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煩躁起來,別過臉不願再與霍琦對視。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終了,他便推說累了,匆匆離場。
他徑直選了離舞池遠遠的,幾乎沒人的一個位置,意興闌珊地坐著。
眉眼如畫,長發慵懶綰在腦後的霍琦跟過去,擺出乖巧的姿態,坐在他身側,唇邊掛著一抹恬淡的笑容。
見沈肆目不轉睛地看著舞池,霍琦忍不住略帶討好地建議:“替你拿點吃的?”
沈肆正煩她一直守在自己身邊,立即點頭將她支開,哪怕一時半會兒,令他可以自由地喘口氣也好。
霍琦款款起身,優雅地踩著高跟鞋向餐台走去,頤指氣使地招呼小古替她張羅食物。
小古暗地裏連呸三聲,站在原地不肯動。
“怎麼,我還叫動不了你了?”霍琦下巴一揚,連個眼風都不給小古。
“我是肆哥的助理,你憑什麼使喚我?”小古不服氣。自從他是同性戀的事情爆出後,他就渾身長刺,覺得每個人看他都眼帶譏諷。
“就憑,我是肆嫂。”霍琦莞爾一笑,似乎對這個稱呼特別滿意。人人都想做沈肆的女友,哪怕是個掛名的,聽起來也格外有感覺。
“假的真不了!”小古癟癟嘴,卻終究不敢大聲說出來,隻惡狠狠地吹了一下劉海,垂下細細的縫眼,將情緒掩埋起來。
“你捅出來的簍子,我幫你補上,你還有臉鬧?”霍琦說完頭也不回地站到餐台前,小古被人掐住命脈,立即偃旗息鼓乖乖跟過去伺候。
自從他是Gay的新聞爆出後,沈肆備受攻擊,卻從來沒有埋怨過他一句。
當他得知沈肆為了保全他,竟然答應與霍琦做緋聞戀人時,他驚呆了。
因為他知道沈肆有多高傲,多麼厭煩霍琦這樣的女明星。
他狠狠哭了一場,對著沈肆不停地說“對不起”。他甚至打定主意要離職,永遠離開這個看似夢幻璀璨,實際殘酷無情的是非圈了。
可是沈肆是怎麼對他說的呢?
他說:你所受的詆毀、汙蔑、羞辱,都因我而起。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離職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那一刻,小古覺得沈肆就是他的英雄。
沈肆遠遠看向場中一對對擁抱起舞的人,在水晶燈的璀璨光芒中飛旋舞動、前進後退、勾連輾轉。他們臉上的笑容或真心,或假意,卻都演得很投入。有臉熟的演員間或上來與他搭訕,他都隻客氣疏離地點頭敷衍過去。看著女明星們,在自助餐台上,小心翼翼地搭配各種菜葉子,或者拍下龍蝦大餐的照片上傳微博卻並不真的食用,他無端就想起徐知宜在餐館裏大快朵頤的樣子。轉念眼前便晃過她瘦如刀削的下巴。念頭一起,手掌間竟覺還握著她細細的,仿佛一折就斷的胳膊。分明一周前,那胳膊觸碰的時候還是骨肉均勻的。
思及此,滿場的喧嘩熱鬧仿佛都是別人的了。
他嘴角一揚,眼睛隻覺酸澀無比,眼前的歌舞升平、衣香鬢影頓時暈成一團團模糊的光影。不知道那個一進實驗室就不眠不休,猶如搏命的女人,此刻在做什麼呢?
想起下午那會兒,他見徐知宜脖子上光禿禿的,而外麵寒風呼嘯,一時心軟,把自己的圍巾借給徐知宜時,她不耐煩地眉心微皺,還有她每次下車後,就迫不及待地揮手讓他趕緊滾蛋。他不禁有些心煩意亂。
百無聊賴間,他掏出手機,給預言師發電郵:你說,徐知宜真的沒可能會喜歡上我嗎???
