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杯啊姑娘
如此便是田雪龍的十年。她沒回去種田,但也沒覺得不種田就有多牛逼、多光榮。而我卻不禁在一杯酒後熱淚盈眶。我為她高興,真心的。
1
田雪龍的妹妹從湖南給她捎來一隻活雞,雞在陽台上喂了兩天,今天家裏的客人不少,該殺了。她要我把雞的兩隻翅膀給揪緊了,割喉這件事她來就可以。雞脖子那裏鼓鼓、熱熱的,我扭過頭去不敢看。雞撲騰著叫起來時我也在叫,田雪龍沒叫。這是我的第一次,但絕對不是她的。今年我們都是24歲,我男朋友還沒有一個,她女兒已經4歲了。
自家養的雞,又是現殺,燉出來的湯極鮮。她老公是北方人,口味偏淡,喝雞湯就滿足。但雪龍是湖南人,她家桌上光清淡鮮香的菜肯定還不夠,於是又去解凍了兩隻肥鴨腿,斬成丁,在鍋裏煸出油,放一大勺自家做的辣醬炒香,再加紅綠尖椒粒,拿鍋鏟一陣翻攪,她那個特別能吃辣的妹妹吃得紅光滿麵。我說,“雪龍,你妹妹跟你長得倒是不像。”她看妹妹一眼,“她現在比我好看,是因為她整過容。”
她妹妹揚起手作勢要打她,雪龍拿筷子指著她的下巴,“整了就整了,別不承認啊。”
田雪龍12歲時,她妹妹調皮,從自家房頂上摔下來,把下巴給摔壞了,家裏沒錢治。妹妹的口腔慢慢變了形,話也說不利索了。十年後,田雪龍拿出了十萬塊錢,接妹妹來北京做手術,完成了正畸。這十萬,是她在北京打工六年的血汗。
現如今,雪龍已經在一家圖書公司當上了印製主管,她終於過上了曾夢寐以求的寫字樓白領生活。沒幾個月,她看著我,又顯得憂心忡忡,“掙死工資沒前途,我不想幹了,我還是要回到工廠才行。”
“你不是挺喜歡跟文化人待在一起嗎?”我笑她。
“是喜歡,是舒坦,但我要多多掙錢啊,我才24歲啊!”她把方向盤向右一打,車進了輔路,三環上實在是太擠了。
田雪龍沒被如今這不實惠的體麵給誑住,她很快就辭職了。
而我大學畢業後就情願畏縮在格子間的電腦後麵,工資不夠花便朝家裏伸手。
我自歎弗如。
2
田雪龍是16歲來北京的,當時初中畢業,沒想著再繼續升學。她有一個遠房表哥在北京開了一家很大的印刷廠,每年會從老家招工。北京基本算是有了一個工作在等她,幹嗎不去呢?不去,就隻有背後的兩塊荒地可以種,等混不下去了再回來種也不遲,土地是不會老的,也永遠不會背叛它的種子。但隻有去了別處,才有可能結出背叛命運的果實。
印刷廠在北京的東六環外,她在火車上站了二十多個小時,到北京後,又昏昏沉沉地倒了好幾趟公交車。路過天安門的時候她睡著了,醒來時隻剩一片灰撲撲的高樓。最後,她被撂在一片荒郊野外,旁邊一家十元店的小喇叭不停地循環放著:本店商品每件十元,一律十元!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田雪龍叉腰一歎:“北京也有這種地方?簡直跟我在老家待著沒什麼區別。”
到北京的第一天夜裏,就要辦入職手續,正式開始上工。
印刷廠裏有一個大操場,她跟另外20個同時進廠的紅臉蛋陝西人排成兩排怯生生的隊伍。她個子最小,站在最邊上,像一個多出來的人。生產部長走過來,簡單地交代兩句後,安排他們馬上進車間上夜班。
田雪龍不知道她進車間能幹什麼。她是從農村來的,但之前也在學校念書,基本沒幹過別的什麼活兒,也不知道待會兒有沒有個能帶她的師傅。她跟在管生產的人身後,心中著實有些忐忑。進了車間,無數台龐大的印刷機與輪轉機正在工作,響聲隆隆。雪龍以前沒見過這種陣勢,有點害怕。她看見機子上頭掛著牌子,有的寫的是海德堡,有的是小森。上晚班的工人不少,但沒有任何人說話。車間裏飄蕩著刺鼻的氣味,牆上也貼了骷髏與麵具標識,八成兒這裏頭有毒,但沒人戴口罩,大家鎮定自若,她也不敢皺眉頭。
