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改官外用
乾隆七年五月,袁枚終於背起行囊,收斂了勃勃雄心和滿腹牢騷,告別了依依不舍的京城和學友,踏上征程,奔赴江南溧水就任他的知縣去了。
袁枚任溧水知縣不足兩個月的時間。由於第一次任知縣之職,有諸多不習慣,一方麵人地兩生,舉目無親,另一方麵官道上的應酬周旋,還很生疏。但因為他博學多聞,“敏而能斷”,很快就贏得當地百姓的好感。上任不久,袁枚想接父親來溧水一住,以盡孝心。袁枚的父親此時正在廣西桂林,他得知袁枚已任知縣,擔心袁枚年輕才薄,難以勝任官職,便隱姓埋名,身著布衣,頭戴草冠,裝作過路的普通老者,悄悄來到
溧水縣,遍訪鄉民百姓,了解大家對袁枚的看法,聽到的卻都是“你是說少年袁知縣嗎?此人斷案敏捷、公正,為人善良、厚道,真是個大好官啊!”袁枚的父親聽了這些話,才如同一塊石頭落地,心裏頓時踏實多了。於是,他既沒有更換服裝,也不通知袁枚,便直闖入袁枚的住所。看到父親的突然到來,袁枚十分驚慌,總以為因有失遠迎,定會遭到父親的責備,急忙跪伏請罪,然而,出乎意外的是,父親不但不怪罪於他,反而異常興奮地極言兒子的廉吏風範。
袁枚在溧水就任知縣期間,有一位名叫李名世的外縣秀才,偶爾到溧水聽了袁枚斷案,十分佩服袁枚的才幹,特意遷居溧水,每次專聽袁枚辦案,回家後便向眾人宣傳袁枚辦案的敏捷和公道,聽者無不稱道。在溧水任職時間雖短,袁枚卻頗有政績。正因為如此,當他改任江浦離開溧水時,溧水百姓含淚為他送行,並將繡有全城百姓姓名的“萬民衣”披在他身上,以表達對他的一片真情,這是當時老百姓所給父母官的最高禮遇。袁枚在他的一首詩中這樣描繪當時的情境:
任延才學種甘棠,不料民情如許長。
一路壺漿擎父老,萬家兒女繡衣裳。
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
更喜雙親同出境, 白頭含笑說兒強。
(《隨園詩話補遺》卷十)
袁枚於京城失落的心境在這裏重新找到了慰藉,百姓的認同,父母的稱道,使他暫時忘卻了京城失意的煩惱,對仕途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
這年夏秋之交,袁枚離開溧水,改任江浦知縣,並一直幹到年底。第二年,他又被調任沭陽知縣。
沭陽位於江蘇東北部平原,有新沂河、薔薇河流經本縣,原本是一個物產豐富、經濟富裕的地區。可袁枚到沭陽時,正逢沭陽連續數年遭受自然災害,旱澇交加,蝗蟲肆虐,糧田荒蕪,民不聊生,一片慘敗景象:
沭陽八年災,往歲猶為酷。我適蒞此邦,一望徒陵穀。田廬化為沼,春燕巢林木。泛濫有魚頭,澎亨無豕腹。百死猶可忍,餓死苦不速。野狗銜髑髏,骨瘦亦無肉。……
(《小倉山房詩集》卷三《苦災行》)
如此惡劣的境況,並沒有將袁枚嚇倒,反而給他提供了施展才幹的機會。一到沭陽,他就將災情上報朝廷,請求獲準免
征沭陽八年的農業稅,並及時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這一舉措確實起到了穩定民心的作用;緊接著,他又緊急動員全縣百姓捕捉蝗蟲,組織青壯年修築防洪堤壩,與自然災害做鬥爭;與此同時,他大力扶持蠶桑業,全力以赴恢複和發展生產。在處理獄案方麵,盡力做到及時公允,鑒於當時百姓深受自然災害之苦,袁枚在斷案時靈活掌握尺度,酌情量刑,適度定罪,以防止造成冤案,袁枚這一做法在當時是很得人心的。一位淮安呂姓秀才,在沭陽姓吳的家裏做家庭教師,剛好趕上吳家子弟應童子試,呂秀才便代他去參加考試,被袁枚查獲,這種案子在當時本應治罪,但袁枚念其生活窘迫且很有才氣,不但沒有處罰他,反而招他作了自己的幕友。在袁枚的感召下,當時的沭陽社會安寧,人心穩定,百姓在嚴酷的自然災害麵前,“寧死不為寇”。在沭陽任職期間,袁枚以他的才幹和勤奮,深得老百姓的擁戴。正因為他的清正廉明,當他離開沭陽時,才會再次出現百姓齊相送,“五步一杯酒,十步一折柳;使君乘車行,吏民攀車走”的感人場麵;也正因為袁枚是當地百姓心目中父母官的形象,他所種植的那株紫藤至今仍根深葉茂地生長在沭陽的土地上。
