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人(1 / 3)

除了老管家、監工和護林員之外,還有另一種人正在從這世界上漸漸消失,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母就被這樣一個大塊頭服侍。在這些大塊頭百年之後,深埋在地下快被人遺忘時,又時不時地會有好事者把他們的故事挖掘出來。這位老仆人的名字叫米可拉·蘇赫沃斯基,他從前是一個貴族,來自蘇哈沃拉的貴族部落,這一點他經常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提起。他從對我祖父的那段寶貴回憶中談到我父親,那時他還是拿破侖戰役時期的一名勤務兵。他自己也記不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服侍我祖父的了,當問到日期的時候,他吸了口鼻煙,然後回答道:

“是的,那時我還是個沒長胡子的毛頭小子,而上校也很年輕。”

在我父母的家裏,他幾乎履行了各種各樣的職責。他是男管家,也是貼身仆人。夏季莊稼收獲的時候他是監工,冬季又忙著去打穀脫粒。他保管著伏特加酒庫、地窖和糧倉的鑰匙,也會修理鍾表。但最重要的是,他使這個家秩序井然。

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這個人的責備。他責備我父親和母親,即便我喜歡這個人,但是仍像害怕火焰一樣的害怕他。在廚房,他完成了一整天的廚師工作之後,會揪著儲藏室男孩的耳朵穿過屋子,而且對任何事都不會感到滿意。當他微醺的時候,這樣的事一周發生一次,所有人都躲著他,不是因為他能讓自己對著男主人和女主人說髒話,而是因為一旦他粘上了誰,那個人就會被跟上一整天,接受沒完沒了的嘮叨和責備。

在吃晚飯的時候,他站在我父親的餐椅後麵,而且,即便他不需要服侍的時候,他也盯著那個正在服侍主人的人,他對這種毒藥般的生活具有別樣的熱情。

“小心點,小心點!”他咕噥著說,“否則我要你好看。看看他!他就不能服侍得快點,拖後腿,像頭遊行的老奶牛。我說小心點!他沒聽見主人正在叫他嗎,為小姐換一下她的盤子。你為什麼在發呆?為什麼?看看他!快看看他!”

他在飯桌上不停地插話,並且總是反對一切。經常發生的一幕是,我父親在吃飯的時候轉身對他說:

“米可拉,晚飯後告訴馬圖斯去牽幾匹馬,我們要去某某地方。”

“騎馬!為什麼不騎馬?哦耶!但是,馬不是用來騎的嗎?讓可憐的馬兒在這樣的路上跑斷腿。要是有需要的拜訪,那必須去。當然他們的領地是自由的,我需要阻止他們嗎?不需要阻止。為什麼不去拜訪?算賬可以等,打穀可以等。這次拜訪不能等。”

“和米可拉在一起真是一種折磨!”我父親有時候沒有耐心地喊道。

但是米可拉又開始說了:

“我說了我不笨了嗎?我知道我很笨。管家已經去內渥多市向牧師的女管家求愛了,為什麼主人不能繼續他的拜訪?難道這種拜訪不如向女管家求愛重要嗎?如果仆人可以被允許去做他想做的事,那麼主人也能夠被允許。”

由此進入無意義的老生常談的怪圈。

好吧,就像我已經說過的,我和我的弟弟都害怕他,這種懼怕幾乎超過了我們的家庭教師路德維克,更超過了我們的父母。他對待我的妹妹們很禮貌,他叫她們每一個人“您”,盡管她們比我們年紀小,但是他卻不顧禮節地叫我們“你”。對於我來說,他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總是把槍裝在口袋裏。經常發生的事是,我在下課後溜進儲藏室,盡我所能地向他親切友好地微笑,然後有些膽怯地說:

“米可拉!希望米可拉今天過得愉快。米可拉今天擦手槍了嗎?”

“亨瑞克在這兒想幹嗎?我得準備一塊抹布,就這樣。”

然後他就開始嘲笑著對我說:“米可拉!米可拉!當你想要玩這槍的時候,米可拉就是個好人,當你不想玩的時候,就把米可拉丟出去喂狼。你應該好好地學習,要不然玩槍也不能讓你長心眼兒。”

“我已經寫完作業了。”我幾乎要哭出來著說。

“寫完作業了!嗯!寫完了!他一直學一直學,但是腦子仍就像個空桶。我不會給你玩這手槍了,就這樣。”(在說這話的時候,他摸索了一下口袋)“但是這手槍如果被誰盯上了,米可拉就一直帶著它。該責怪誰呢?米可拉。是誰讓這孩子學槍呢?米可拉。”