路過幾個工作台,有好幾個女工在那裏埋頭給書裝腰封和糊殼。她覺得這活兒興許她做得來。管生產的把她領到一台膠水機前,“讓他們教你一下,以後你就開這台膠水機。”
田雪龍往前湊了湊,膠水是熱的,還冒著泡。氣味比先前空氣中的還刺鼻,熏得她眼淚嘩啦,胃裏也直犯惡心。
原來做手工算是好差事,現在還輪不著她。
第一天上班,田雪龍可不想請假。她隻能算是個半大孩子,但工廠不是講尊老愛幼的地方,各人隻管各人手上的。田雪龍跑了無數趟廁所,吐一陣又回來把機器開上一陣。廠房上頭的那一格格天窗終於慢慢透進了晨光,田雪龍是掐著自己的大腿把這一夜熬過來的。
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通宵,她估計永遠也忘不了。
第二天開膠水機的時候她還是吐。
第三天也吐。後來,吐著吐著,苦水裏有了血絲,她反而裝得更像個沒事人。要強的人都是可以不要命的。膠水機轉眼就開了三個月,雪龍不吐了,還偷偷學旁邊工作台邊上的工人是怎麼做手工的。現在,一夜總是過去得太快。做手工是比開膠水機強的,她也算是為自己找了個合適的理想。
我是在北京嗎?田雪龍很多時候都想不起來這件事情。當初在公交車上的時候,真該看一眼天安門的。
這天晚上,組長把她從膠水機上叫下來,要另安排她做點別的。手工組的人手現在不夠,她們要給一批加急的禮品書包小內托,這活兒是計數的,但跟工資不掛鉤。田雪龍鉚著勁地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拚命。硬紙板把手刮出了無數血刺,她不覺得疼,隻是想當今晚包內托的第一名。
她多能幹啊,她的理想就這樣輕易地實現了。但理想是實現不完的。
這一天,她們又給一批精裝書做手工。雪龍包皮殼的邊,包得實在是累極了,終於鼓起勇氣跟組長講:“能不能把我跟誰換一換,別人來包會兒邊,我先換著做點別的。”組長根本不答應:“你包得最快啊,換了別人就要影響效率!”
她沒說話。她才16歲嘛,她可以繼續包,但她是要哭的。
組長估計也少見人哭,礙於麵子,又說要給她換,她偏偏就不換了。雪龍強呀,她哭了一夜,但把活兒做完了,手上全都是血口子。
田雪龍倒是沒想過自己也有當組長的一天。興許,16歲時也不敢把自己想得過分能幹。
半年後,原來的組長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回了老家,組裏並沒有合適當組長的老工人,主管就選了她。誰叫雪龍幹什麼都幹得成第一呢?在這家印刷廠裏,進廠不滿一年就能當上組長的,她還是頭一個。雪龍覺得自己也算是事業有成了,興許還可以再戀一個愛。廠裏有很多男孩子,她覺得有一台海德堡印刷機的機長吳冬還挺帥的,她可以追追看。
不到17歲的田雪龍,在印刷廠車間裏也算是風頭無二了。
吳冬是安徽人,大她4歲,也早她進廠四年。皮麵生得挺白淨,之前跟廠裏好幾個女工有過幾段情。她不知道吳冬能不能看上她,但兩個人混在一大群人裏,畢竟到廠外的KTV也唱過幾回歌。在那點粗淺的燈紅酒綠裏,他們合唱了一首《今天我要嫁給你》。
吳冬後來對田雪龍是真上了心,二人也就毫無忌諱地甜甜蜜蜜恩恩愛愛起來。
但田雪龍還是太年輕氣盛了一點兒。
這一天早會,生產部長突然當著全廠人的麵,陰陽怪氣地講了一句:“有些人,不要以為是老板的親戚,就可以為所欲為!”