這期間,袁枚在認認真真地當好知縣這七品芝麻官的同時,以他豐富的生活體驗,潛心於詩歌創作,寫下了在他所有詩作中最為輝煌的詩篇:《沭陽雜興》、《苦災行》、《征漕歎》、
《捕蝗曲》等,這些作品都深刻地反映了現實生活,表達了作者對民眾疾苦的關心與同情;這些詩歌也正如他所親手栽下的那株紫藤一樣,深深地植根於沭陽百姓的土壤之中。
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的早春時節,三十歲的袁枚改任江寧(今屬南京)知縣。江寧是個大縣,是古代水陸交通的要鎮,居住和來往人員較雜,曆來較難治理。三月初七深夜,突然刮起大風,水西門附近一戶人家起火,剛剛上任的袁枚就率領部下奔赴現場撲救。這位新任江寧知縣所處理的第一樁公務居然是救火,盡管在任期間,袁枚未必就能時時救民眾於“水火”之中,但這一舉動的確給人們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在這裏,袁枚一幹就是四年,這是他為官以來時間最長、政績也最為卓著的一次任職。
因有前三個縣任職的經驗,他對知縣這一職務似乎已經得心應手了,而且頗有一些辦法。任職期間,他對府內的下屬管束嚴格,禁止他們仗勢欺人、胡作非為,這一做法博得了百姓的好感,也融洽了官民之間的關係;對於本縣的盜賊和惡少,則將其醜行劣跡一一登記在冊,並張榜公布其姓名,置其於百姓的監督之下,同時明令規定凡三年不再犯者,一律擯棄前嫌;對百姓的訟案,他照例盡快處理,從不積壓,且平時升堂斷案,不著官服,允許旁聽。
在江寧期間,袁枚充分展示了他處理獄案的才能。在中國
古代,能否及時、公允地斷案,是衡量地方官吏是否稱職的約定俗成的標準。而袁枚以他的公正、勤奮、敏捷和才學向世人證明了他是一個判案的能手。就在袁枚就任江寧知縣這年五月的一天,大風驟起,天色晦暗。城裏一個十八歲的韓姓女子,被風吹至距城九十裏的銅井村,村民問明姓名和住址,第二天送她回家。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李某絕不相信有大風吹人至九十裏之外的怪事,懷疑其中必有奸情,於是告到了官府,要求退婚。袁枚接案後便對這位丈夫說:“古代就有風吹女子至六千裏以外的事情,你可知道?”李某不信。袁枚隨手取出元代郝經的《陵川集》給李某看,上麵有一詩寫道:“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鮮桃落天外。……自說吳門六千裏,仿佛不知來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婦,詔起高樓榜天賜。幾年夫婿作相公,滿眼兒孫盡朝貴。”讀完此詩,袁枚接著說:“郝經乃一代忠臣,難道會說假話騙人?”李某無言以對。袁枚又開玩笑地說:“隻是當年被風吹走的吳門女子,最後竟嫁給了宰相,恐怕你家是沒有這份福氣了。”袁枚的旁征博引終於說服了李某,他高高興興地偕妻子回家去了。又有一次,一隻販布的商船在江中與一艘戰船相撞,致使一名兵士溺水身亡,當兵的便將商船扣下,並告到官府。袁枚心裏非常明白這隻不過是由於一時過失所致,如果治罪,商船主人必然會無端落得個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於是,袁枚便想出一個主意,他親自來到現場,讓商船
乘風張帆,演示當時相撞的情形,實際上暗示商船乘風而逃。商船逃走後,袁枚將原本用來埋葬死者的銀錢發給那些兵士,了卻了這樁案子。
袁枚總是兢兢業業,全身心地投入公務,常常不辭辛苦地到很遠的地方去辦案。一次,銅井村一醫生診死病人,他連夜趕赴處理。途中他無住所,隻得在寺廟中過夜,他在《宿海會寺題壁》一詩中敘述了當時的情景:
……銅井診死人,促我車馬忙。我時受卑濕,兩足頗患瘡。笑為民父母,痛癢真親嚐。出城九十裏,一宿無所將。晚投海會寺,敗草鋪繩床。青苔古殿冷,梅灰脫疏梁。我與三尊佛,彼此同燈光。
