒路可走,索性做出暢想,做一票大的就走,在亂世裏求桃花,在江海裏謀餘生。
即便不用眾多國產爛片襯著,《繡春刀》也是部好電影,它不隻好在眼前的成品,更好在,我們分明知道,導演路陽還可以更好,還有更多的可能,那些可能,又銳又澀地,藏在這個電影裏,甚至藏在明明是缺陷的地方。
但它還有一點好,是存身於故事、表演、音樂、攝影、服裝、化妝、道具之外的:它多點念想,這點念想,就是三個人對歸隱的渴求,這渴求配合了我們對中國文化裏歸隱的想象,合力釀成了詩意。我們已經可以想象到,如果三兄弟安然脫身,會過上什麼樣的“好日子”:白牆黑瓦的小院,房前幾杆修竹,門外一樹桃花,下雨天,院子裏一片寂靜,三兄弟不論在蘇州還是泉州,不論是混跡在市井中,還是閉門不出,都目光炯炯,安然淡定,他們擁有過好日子的一切能力。
影評人Magasa,曾經借電影《劍雨》和《武俠》,討論過武俠文化中的“歸隱主題”:“中國漫長的武俠文學(影視)曆史中,存在著兩種鮮明對立的主題:一是‘華山論劍’,一是‘笑傲江湖’,或者說,一是稱霸,一是歸隱。幾乎所有江湖中人都被這兩種目標中的某一個驅使著,要麼渴望超凡入聖,要麼希望回歸平凡。這兩種欲望的爭鬥構成了江湖生活的主旋律。”《繡春刀》爭的是當下,望的卻是煙雨桃花中的江海餘生。
所以,我們不覺得沈煉的凶殘是凶殘,並且在靳一川殺人後露出的笑容裏,感覺到了一絲純真,因為你我都知道,那是假的,或者說,那是合理的。電影是假的,所有行動、所有物件都是隱喻承載者,但要完成這個任務,要使假指向隱喻,而不是粗暴拙劣的假,是所有電影的最終目標,要用一切手段來完成它。讓《繡春刀》最終完成這個任務的,是劇中人的歸隱渴望,因為渴望是真的,所以一切行動都合理了,都不必深究和計較了,哪怕是殺人,也不過如遊戲打怪。
歸隱設定,對我們這樣有效,也說明了我們的渴望,映射出我們的念想。在當下,在高速運轉的生活裏,我們念念不忘的,其實是人很少的地方,一個門外有桃花的小院。在這點上,我們和明朝錦衣衛三兄弟並無不同。一個電影,有了這樣的時代立足點,已經當得起“好”這個字。
狗糧人生
人們本應有更好的方式去滿足欲望,最後卻給自己喂下狗糧,甚至連狗糧的成色也越來越差,狗糧喂養出的人生,最終指向無可挽回的淪喪。
如果要理解蔡明亮導演的人生與藝術,或許可以使用兩條曲線:一條上升,一條下降。
他人生的曲線,從世俗成功的意義上來講,是一條上升曲線。他電影中所呈現的人生,卻是一條下降曲線,越來越低,越來越趨向淪落。他從不忌憚表達展現欲望,食欲、性欲,以至於他的電影總給人以色情之感。但他給出的欲望圖景,卻是欲望的被貶低,實現欲望之路的被阻塞。人們本應有更好的方式去滿足欲望,最後卻給自己喂下狗糧,甚至連狗糧的成色也越來越差,狗糧喂養出的人生,最終指向無可挽回的淪喪。
他的電影裏,人們長期被虧欠著。住,住不好,《河流》《洞》裏,到處都是汙水,水管總會壞掉,起初隻是一點齟齬,後來卻潰不成軍,成了生活的背景,總也解決不掉。到了《天邊一朵雲》,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到處都沒有水,依靠西瓜汁解渴,洗不了澡的人,身上爬上了螞蟻。《愛情萬歲》裏的兩個人,一個賣房子,一個賣骨灰盒,一個賣生者的居所,一個賣死者的居所,自己卻都沒有住的地方。所有人都生活在漫長的淩遲之中。