郵件一發出,他就後悔了。可是莫名又有點期待預言師的答複。
這會兒太陽剛升起來。
存積了一冬的雪已經被人踩得肮髒不堪,日光照在上麵微微刺目。老人捧著杯熱茶靠在窗前,霜白的發色,倒是比地麵上的積雪還幹淨。
房間裏暖氣開得足,室外冰冷的空氣撲到溫熱的窗玻璃上,變成霧蒙蒙的蒸汽,時間一久,便凝成水滴,一道道向下滑落,撲了灰的外牆玻璃,便成了一張花臉。外麵的世界就更撲朔迷離了。
眼見瘟疫爆發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而屬於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他如今連眼皮的眨動都漸漸不受控製,說話時牽動聲帶也變得費力。被病魔折磨已久,若不是心中執念未了,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去天堂找上帝討說法了。
已經好幾天沒有消息,此刻電郵提示音嘀嗒一聲清響,塵埃落定似的。
他扶著牆壁,一步一挪,雙腿微微發顫,想來少年人遇到心儀女子時,膝頭不受控製地發軟,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待走到電腦前,看見沈肆發過來的那封隻有標題,沒有內容的郵件,他沉鬱晦暗的麵部輪廓,也不禁被那三個誇張的問號點亮了。
命運的河流總是有著相同的走向。
在生命的荒野中,有人迷路,有人執著向前,也有人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
盡管即將到來的瘟疫,令他覺得前景晦暗,此刻,他終是放下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沈肆提前動心了。
這算不算是與時間的競賽中,他贏了第一個回合?
他幾乎是以一種愉悅的心情,帶動聲帶,震動出一連串輕快的音符。
沈肆自然看不見老人的情緒,他低頭在手機上,隻看到一行帶著揶揄的問句:
——你動心了?
——怎麼可能!沈肆如被人猛踩了一腳,條件反射地否認。
——連自己的心都不敢正視,又怎麼打動別人的心?
老人一點也不嘴軟。
這句話令沈肆微惱,但一時竟想不到別的話去反擊。
很快老人發來第二封郵件。郵件上也隻有一句話。
——年輕人,我送你一句話。男人一生總要低一次頭,不是為生存,就是為女人。
——你說話的口氣很像我祖父。
沈肆有點不滿。
——我的年紀足夠當你的祖父。
——我祖父已經死了很久了。
——我知道。
沈肆的心猛地一軟,記憶中那個心思深沉、略帶愁苦的老人的臉,瞬間出現在他眼前。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誰曾與他最親密無間,那無疑是他的外祖父。
那個他願意與他一起分享青春期煩惱的老人。
他至今猶記得洗衣房晦暗的光線下,老頭坐在躺椅上,端著一杯威士忌,輕輕呷一口,微微下垂的眼睛便滿足地眯起來,連眼袋都好像灌滿了舒服的醉意。
然後他眼神溫溫望著在佝著背熨衣服的外祖母說——男人一生總要低一次頭,不是為生存,就是為女人。
熟悉的話,再次被人提起,他心中湧起一陣怪異的悸動。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與這個神秘的預言師之間,也有了某種深切的羈絆。好像兩個人的距離,隨著這句話而變得更近了。
徐知宜睡到半夜就醒了。
好幾天沒睡覺,正常的睡眠功能嚴重紊亂了。
她睜著眼睛,數著窗紗的褶皺,一道一道又一道,睡意越來越淺淡,幾乎沒入夜色中,再也找不到了。
窗外冷冷一點光,照在慘白的床單上,像茫茫雪原。
這讓她想起,母親再婚的那晚,她一個人躲在被窩裏,默默流眼淚。
也是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寒夜漫漫沒有盡頭。
她習慣性去摸枕邊那件方衡的舊襯衫,卻摸了個空。毫無防備地,為著這件陪伴了她無數失眠夜的方衡的替身,她想到了沈肆。
拜他和魯魯所賜,她用慣的很多舊物都被扔掉了,房間裏煥然一新。看起來更整潔明亮,卻始終少了那份舊物所帶來的熟悉和安心。
她歎口氣,自從認識了沈肆,她的生活漸漸脫離原有的軌道,向著荒唐的道路疾馳。她甚至幹出了冒充防疫站工作人員,騙取血樣的事情。這種行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違規的。
想想,她都覺得羞愧。但——那是為了四百萬研究金費。她才不肯承認這是色令智昏。
正在胡思亂想,細弱的手機鈴聲忽然炸響,突兀地令人心髒猛縮。
她拿起來一看,暗自咬牙:午夜凶鈴?