詩中不乏豁達、樂觀的情緒。的確,袁枚總是竭盡全力、滿懷熱情地去處理公務和獄案。因而,在他手上很少有案件積壓的現象,對此他也很是自得。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袁枚處理完公務,走出大堂,心情十分舒暢地在庭院中踱步,隨即吟詩一首:
槐花春暖滿衙青,不著烏靴上訟庭。
牒少卷無三寸厚,心虛判許萬人聽。
紛紛雀角風將息,漸漸蒲鞭響亦停。
笑問諸曹功事畢,手籠詩草下西廳。
此時的袁枚在知縣這把交椅上,不僅坐得得心應手,而且坐得有滋有味,昔日的煩惱與苦悶似乎早已煙消雲散了。全身心的投入,使他在審理獄宗方麵總結出了一套經驗:“餘為縣令理訟,每判是非,有原告是者;有被告是者;有原告被告俱不是者;有原告被告俱是,而不是乃在中證者;有原被告、中證俱是,而不是乃在暗中唆使、卷內無名人者;有性本糊塗,誤以非為是者;有初意本是,後乃激成,而為不是者。辦案有愈詳細而愈妙者,有愈草率而愈妙者。以詳細為妙者,人所易知;以草率為妙者,人所難知。總在一片心情、圓通、領悟而已:一關天分,一由閱曆。”這確實是一席難得的循吏經驗談。
就任江寧知縣期間,是袁枚短暫仕途最為愉悅的一段曆程,這除了他在處理公務方麵得心應手非常順利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頗得上司的賞識。就在袁枚移任江寧時,他在翰林詞館最為要好的老師尹繼善,也調任兩江總督,來到江寧。兩人隨著交往的頻繁,感情也日益加深。他們除了公務上的來往外,還經常在一起酬詩唱和、談古論今,相處得十分融洽,稱得上是意氣相投、親密無間。
尹繼善比袁枚大二十多歲,詩文功底很深厚,是一個很有些才氣的文官,他待人謙和,風趣幽默,善解人意,絲毫沒有封建士大夫身上的那種官氣,用袁枚的話說,就是“尹文端公出將入相,垂四十年,常謙謙然不自喜。”尹繼善很年輕就已任巡撫、總督之職了,第一次於江蘇任河道總督時才三十來歲,人稱小尹。當時海寧有位叫楊守知的詩人,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尹繼善因他德高望重,特賜予厚獎。老人十分高興,便指著自己的長須感歎道:“承蒙尹公一片盛情,可惜本人老了——‘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啊!”尹繼善隨口應道:“不然。君不曾聽說‘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麼。”老人聽了十分驚訝,逢人便稱尹繼善乃風流儒雅之士。袁枚與尹繼善在一起時,也從未把他當上司對待,而隻視他為詩友、兄長,因而兩人常在一起開玩笑,彼此戲謔,毫無嫌隙。一次,袁枚從江北督收稻穀歸來,與諸友人在尹繼善家飲酒夜談,時間已經很晚了,尹繼善已經休息,見他們這麼晚了還不散,便將一紙劄讓人從後堂帶出,上麵寫著:“山人從外地歸來,家中妻子一定很是想念,為何還不早早回去?”袁枚看後便於紙的背麵題詩一首:“夜深手劄出深閨,勸我新歸應早回。自笑公門懶桃李,五更結子要風催。”有一年除夕,尹繼善派人送些食物給袁枚,袁枚深知尹繼善才思敏捷、落筆如風,與人酬詩,有唱即和,從不甘落於人後,此時他靈機一動,想與尹公開個
玩笑,便作詩一首讓來人帶回。詩中這樣寫道:“知公得句便傳箋,倚馬才高不讓先。今日教公輸一著,新詩和到是明年。”尹繼善讀罷不禁捧腹大笑。由此便可知袁枚與尹繼善的交往非同一般了。尹繼善也十分欣賞袁枚的為人與才幹,遇事總是放手讓他大膽地去幹,對此袁枚十分感激,視他為人生又一難得的知己。在任江寧知縣期間他曾作《不係舟賦》來表達自己對尹繼善的感激之情。其中有“功高百辟,心在一邱”的恭維讚譽之辭。尹繼善於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病逝,袁枚為之親作《文華殿大學士尹文端公神道碑》文,並賦詩《哭望山相公六十韻》加以悼念。此為後話。