吃,也吃得不好。他電影裏,人物最常出現的行動,就是吃東西。從《青少年哪吒》到《郊遊》,吃,所占的篇幅越來越多,花費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他不久前的舞台劇《隻有你》裏,舞台上的陸奕靜用了七八分鍾來吃東西,到了《郊遊》,吃東西的過程被整個展現出來,吃東西的時間,和現實等長。吃是如此重要,如此無法忽視,但吃的內容卻不忍直視,無非是零食、快餐,是雞爪子、膨化食品、蓋飯,那些食物隻是食物,既缺少營養,也無法帶來心理上的滿足感,隻會激發更大的饑餓感。他們吞吃的動作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漫長,卻還是不能填充生命的空洞感。他的禦用演員之一陸奕靜,常常在他的電影裏吃東西,事實上,陸奕靜並不是那麼熱衷於吃,但蔡明亮要的就是那種微妙的效果,不愛吃,卻不得不吃,用食物來充填生命的空洞。
欲望,也得不到滿足。《河流》裏,人們不言不語,沒有深切的交流,隻求臨時解決欲望,影片最後,父親和兒子在同誌浴池相遇,為的是一點苟且的滿足;《青少年哪吒》《河流》《洞》裏,到處是汙水橫流,橫溢著令人不快的液體。《天邊一朵雲》裏,性是表演,是疲倦的AV男優女優毫無生趣的工作。談論《天邊一朵雲》時,蔡明亮自己也說,這部作品講的是身體、欲望和焦慮:“我的每一部電影都與身體有關。……我們習慣於濫用我們的身體,用身體來賺錢,包括拍色情片,我們對身體的使用是混亂的,我們因此而付出了代價。”所以,打的是情色的招牌,裏麵卻沒一場真正的床戲,人都像是被閹了,掏幹了,像沒了水的空瓶子,萬分焦灼。《黑眼圈》裏,男人是植物人,是傷者;《郊遊》裏,男人是舉廣告牌的活木樁。欲望或者泛濫,或者殘缺,總是得不到正當的滿足。
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有的電影,都由李康生主演。一方麵,在他看來,李康生的臉,本身就具有一種電影性,他曾說:“他的臉,就是我的電影。”另一方麵,持續地讓李康生出現,或許還有向弗朗索瓦?特呂弗致敬之意。在特呂弗那一係列以“安托萬”為主角的電影中,扮演安托萬的,都是讓-皮埃爾?利奧德,他用這個係列電影,呈現了一個人在不同階段的人生麵貌。對於蔡明亮來說,李康生就是他的安托萬,為了提示這一點,他曾特意邀請讓-皮埃爾?利奧德在《臉》和《你那邊幾點》中出現。
在他所有電影裏以“小康”之名出現的李康生,可以理解為同一個人,也可以理解為許多個有著相同命運的男子。但總體來看,這個小康是個無用之人,他的人生,是一條不斷下降的曲線,越來越低落,越來越荒涼。
年輕時,他曾賣手表、當放映員,都是臨時的、瑣碎的工作,但他的生活環境,畢竟還處於正常狀態,從《天邊一朵雲》開始,他的人生徹底走向下降通道,在這部片子裏,他是AV男演員。接下來的《黑眼圈》,他的兩個身份,分別是植物人和被外籍勞工收留者,全部領地,是一張扛來扛去的床墊。而到了《郊遊》,他靠舉廣告牌為生,幾乎淪為人肉木棍。和早期的“小康”相比,他的生活甚至連情節都消失了,全部生活內容,就是舉牌、吃、睡,而且他的食物和居所,都極其寒磣簡陋。
就像自殺的日本畫家石田徹的畫,人最終成為牆上的一塊磚,機車的一個零件,表格中的一個項目,商場裏的一個標簽,為了不逾越各種距離,甚至讓身體開發出了直尺的功能,並漸漸與地鐵的座椅同化。而這個過程,被掩蓋在表麵的繁華之下:“忠孝東路一定很明亮,那是高級享受的地方,可是你轉頭走進它附近的一條小巷,看到的可能是另外的生活。”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裏,馬克思談到人的異化:“結果,人(工人)隻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行為,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也成為動物的東西。”