老板的親戚?這裏同老板攀得上親戚的隻有她。那天早會,雪龍的表哥正好不在,周圍的工人自然都敢笑得嘻嘻哈哈的。
堂皇的大操場上,田雪龍竟生生吃了個啞巴虧。
她怎麼就為所欲為了?她不就是追吳冬了嗎?是把一些女工給得罪了還是怎的?要不就是還有其他男工也約她出去唱過歌?別人喜歡我,我還有錯咯?
雪龍嘴上不說話,牙根咬得緊緊的,直在心裏頭喊:老板要是在,借你十個膽子你也說不出這話來!
但事到這裏並不算完,雪龍把她的表哥竟想錯了。
表哥自然知道了這件事,不但沒拿那個趁他不在就朝她耍威風的生產部長問罪,反而把她叫去了辦公室。
她還是在上一個春節見過她這個遠房表哥。隔著多門親戚和白酒,她統共沒跟他說過幾句話,這次在辦公室,她體會到的不僅有遠近還有上下。
她表哥是整個廠子的最大股東,而她不過是車間裏的一個小女工,哦,現在是個小組長。表哥麵無表情地對她說:“田雪龍,你能不能別在我廠裏亂搞男女關係啊?”
田雪龍是哭著從表哥的辦公室跑出來的。她覺得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勤勞生產,敬業愛崗,她是在談戀愛,但怎麼就成了亂搞男女關係了?表麵上還算是跟老板有著親戚關係,背地裏就免不了受人嚼舌根和眼紅,但她從這個表哥這裏,真的得到過什麼實際的好處嗎?
她邊哭邊往火車票代售點走。她要回湖南了,她可以吃苦但不能受氣。她買到了一張站票,回廠裏就打辭職報告,然後開始收拾自己的鋪蓋衣服,一路都沒人挽留。
走之前,吳冬倒是來勸過她。他越勸,她竟越要起麵子來,似乎橫心回去才能證明自己委屈受得有多大,愛得有多貞烈似的。
北京西站,火車真的要發車了。吳冬得上班,不能來送她。她把臉靠在窗玻璃上,胸中的那點傲氣全泄光了:就這麼回老家了嗎?我都當上組長了,都交上男朋友了……
唉,先不管了,就當是提前回家過年吧。她暫且安慰自己。
春節在家,雪龍爸媽知道了她在廠裏的事。
“我跟你媽都不同意!你姑姑聽你表哥說,那個人在廠裏也是個不安分的人,品行不端!家裏又特別窮,你跟他談什麼談?不準談!”雪龍的爸吼,他不讓雪龍再去北京。
“我表哥說品行不端你們就信?你們啥都聽表哥的?他是你們親兒子?”雪龍想起北京的事就來氣。
雪龍的妹妹雪鳳過來拉她姐姐的衣角,嘴裏嗚啦嗚啦的。
雪龍爸媽曾以為自己能生出個兒子,名字都起好了叫雪龍,誰知道尖尖肚子生下來竟是個女兒,索性名字也懶得再重取了。過了兩年又追生了一個,還是個女兒,便順坡下驢就叫雪鳳。
農村裏都說名字起金貴了,不容易養活。
雪龍從小到大倒沒出過什麼大事,雪龍說:我八字硬。
但雪鳳就沒這麼幸運。
雪龍擰了擰雪鳳歪掉的嘴,自己倒先哭了。雪鳳剛才說的話她聽懂了。妹妹說:姐姐,不要跟爸爸吵了,你要想回北京,我偷偷存了錢,我替你買票吧。
對,她一定要再回北京去,隻有去了北京,她才有可能掙大錢,妹妹的嘴也許才有好的一天。
沒幾日,雪龍就悄悄收拾了東西,挑了個有月亮的晚上走了。
還沒進火車站,她就開始做掙大錢給雪鳳做手術的美夢。
之前不論是上北京還是下湖南,雪龍都沒真正“坐”過火車。這回她還真有點兒腿打戰,心想要不先去買個馬紮吧。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媽走過來笑問:“妹妹,你買的是去北京的站票吧?”