袁枚本想做一個“好官”,可在當時的社會中,要做“好官”談何容易。清朝的官場,有許多清規戒律,比如:下級參見上級,須先要在一定的距離內跑步上前,作小跪姿勢,而且還不能發出聲響,獲準後才能起身入座;參見的名帖上書寫職銜的字跡要小,否則將視為不敬,處處要體現出等級之間的差別。對此種種繁文縟節,袁枚極不習慣,且深惡痛絕。他曾在《謁長吏畢,歸而作詩》一詩中寫道:“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但是,他又不得不像當年對待八股文一樣,委曲求全,一一學著來做,否則他恐怕連那七品芝麻官的位子也難以坐得住了。袁枚在江寧任知縣時,江寧將軍岱林布的旗丁
張升,因敲詐勒索犯案。在當時,這些大人物手下的小嘍囉也是碰不得的,可為平民憤,袁枚不得不下令杖責張升,儼然是剛正不阿之舉,然而,事後他卻向岱林布寫信懺悔請罪,轉眼間又是一副卑躬屈膝的麵孔。可見袁枚也漸漸學會官場中的應酬與油滑。的確,為百姓服務,他可以做到盡心盡力、無怨無悔,可對達官顯貴,他卻一籌莫展、無可奈何,有時不得不“降心俯首”,對此袁枚深有感觸:“苦吾身以為吾民,吾心甘焉耳;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過台參耳,迎送耳,為大官作奴耳。彼數百萬待治之民,猶齁齁熟睡而不自知也。”(《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六《答陶觀察問乞病書》)袁枚正是經曆種種矛盾與痛苦的磨煉,才得以在知縣的位置上順利地坐了下來。
然而,不管袁枚如何“上下求索”、左右逢源,依然難逃宦海沉浮的捉弄。在他任江寧知縣時,尹繼善曾推舉他做高郵州知州,卻不知何故,未獲朝廷的批準。這件事極大地挫傷了袁枚的積極性,於是,乾隆十三年,袁枚借口患病,請假休養。三年後,朝廷又下文書將袁枚召至京城。“十年辭闕竟重還,一檄文書又赴官”,十年後重返京城,三年後再涉仕途,這時袁枚的心情,酸甜苦辣難以名狀。迫於經濟的壓力和家人的規勸,袁枚懷著矛盾的心情,抖擻精神,接了文書,前往陝西任職。重涉官場的袁枚,盡管很想再試身手,幹一番事業,
可當時的陝西總督黃廷桂並不像尹繼善那樣惜才,因而,他雖上萬言書以表心誌,黃廷桂卻全然不睬。對這個黃廷桂,袁枚並不陌生,就在袁枚任江寧知縣時,這個行伍出身的黃廷桂也曾做過兩江總督,他從不把文人學士放在眼裏。一次,他以一種嘲弄的口吻問袁枚:“你字為‘子才’,是不是自命為才子?”袁枚回答:“自然。”黃延桂又說:“既然如此,我命你即刻作一篇文章,你能行嗎?”袁枚說:“可以,請出題。”黃廷桂高聲道:“作《江賦》一篇,字數一萬,三個時辰之內完成。”這無疑是在刁難。袁枚二話沒說,提筆就寫,一揮而就,文中密密麻麻的盡是一些加有三點水的怪異字,這些字恐怕在《康熙字典》中也難以查找得到。黃廷桂這一介武夫哪裏看得出名堂,捧在手上讚不絕口,連聲道:“你真是名副其實的才子啊!”袁枚哭笑不得。袁枚再度出山時竟遇到這樣一個昏聵愚鈍的上司,也算是倒黴透頂,萬言書如泥牛入海也在情理之中。正在袁枚再度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的父親病故了,於是他回家守孝,從此告別仕途。這年袁枚三十七歲。
袁枚以短短七年知縣的微職,結束了他的仕途生涯。知縣官職雖小,可袁枚還是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地去做的,而且在短短幾年的時間裏,他的確取得了不少政績,實踐著他“此去好修《循吏傳》”的意願。但是,無論他如何苦心經營、上下周旋,高官厚祿的大門卻始終未能向他敞開。而幾年來一直與
他相依相伴的那支筆,卻始終沒有拋棄他,不斷地給他展現著人生的另一佳境,袁枚自己似乎也已看到隻有在文學創作的天地裏,他才能自由馳騁,有所作為。或許正因為文學創作的魅力徹底戰勝了功名利祿的誘惑,才使得他最終下定決心棄官從文的吧!