“喂?四百萬?沒睡?”沈肆將車停在濱江大道邊上,車窗開了一條縫,有冷風灌進來,帶著幾分黃浦江裏的水腥氣,他渾渾噩噩的情緒為之一醒。
“幾點了?”徐知宜的聲音有點衝,卻不像平時那麼疏冷,“你真以為地球以你為中心?”
盡管徐知宜語氣不善,沈肆卻絲毫也不在意,他軟著嗓子,沙沙啞啞的,幾近曖昧地挑逗:“你不也一直在等我電話嗎……”
這倦乏灰敗到近乎酥爛的聲音,卻完全沒有撩撥到徐知宜:“小心孔雀開屏過度,蓋不住屁股。”
“女孩子說話斯文點。”
“跟斯文人才說斯文話。”徐知宜輕哼一聲。她一貫板著臉,此刻極其女性化地哼一聲,反而透出點嬌憨。
沈肆頓時樂了,原本鬱悶的情緒,好像被一陣風吹散了,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
“喂,我床上那件淺藍色的襯衫哪裏去了?”徐知宜被這聲輕佻至極的哨音挑得惱羞成怒。
“淺藍色?”黑暗中,沈肆半閉了眼——那件已經被洗得酥軟發白的男式襯衫,從記憶裏翻出來——嗬,他當時便知道那襯衫屬於誰。
他故意帶上幾分漫不經心:“不記得有藍襯衫啊——”
“嗯——”徐知宜壓下火氣,“就放在枕頭旁邊——”
“哦——小古扔了。”他輕描淡寫。
“扔了——”徐知宜霍地從床上坐直,擱在床頭的書,吧嗒掉到床下。
“這件襯衫很重要嗎?小古說已經洗得發毛褪色,又被魯魯的尿泡過,想來你是不會要了,所以就扔掉了……”沈肆一點也不心虛地胡編著,“我賠你一件!”
很重要嗎?
睹物思人的少女情懷,如何對人言說?
想到方衡的襯衫,遭遇如此慘烈的對待,她便覺得沈肆真是她命中的克星。
可偏偏沈肆今夜如同著了魔,繼續挑戰她的神經:“怎麼辦呢?送件我的給你?”
“省省吧!你現在還有一堆垃圾在我這兒呢。趕緊搬走,不然我就全扔了。算了,你別來,讓你的小助理來,我暫時不想看見你。”她懶洋洋地答道。
“你真不識貨。就算我穿過的襪子,放到網上拍賣,也夠你的實驗經費了。不過——對不起,下次我不亂動你東西了!”他灰著嗓子,聲帶摩擦出一種奇異的質感,好像大提琴的尾音,卷起秋風中的落葉,低醇得令人心碎。
那聲音極具畫麵感,徐知宜幾乎看見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正低著頭,額發軟軟掃下來,刺進眼睛裏,琥珀色的眸子裏有不易察覺的歉意。
她歎口氣——還想有下次?
“唉,算了——隻是——沒有它,我睡不著。”徐知宜輕輕說,“習慣而已。”
她的聲音並不柔美,卻自帶一種沉靜的韻味。接著,她幾乎是絮絮叨叨地,說起這一周以來做實驗的種種瑣碎進度。
“迄今為止,死於禽流感的鳥類已經超過一億隻。人類感染H5N1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九。我已經可以初步確定,這個新病毒是在H5N1的基礎上變異的,所以它的致死率隻會更高。”
那些晦澀陌生的術語,從她嘴裏吐出來,聽在他耳朵裏,如同仙樂一般。
曾經,他對於自己熱愛的音樂,也是如此癡迷執著,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整個人都會發光。
她在那邊不厭其煩地說著實驗中的每個新發現,盡管他一點也聽不懂。可是那些枯燥的實驗術語、拗口的名詞數據,卻令他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就好像那一次,她在雪風獵獵的陽台上,把秦煥從死神的手中搶回來一般。
奇跡般的,他覺得胸臆中湧動出一種久違的欲望,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幾乎是瞬時就破開了包裹著聲帶的那層結痂已久的窒塞感。
“四百萬——”沈肆舔了舔嘴唇,忽然問,“抽煙嗎?”