雪龍點點頭。
“我有親戚可以幫人換成坐票跟臥鋪票,你換不換?我看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照顧,上北京要二十多個小時呢,站一路可累得很哦。”
雪龍眼睛一酸。
“我就是看你年紀小,心疼你。我閨女也跟你差不多大,不說讓她站二十多個小時,讓她站兩個小時她都喊天哭地的。你想換票的話,我打個電話讓我那個親戚來,領你先去過安檢,也不多要你錢。就是帶你過個安檢。”
雪龍眼淚汪汪的,繼續點頭。中年婦女開始打電話。
不一會兒,一個麵目老實的中年男人出現了。
“你把行李都放在這裏,我給你看著,你人過去安檢就行了,他領你去。”婦女繼續說。
雪龍忙不迭地把箱子、挎包往地上一放,跟在那個男人後頭就“安檢”去了。
走了五百米,雪龍好像才有點醒轉過來。她大叫一聲不好,趕緊回去找那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和雪龍的行李早就在廣場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中年男子也瞬間沒了蹤影。
雪龍無法,隻好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她竟這麼被人輕而易舉地啥都騙去了。
這是不是老天的意思呢?不讓她再去北京了?
又有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走過來說:“小姑娘,我給你八塊錢,你去買張回你們漵浦的車票,先回家去吧。”
但雪龍說什麼都不回去。去北京的火車眼看就要開了,她辦法還沒想到一個,倒是先去借了小賣部的電話,通知吳冬第二天來北京西站接她。候車室開始檢票了,她仗著個子小,在擁擠的人潮和行李袋之間左躲右閃,渾水摸魚地也就進去了。
硬座車廂的地板上躺的都是人,幾乎沒處下腳。火車終於發車了,田雪龍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她總算是告別了湖南。
隻有春運時買過站票的人才知道,火車上的二十多個小時有多難熬。
她沒票沒錢,更沒吃沒喝。
列車員過來檢票,她虛弱而坦然地說:“我沒票,我的票我的行李都被人騙走了。”
列車員見是個孤身的小姑娘,也就默默走開了。
後來在火車上,雪龍碰到了一個漵浦的老鄉。她是個去北京上大學的女學生,她分了些吃的給雪龍。雪龍把自己被騙的事告訴了女孩。女孩說:“那在北京出站的時候,你就跟查票的人說,你是買了站票進來接我的,但把票弄丟了。”
這還真不失為一個好借口。
可惜的是,查票員沒讓雪龍過。
雪龍蹲在出口的鐵柵欄邊上,心想自己不會被關起來或者遣返吧。她越想越委屈,覺得世界這麼大,怎麼就沒有一個讓她立住腳跟的地方。
等人都出得差不多了,一個高大的查票員小夥子走過來,用一口京腔朝她喊:“哎,我說您別在那兒蹲著了,趕緊走啊!”
雪龍先是嚇了一跳,再一笑,就趕緊撒腿往外跑。她去火車站廣場上逛了一大圈,終於和吳冬遇上了。
吳冬把她的腦門兒按了按,“這回啊,你就別回我們廠幹了,我給你介紹個別的地方吧。”
雪龍把頭一搖,“不行,我還得回去幹。我東西全被人騙走了,身份證也沒了,別的廠我進不去。這一回,即使讓我做牛做馬我也要做下去。掙不到錢,我就不回去!”
於是,雪龍做牛做馬的日子真正開始了。
3
還是站在一年前那片操場上,沒有了紅臉蛋的陝西人,隻有羞紅了臉的田雪龍。
那個曾在早會上當著全廠人的麵羞辱過她的生產部長依然在位。
表哥是天高皇帝遠。
繼續當組長?想都別想了。生產部長是咬著牙又收下了她,姑且她也算是老板的一個親戚吧。他把雪龍排在新進廠的一批什麼也不懂的普工裏,表麵上是公事公辦地替他們分了組,實際上卻把雪龍特意安進了他老鄉的那個組裏。
雪龍心中是雪亮的,她知道,接下來在部長老鄉的手下,日子肯定是不好過的。但不好過也得過啊,這好歹是個手工組,至少不會再像去年來時那樣天天開膠水機。
於是兩個人的活,到雪龍那裏,這個組長就隻安排她一個人做。雪龍沒辦法,想待下去,就隻能忍著。她邊包封皮邊給自己打氣:一定會有出頭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