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第三十三章

流星劃過天際

隻有淺薄的人才了解自己。

沈肆一向以為他足夠了解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認為,自己想要的就是永遠活躍在聚光燈下。

僅此而已。

可是——沒想到愛情會令一個人變得深沉。

深沉到,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有勇氣孤注一擲。

在給魯魯喂了食物,又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後,沈肆獨自出門了。

沒開車,沒戴口罩,沒做任何防護措施。

他就這樣無遮無攔地,輕快地走進了充斥著病毒的大街。

他想,自己一定是被愛情衝昏了頭。

他一邊輕聲怨懟著,讓他做出這樣輕率舉動的徐知宜,一邊又覺得,隻是念著她的名字,嘴裏也像含著一顆芬芳的水果糖。

秋日的陽光是那麼軟、那麼亮,像金色蜂蜜,黏稠地把一切美好都包裹在其中。

閃閃發亮的黃葉、瓷白的雲、晴碧的天空、柔靡的風……

好像世間一切煩惱都是不存在的。

他第一次發現,這世界原來是這樣的美好。

他貪婪地捕捉著身邊的每個細節,甚至不放過空氣裏流淌的汽車尾氣和桂花甜香。

漸漸地,他走到人口密集處。

沒有戴口罩,很快他就被人認了出來。開始有粉絲激動地湧上來,要簽名,要合影,興奮而大聲地向他表白。

他不帶任何抵觸情緒,甚至是以一種虔誠到近乎珍惜的態度,與每個衝上來的粉絲認真交流,回答她們提出的每個問題。

他看著那些,不顧危險,扯掉口罩,站到他旁邊合影的粉絲,看著她們臉上滿足的表情——

他想:她們愛他的時候,是真的愛,不計一切代價的愛。

盡管,這種愛容易搖擺。

但這一刻的真實,已經彌足珍貴。

他被人簇擁著,穿過一條又一條街,漸漸身後跟隨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跑起來,感受到力量在生命裏流轉……

他的粉絲也跟著他跑起來,跑在金色的陽光、金色的微風裏。

他想,也許迎麵的一陣風,也許身邊某個粉絲的呼吸裏,就隱藏著可以將他擊潰的病毒……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

他應該讓自己的命運,按照本來的樣子生長。

這樣,別人的命運才不會受自己牽連,而他心愛的女人,皺緊的眉頭才能舒展開……她人生中最美麗的願望,才能實現。

她才不會因為過勞而早夭。

這一天,新聞媒體炸了鍋。

沈肆毫無防護措施地在大街上穿行,與粉絲零距離接觸的報道鋪天蓋地。

人人都在感歎:他一定瘋了。

也有人猜測:他活膩了嗎?被病毒嚇得絕望了嗎?

更有人評論:這是沈肆表演的一種行為藝術,代表著他對病毒的蔑視。盡管這種方法極端愚蠢,但是勇氣可嘉。

但這一切,關在實驗室裏的徐知宜都不知道。

而沈肆自己,則是完全不關心。

此刻,他正躺在一家無人問津的小旅館的床上,看著窗外窄窄的一角天空,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灰撲撲的窗簾,被風輕輕吹動,在人心裏落下了一抹暗影。

他其實挺害怕的,卻又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

他想,如果這樣跑一趟,他還沒有感染上病毒,那麼命運自會有別的安排。他隻要繼續等待徐知宜就夠了。

如果命運安排他回到之前的軌跡,讓他重新感染上病毒,他就勇敢地接受這場豪賭。

五天後,他發燒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死神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他呼出的每一下鼻息都帶著岩漿的炙熱,心跳很快,頭痛欲裂,全身的力氣都在快速抽離,胸口劇烈地喘息著,卻還是無法把空氣吸入肺裏。

原來,感染病毒,這麼難受。

他幾乎想要後悔。

迷糊中,他撥了120,然後給徐知宜發了條短信。

他垂下手,呆呆地看著斑駁陳舊的牆壁——

有那麼一瞬,他好像透過牆壁,看見那張被歲月的痕跡摧毀的老人的臉,和那雙蒼老的琥珀色眼睛。

他艱難地動了動嘴——

對不起。

他說。

他浪費了他的苦心。

他想告訴那個五十年後,還在費盡心機,妄圖保護年輕沈肆的自己,原來有些命運太過強悍,非人力所能扭轉。

但他想對他說聲謝謝,謝謝他給了自己整整一年與她相處的時間。

這一年,已經是一輩子那麼富足了。

所以,此刻——

即便他賭輸了,他也不後悔。

他想,那個沈肆,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他沒法再繼續自私下去。

她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與病毒進行長期的拉鋸了。

就讓他來終結這一切吧。

黑暗中,他感覺到有人在猛擊他的胸口,有人在大聲喊他的名字,還有人在用力拍他的麵頰,他的眼皮被強行扒開,刺亮的光,針一樣猛紮進他瞳孔。

他用盡全力,轉動眼珠——

醒了,醒了!有人在歡呼。

一張戴著麵罩的,清秀而溫暖的男人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方衡!

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幹澀的聲音傳到了方衡的耳朵裏。

“我不要你救!”

“你燒糊塗了吧?我不救你,你早死了!”方衡見他能說話了,也終於鬆了口氣。

“你這次、這次……不要再、再被我傳染了!”沈肆斷斷續續地說。

防護罩後麵的方衡突然忍不住笑了:“難道還有上次?”

