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夢幻泡影
過了兩天,沈肆見徐知宜還是沒有開始行動。
他特意打電話去催:“你還在磨蹭什麼?”
“急什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徐知宜放下正在閱讀的關於禽流感的病毒報告,走到窗邊優哉遊哉地接電話,“款到才發貨是規矩。親,你不懂嗎?”
窗外是灰白的天,霧霾重得連雲翳也看不清,整個天幕都是混沌的憂傷,像畢加索筆下沮喪的臉。
“人命關天,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現實啊?”沈肆覺得徐知宜的一言一行都是那麼令人匪夷所思,哪裏有半分科學家對人類命運的悲憫和關懷呢?
“你總得等我膝蓋拆線吧!”徐知宜撲哧笑出聲,真不經逗。
沈肆這才想起,她暫時還是傷殘人士。
其實當天晚上,徐知宜就請方衡替她聯係了禽流感病人入住的廣州醫院。
隻是遲遲沒有得到回複。
掛了沈肆的電話,她又打電話催促方衡。
方衡很奇怪她為什麼對這個病例那麼感興趣。徐知宜若想研究,她是有渠道買到滅活的毒株的,不必親自跑去醫院見病人。
但,徐知宜做事情向來沉穩,必有她非去不可的原因。心上人難得求自己一次,務必要辦得妥當。
於是他也就再次催了在廣州醫院傳染科任負責人的同學。
他的同學陸成也知道徐知宜的大名,又是現成的人情,此刻幫了方衡,以後多得是機會討回來,當下便大包大攬地應了下來。
徐知宜得到回複,當晚便買了飛廣州的機票。
臨睡前,她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決定給自己拆線。
她取了一瓶碘伏,用火反複燒燙剪刀,又用阿米卡星淋了一遍。接著就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棉球擦拭膝蓋上那條已經結痂的,像一條醜陋蜈蚣似的粉色疤痕,然後她細細地挑起縫合線,一截截剪斷,用小鑷子一點一點抽出來。
做完一切,她滿意地笑了,手藝一點也沒有生疏。
她想了想,有點得意地拍了張照片,發給沈肆,讓他欣賞她的勞動成果。
並留言說:明早就出發。
收到徐知宜短信的時候,沈肆正在電視台錄一個訪談節目,他瞟了一眼照片,被她彪悍的作風嚇了一大跳。
這也能自己動手?他看著對麵巧笑倩兮、嬌嫩可愛的女主持人,不禁感歎自己所遇非人。
但采訪進行了一半,他又忍不住偷偷回複:如果行動不便,可以晚點出發。
徐知宜回複:假惺惺!
早上等徐知宜起床,正要準備叫車去機場時,就接到方衡的電話。
“我送你去。”方衡的聲音在冬天的清晨聽起來,格外溫暖,像溫泉裏氤氳的蒸汽,直把人的臉都烘熱了。
“哇哦!師兄你什麼時候兼職Uber司機了?”徐知宜高興壞了,沒有什麼比一大早就能看見一張念念不忘的臉更令她愉悅。
直到被方衡接到,坐上了車,她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一直以來,方衡對她很照顧,但那種照顧是淡淡的關懷,幾個電話,偶爾一起吃飯,陪她回不願意多待的家,又或者在學校外的小店,約上蘇傾一起喝杯咖啡,連電影都沒有看一場,更別說這種忽然上門的驚喜了。
好在,多年來,她深知師兄對自己沒有任何雜念,否則她都要起遐思了。
“怎麼想到要來送我?”徐知宜笑眯眯地看著方衡端正清俊的臉。他的側麵輪廓遠遠沒有沈肆精致,但是卻如遠山一般,令人覺得踏實可靠。
“你的膝蓋可以堅持出遠門嗎?”方衡反問。
“我昨晚就給自己拆線了,恢複得很好。”聽到方衡擔心的話語,她心裏再次對昨晚沈肆虛偽的關懷嗤之以鼻。
方衡微笑不語。
到了機場,停好車,他一路將她送去換登機牌,並替自己也把登機牌換了時,徐知宜才反應過來,方衡所謂的“送她”是要一直把她送到廣州。
“師兄——”徐知宜忽然就有點鼻頭發酸。
“陸成這個人做事慣常不靠譜,把你交給他,我不放心。”方衡隻是取過徐知宜的行李,“把你送到了,親自看著他把事情辦了,我才放心。”
在她的成長過程中,這樣周到的關切與嗬護,她並不陌生。