隻是,蔡明亮不像別的影人,赤裸而直接地炮製出一個“底層”,來呈現底層的景象,和人的下降,他用別的方法給我們看到這種異化、下降和沉淪,那就是欲望的下降。
從《青少年哪吒》開始,整整二十年,他用九部長片和若幹短片,給出的是一部欲望沉淪史。他電影裏的欲望,越來越腐敗,越沒有生機,最終變得徒具形式,隻有空殼,與此同時,這欲望卻越來越龐大,最終成了他電影最主要的內容。那些能被稱為“情節”的元素不斷被擠迫,比重越來越少,吃、行走、呆坐等空洞的生命景象卻不斷膨脹,比重越來越大,最終成了唯一的情節。在這種此消彼長中,所有人都像是身處荒原,身處地獄,但求杯水。
那麼,有沒有救贖之道呢?他曾說:“我們跟土的距離已經非常遙遠,甚至有人不知道土,就像狗不知道草是什麼。以前狗生病了會自己去吃草,現在隻會看獸醫,沒有自我治療。但其實真正的治療是大地給你的。”所以,在《郊遊》的最後,主人公們凝視著牆上的畫幅,似乎有所期盼。
他的電影,越來越冷寂,越來越荒涼,已經到了不能再荒涼、不能再黑暗的地步,他電影裏的人生,也已經落無可落。所以,第70屆威尼斯電影節,他憑借《郊遊》兩次獲獎,卻也兩次表示,他不再拍電影了,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並說:“這是神的旨意不可違背。”
神的旨意是什麼呢?也許就是在地獄的最底層止步。在《黑眼圈》和《郊遊》裏,那種空前的荒涼感中,緩緩畫上句號。讓這狗糧人生,停在最慘淡處,定格在他的遠遁之前。
從今後我就是我的故鄉
兩個沒有故鄉的人,又怎能互為故鄉呢?從今以後,隻能自己充當自己的故鄉。
每逢賈樟柯新片上映,總會看到相似的評論,他投機、他販賣中國元素、他取悅西方人,每次和這種評論迎頭相遇,我都在想,為什麼一些人不覺得他的電影裏有刻意的“中國元素”,而另一些人卻總能發現“中國元素”?那些存在於他的電影裏,讓一些人覺得刺眼、不勝其煩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種“中國元素”,或許是舊日時光,或許是東部城市群以外的地方,普遍的破敗衰落,或許是社會新聞裏的激烈衝突,但或許還有更強烈、更執著的東西,讓人覺得刺目和不安,那就是舊日世界的人情之美。它更虛無但更堅固,更容易摧毀卻又陰魂不散。賈樟柯電影裏,有一個強拆隊,不停地拆除往日世界裏的一切,拆掉房屋,拆掉整個縣城(《三峽好人》裏女詩人翟永明扮演的大Boss幹的就是這件事),但唯有那點往日情懷,是拆不掉的,它像鬼屋裏的鬼,被法師趕走,不超過三天,就又回來了,即便屋子裏的人去了異地他鄉,這點情懷也時時出來作祟,讓事主不得安生。
他們說著家鄉的方言,跟家鄉人交往(《世界》裏的那場婚宴和《山河故人》裏的外逃商人聚會),吃著打小喜歡吃的食物(《山河故人》裏的餃子),聽著過去的歌(《淺醉一生》《珍重》《選擇》《站台》It's Up To You和Go West),最重要的是,還要遵循過去的準則生活,上門見親戚朋友,得帶上煙酒糖茶,老朋友七十大壽,輾轉坐汽車坐火車也要去(《山河故人》)。甚至他們的稱呼,都是小世界裏熟人的稱呼:“梁子”“濤”“晉生”。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這點點滴滴,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一個人,也是因為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