一邊這麼喋喋不休地責備著,他走進我父親的房間,摘下手槍,吹掉上麵的灰塵。接著,他點燃一根蠟燭,把帽蓋在槍口,然後讓我瞄準。一般在這個時候,我內心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這孩子是怎麼拿槍的!”他說,“嗯!像個剪頭發的。你是怎麼熄滅蠟燭的,能不能不要像個老頭兒熄滅教堂的蠟燭那樣?你應該做個牧師,背誦《聖母經》,但成不了軍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教導我們當年的戰爭藝術。通常在晚飯之後,我和弟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學習如何走軍步,同我們一起練習的還有路德維克神父,他的步伐非常有趣。

這時米可拉就會皺著眉頭看著牧師,即使他害怕牧師甚過於其他任何人,但還是控製不住地說:

“嗨!”他說道,“某些人優雅的軍步走起來就像一頭老母牛。”

我是哥哥,常常受他的擺布,所以受苦最多。但是當我被送進學校上學的時候,老米可拉淚流不止,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父母跟我說他變得更容易生氣了,連著生了他們兩個禮拜的氣。

“他們把這孩子帶走了,”他說,“即便這孩子死在那兒!天哪!但是他能從學校學到什麼?難道他不是繼承人嗎?他會學拉丁語嗎?他們想把這孩子變成一個聰明人兒,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啊!孩子已經走了,走遠了,而你這個老人,還縮在角落回味這孩子的餘溫。鬼知道事情為什麼變成這樣。”

記得我第一次放假回家的時候,家裏所有的人都還在睡覺。那是剛剛黎明的時候,清晨的空氣清冷,空中飄著雪花。庭院裏的桔槔在汲水時發出吱吱的聲響,看門狗一聲聲地叫喚著打破黎明的寂靜。房間的百葉窗都關著,但是廚房裏的窗戶閃著明亮的光,把旁邊的牆麵映上一抹玫瑰色。我走進屋子,疲憊而又沮喪,心中帶著一絲害怕,因為我拿高分的功課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這種無助的感覺一直都在,直到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直到我長大了能夠習慣各種慣例和學校製度。我害怕父親,我害怕牧師嚴厲而又毫無表情的臉,是他把我從華沙帶來的。我從他們任何一方都得不到安慰。最後,我看見廚房的門打開了,鼻頭凍得紅紅的老米可拉縮著身子穿過雪地,手上的托盤裏放著熱氣騰騰的奶酪鍋。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他喊道:“哦,金色的小潘尼奇!我最親愛的孩子!”接著,他快速地放下托盤,把兩個鍋子反過來,摟著我的脖子開始緊緊地擁抱和親吻。此後他總是叫我小潘尼奇。

從那以後的整整兩個禮拜,他都因為奶酪的事不能原諒我:“一個男人悄悄地為自己拿了塊奶酪,這孩子還跟著。他可真會挑時候出現。”諸如此類。

父親想要打我,或者至少他嚷嚷著要這麼做,因為我拿到了兩個中等分數,一門是書法,一門是德語。我一邊哭著保證下次會考好,一邊母親也在從中說著好話,最後,由米可拉挑起的麻煩又由他製止了。米可拉可不懂書法是什麼創作,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因為德語——他聽都沒聽過的語言——而處罰一個人。

“好吧,”他說,“這孩子是參加路德教了嗎,還是什麼施瓦布?我尊敬的上校懂德語嗎?或者主人他自己(這個時候他轉向父親)懂德語?我們在……那叫什麼地方?在萊比錫城遇到德軍,鬼才知道我們攻打他們的時候都不會說德語,但是德國人還不是被我們灰溜溜地趕跑了。”

老米可拉又多了一個怪癖:他很少提起自己從前的打仗經曆,但是在需要片刻幽默的時候他就會這麼說了,撒謊撒得還真像那麼回事。從教義上來說,他不應該撒謊,但是在他的腦子裏,似乎事實已經混在一起了,還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均衡。無論聽說什麼早年間的軍事征戰,他都能適用於自己和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上校。並且,他虔誠地相信自己所說的全部。

有時候在穀倉,他一邊監督農民計算打麥的費用,一邊就開始講故事了。這時候人們就停下工作,坐在連枷上休息,在聽到精彩之處驚奇地張大嘴。而他就會注意到他們,並且喊道:“為什麼你們張著大嘴看著我,就像個大炮一樣?”

然後就聽到:“嚕噗!蹴噗!嚕噗!蹴噗!”

這種連枷的聲音在打麥場上響了一段時間,但是過了一會兒米可拉又開始說了:“我兒子給我寫信了,說他剛剛被帕米拉女王封為上將了。他在那邊有很好的職位,又有很高的薪水,但是那個城市偏偏總是有可怕的霜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