徐知宜愣了一下,回答:“幹嗎?”
“陪我抽一支。我就能讓你馬上睡著!”他放低椅背,讓自己坐得舒適一些。
“你以為你是催眠師啊?”徐知宜被逗樂了,不過煙癮也被激起。她翻身從床頭取了煙盒,在桌子上磕了磕,抽出一支,叼在唇間,又從煙盒裏倒出打火機——嚓!一簇豔紅火苗在暗夜裏亮起。
如果此刻沈肆在,他就能看見那紅融融的火光中,徐知宜一向緊抿的唇角隱隱有一抹淺淺的笑意,令她冷硬的輪廓在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光暈中,變得柔和起來。
沈肆坐在黑暗裏,也靜靜點燃一支煙。
光禿禿的梧桐枝在風擋玻璃上投下亂影紛紛,那點猩紅的煙頭,隨著他的吸吐,一明一暗,呼吸一般靈動。
辛辣幹燥的植物充分燃燒後產生的香氣,混著徐知宜在電話那頭嘶的一聲輕吸,性感極了。
接下來,電話裏除了呼吸聲,和藍色煙霧被吸進呼出的氣流波動,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隻隔著數十公裏的距離,借著電話,彼此陪伴著,在寂寞陰冷的夜晚,默默吸完一支煙。
“OK,催眠時間到了——”沈肆將椅背放得更低,整個人半躺著,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輕輕宣布。
“拭目以待!”她說。
“嘿,你應該閉上眼睛……”沈肆的聲音帶著蠱惑。
徐知宜心中一動,身體向下一滑,重新窩進被子裏,側過臉,將電話壓在耳朵與枕頭之間。
還沒等她準備好——
“你說,你已飛行太久,你說,你已厭倦夜遊。你說,你是一粒迷路的星塵,妄圖獨自點亮黑暗,卻隻能照見小小的自身。微光閃,星途暗,飛濺的淚注定孤單……就算,是我的奢夢,最美的約會,是與你一夜相伴……誰說,星與星的距離,注定太遠……”
歌聲低低的,沙沙如耳語,帶著祈求,幾乎像個濕潤的吻直接撲入徐知宜的耳朵。
猝不及防地,她的心髒猛地一縮。
如同被針紮了一下,有點慌,還有點痛。
她被那聲音禁錮,躺在被窩裏,一動也不敢動。仿佛一動,那可以把時間都燒成灰的聲音,就會突然消失,她幾乎連呼吸都無法抑製地放緩,放緩,緩到配合那傷感的旋律……
她下意識地分辨著歌詞,整個人都被那種灰燼一般柔軟滄桑的聲音震撼了。
怎麼有人可以連清唱,都能唱進人的靈魂深處?這樣的聲音,連配樂都顯得多餘……
一曲終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
電話裏又隻有呼吸聲,過了很久,沈肆有點不自信地問:“怎麼不說話?傻了?”
“我能說我睡著了嗎?”徐知宜輕輕說。
她真的像做了一個很深很深很美很美的夢,夢裏全是他聲音化成的青霧。
“看來我功力不減當年。”他笑。
“你不唱歌可惜了……”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唱歌。
“沒法唱了——”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
“催眠呀……”
“那繼續吧——”
“Hello world,Hope you're listening,Forgive me if I'm young... There's someone I've been missing...So I say to you,Come home,Come home,Cause I've been waiting for you for so long...”
“哇,Come Home是我的最愛!”徐知宜驚訝極了。他怎麼可以唱得比原唱還要攝人魂魄!
“閉嘴——”沈肆帶笑駁斥,“再不睡,我就不唱了……”
徐知宜出奇地聽話,沒再多言一句。
她伴著沈肆的歌聲,在呢喃如情話的細語中,一夜酣甜。
她不知道——
這是兩年多以來,沈肆第一次唱歌。
今夜之前,他一直沒法開口唱出哪怕一句完整的歌詞。
躺在車裏,看著漸漸發白的天光,聽著遙遠的汽笛聲,他對著傳出輕微鼻息聲的手機,輕輕印上一個吻。
謝謝你,四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