想到有一天,方衡會將更加熱切、更加細致的愛護給予別的女人,她便覺得胸口發悶。
正好此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過來。
徐知宜接起來一聽,居然是小古:“徐教授,我在趕來機場的路上了,肆哥讓我陪你去廣州出差。實在太塞車了,我要晚點到。”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請你替我轉告他,我師兄會陪我到廣州的,請他放心。”不知為何,徐知宜不想讓方衡聽到沈肆兩個字,故此在電話裏也含混過去。
但,還算沈肆有良心。
她決定少鄙視他一次。
整個飛行過程,有方衡坐在身邊,徐知宜望著舷窗外雪白雲浪翻湧,隻覺一切都美好得如夢幻泡影。
然而,到了廣州見到陸成,徐知宜才算見識到,方衡所謂的陸成辦事不靠譜的程度。
他事先並沒有通知院辦,臨時找過去,院辦的人卻一口拒絕了。
原來,今天早上,病人的女兒,六歲的圓圓病情突然惡化,搶救無效身亡。
同一病房的夫妻二人,哀痛過度,病情急轉直下,被注射了鎮靜劑,正在沉睡。
可是院方擔心死亡病例,會造成不良影響。而且,當地防疫部門叮囑過,暫時不能泄露病人的任何情況,包括對媒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幸虧有方衡陪著,陸成硬拉下臉與院辦的人死磕,又從上麵找了關係,以學術交流為借口,同意徐知宜去隔離室看望病人。
徐知宜專門囑咐護士給她準備了對抗SARS時的隔離服,又加戴了一個二十四層的口罩和護目鏡,連頭都蒙起來。在一旁陪伴的陸成有點嫌她小題大做。
陪同介紹情況的主治醫生老吳,幹脆翻了個白眼:害怕就別來呀!禽流感又不會通過人傳染給人,至於這麼小心嗎?
徐知宜卻不以為忤:我隻是不想成為病毒的宿主。
一進隔離室,那種濃鬱的消毒液味道便直接殺進喉嚨裏,硬生生在鼻子與空氣之間隔離出一道看不見的牆壁。
病房裏有三張床,靠門口和最裏麵的兩張床上,分別躺著一男一女。
中間一張床空著,床鋪堆疊,還沒來得及收拾妥當。
床上的枕頭是淺粉色的,明顯要小一號,看得出是專門為小朋友準備的。枕頭中間有個明顯的小凹印,證明曾經枕過它的人,在上麵躺過很久,久到醫院這種廉價的兒童枕都被壓扁了,一直沒能彈起來。枕頭邊還放著一隻嫩黃色的毛絨小鴨,嘴巴癟癟的,似乎正獨自生悶氣。
能給孩子帶著玩具來住院,想必當時,一家人都以為還能開開心心地活著從這裏走出去吧。
三張病床,躺著一家三口。小女孩的床頭上,還用不幹膠,貼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上媽媽拽著爸爸的衣角,仰頭微笑,爸爸正伸著胳膊,用力把女兒拋到半空。小姑娘圓臉上的笑容綻放到極致,讓人隻看著照片,也仿佛能聽見她歡快的尖叫。她正被拋得騰空,小手高舉,兩根小辮子恣意地飛揚著,小小的身體生機勃勃,活潑極了。
病毒很小,小到用肉眼根本看不見它們的存在。
可是,隻要一個呼吸,它就能摧毀時間最美好的存在。
徐知宜隻覺得這照片是那樣的刺眼。
三張床,已經空了一張。
靠門口的男人,慘白著臉躺在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呼吸機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好像這是他生命唯一的存在證明。
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從體形來看應該很壯,盡管皮膚有些浮腫,卻意外地顯得消瘦,好像一塊肥皂從內部開始被消耗,原本圓潤的輪廓隨時有可能塌陷,顯得岌岌可危。
他閉著眼,並沒有因為有人進來就睜開,反而微微撇過頭,好像隻是昏睡中的一個不經意的動作。
但徐知宜知道,這場曠日持久的與病毒的拉鋸戰,已經讓他虛弱到連睜開眼睛,對自身的現狀保持清醒地關注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