旁邊的護士們也笑了。

每天在隔離病房裏與死神搏鬥,突然來了個英俊的明星,簡直像是在冬夜裏點燃了一把熊熊的八卦火焰,讓這些年輕的姑娘們,在死亡的陰影中,感受到了一點活著的樂趣。

沈肆看著麵罩後麵,一雙雙笑彎的眼睛,忍不住劇烈地咳起來。

很快,他被方衡注射了鎮靜劑,沉沉睡了過去。

他被送進了一個獨立的單人病房內。

病房裏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張床,一把椅子。

徐知宜趕到的時候,沈肆還在沉睡中。

他的高燒剛剛被控製下來,肺部已經開始出現白斑,但呼吸係統還能維持正常的運作。

原本如陽光一般耀眼的男人,忽然間暗淡了。他躺在病床上,臉色比床單還要灰敗。

病毒像黑夜一般,吞噬了他身上的光和熱。

此刻,徐知宜的眼睛裏沒有絲毫情緒,隻有她自己知道——

當她半夜走出實驗室,看著手機上那條短信時,腦子嗡地一響。

龐大的黑暗差點將她擊倒在地。

她需要扶住牆壁,才能讓自己的膝蓋堅挺地對抗住身體裏漫卷上心頭的慌亂。

“我感染了病毒,我的血給你,可能有你想要的抗體。隻是可能。”

緊接著,她看見了師兄發給她的短信:沈肆在我這裏。速來。

她的心一下就跌到了穀底,瘋狂地奔向自行車。

極度的恐懼令她手腳發軟,連車帶人摔倒了兩次,才能勉強跨上車騎行。一向冷靜的她,忽然發現自己是那樣的驚慌無措。

當她走進這間窄小陰暗、不見天日的病房時,她隻覺心髒好似被人緊緊攥住,一下一下用力撕扯著。

那個光芒四射的人,此刻正躺在蒼白的床上,暗淡得像一顆熄滅的太陽。

沈肆一睜開眼,就看見了那雙露在口罩外的眼睛。

黑漆漆一雙冷靜的眼睛,沉著、穩定、平靜而充滿了力量。

他混亂的思維,好像一下就理順了。

他原本因恐懼而慌亂的心跳,也一下就穩住了。像怒發衝冠的公獅,被一雙手撫平了毛躁。

“怎麼這麼不小心?”隔著防護麵罩,徐知宜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令沈肆覺得最美妙的音樂也不過如此。

沈肆沒有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艱難地調整好呼吸,輕輕一笑:“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人曾經隻看見過你的一雙眼睛,就無可救藥地愛了你一輩子。”

“誰這麼有眼光?”徐知宜伸手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的手。

隔了手套,她感覺不到他手指幹燥硬朗的質感,卻還是能令她心中不斷翻湧的疼痛稍稍平息。

“我!”她聽見他回答。

“你什麼時候隻看過我的眼睛,就愛上我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

“噓——你需要休息。”

“不——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沈肆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得那麼用力,好像隨時會力竭而亡,她不得不將他稍稍扶起來一點,好讓氧氣更容易進入他的肺部。

他咳了好一陣,才徹底平息下來。

“故事是這樣的——”他講故事的語調很從容,從容得像一個曆經滄桑,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

徐知宜甚至升起一種錯覺,這一刻躺在病床上慢慢講故事的這個人,並不是她所熟悉的沈肆,而是另外一個靈魂,在掌控一切。

從前,有一個大明星,穩坐娛樂圈第一把交椅很多年了。他長得很英俊,並且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女人能夠抵擋他的魅力。

盡管他的生命裏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愛情。因為對於自戀的人來說,沒有人比他自己更迷人。

如果不是因為暴發了一場可怕的流感,他一定會這樣長長久久地璀璨著。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突如其來的流感病毒感染了成千上萬人,而這個大明星也沒逃過此劫。

他入院第一天,就感染了搶救他的主治醫生。

很快,那名被他傳染的醫生就死了。

這之後,大明星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病友,一個個被抬進來,又一個個悄無聲息地被抬出去。

沒有人比他更能理解死神的可怕。

管他多麼萬眾矚目,在死神眼中也不過是螻蟻一隻。

大明星整天活在死亡的恐懼中。

有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撐不過去了,甚至脖子上都感受到了死神鐮刀鋒銳的寒氣,卻一次又一次被搶救了過來。

像奇跡,又像折磨,他一直沒有死。

他一直苟延殘喘地活著,像徘徊在地獄門口的老鼠。

每一天,他都思考兩個同樣的問題,明天會不會死?要不要自我了斷?

終於,他發現活著呼吸,對自己來說,是一件更殘忍的事。

就在他終於下定決心自殺的那晚——

有個穿著防護服的女人,闖進來救了她。

她很冷漠地打落他手中,想要往輸液器裏注射空氣的針管。

她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他說:“你害死了我愛的人。我不會允許你就這樣死掉的。”

從那天開始,這個神秘的女人就一直來看望他。

她幾乎每隔幾天,就會來病房待上幾個小時,什麼也不做,就是呆呆地坐上一會兒。

有時,她也會和他簡單地聊上幾句。

和那些一再敗給病毒的醫護人員不同,她的眼睛裏沒有對病毒的畏懼,也沒有對死亡的麻木,反而有一種躍躍欲試的力量。就好像,她隨時可以絕地反擊。

她眼睛裏的那一點幽光,令他覺得活著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

漸漸地,他開始期待起這個女人來看望他。

他發現,隻要看見她露在口罩外的那雙黑沉沉,不帶絲毫情緒的眼睛,他就能感覺到久違的安全感。

他試著向醫生護士打聽她。

原來,她是那個被他害死的醫生的師妹,是非常厲害的病毒學家。

而他是她的實驗對象。

因為他是所有感染病毒的人裏麵,唯一一個能夠與病毒對抗,始終沒有死去的人。

她在他的血液裏尋找抗體,研究為什麼他能與病毒拉鋸。

於是,他更加期待她的到來,隱隱約約地,他覺得她是唯一能拯救他,拯救這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