四、退居隨園
乾隆十三年秋天,袁枚還在江寧任知縣時,用三百兩銀子買下當時金陵城郊的一座廢舊莊園,進行修葺改造,並更名為隨園。隨園坐落在金陵城西北的小倉山北麓,原是雍正時江寧織造隋赫德的私人花園,故人稱“隋織造園”。
由金陵城東門橋向西行約二裏,有不算很高的兩道山梁,這便是小倉山。小倉山自清涼山分嶺而下,中間有清池和水田,山間有樹木掩映,鬱鬱蔥蔥,直至北門橋而止。每逢夏天到來,山間樹木茂盛,繁花錦簇,百鳥爭鳴,溪水淙淙,因而這裏曆來便是皇親貴族們的避暑之地。當時的金陵城名勝很多,城南有雨花台,城西南有莫愁湖,城東有蜿蜒起伏的鍾
山,城東北有依山而建的孝陵、雞鳴寺,登小倉山時這些名勝錯落有致地展現在眼前。盡管今天小倉山早已被大都市的樓宇屋舍所淹沒,隨園也很難尋找到舊日的痕跡,可在當時,小倉山的確是一個景致宜人、環境幽靜的美妙去處。曆代不少文人墨客喜愛這個地方,據說,當初李白曾經到過這裏,十分迷戀這裏的景色,便希望將自己的墓地修建在這裏。袁枚一到此處便深深地為其獨特環境所吸引,並決定將此地作為自己意絕仕途後的歸宿。
在袁枚購得之前,隨園因長期無人看管、年久失修,幾乎成為一座荒園,園內亭台頹廢、雜草叢生、樹木枯萎、百花凋
零,一片慘敗景象。袁枚買了此園之後,按照自己的意願和審美情趣,像是進行一項藝術創作一樣,對此荒園進行精心的修葺和改造:
茨牆剪闔,易簷改塗。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宦茭。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由此可見,袁枚精心修造的新的隨園處處體現一個“隨”字。實際上,這也正是他當時內心世界的反映。經曆了幾年的個人奮鬥、宦海浮沉,他的人生態度發生了根本的轉變,此時他所追求的不再是金榜題名、仕途升遷,而是遠離塵世的煩囂,順應自己的情感和願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他是在尋找著一個能夠實現他這一願望、能夠“隨心所欲”地生活的世外桃源,因而,袁枚對隨園的修葺和改造,實際上是在營造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經過幾年的修葺,隨園的景色煥然一新,更加迷人秀麗。後來有人曾這樣描述隨園的景致:“頗饒亭榭,水木清華,仿
西湖為堤井,為裏外湖,為花港,為六橋,為南北峰。長廊複房,琉璃施窗,琴書尊罍,玉石之屬,橫陳幾榻。梅百枝,竹萬竿,桂十餘叢。小倉山色在戶牖間。”(《鶴征後錄》卷八)因袁枚深愛西湖景色,便依照西湖的景點來設計和改造隨園,經過精雕細刻,隨園的確已成為江南園林中的優秀之作,它融山光水色、樓台亭閣為一體,比景點比較分散的杭州西湖更為精巧別致。難怪當時的文人墨客、達官顯貴都以能到隨園一遊而自豪。
乾隆十四年(公元1749年),袁枚借口有病,辭去江寧知縣職務,歸居隨園養病。這一住就是三年。在這三年裏,袁枚對他前半生的人生道路進行深刻反思,最終促成他一生中重大轉折。初歸隨園時,袁枚的內心世界是十分矛盾的。起初他還是十分懷念曾令他興奮並帶給他許多歡樂的仕途生活,特別是每每想及昔日身居翰林時的榮耀,官宰江南時的光彩,覺得就此草草告別仕途,不免有些黯然神傷、難耐寂寞了:“傷哉出山時,意氣淩八表。一自識行藏,不複恥溫飽。何因大鵬翼,化作小山草。”(《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三《偶然作》)顯然,他自視才高,深為自己的才能不被世人所用而惆悵,而憤懣,而於心不甘。然而,仕途的坎坷、世態炎涼,卻又使他覺得前途渺茫,從而失去了於官道上進取的信心。久久凝思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還是“急流勇退”的好:“三十休官人道早,五更
出夢吾嫌遲。”對於“急流勇退”他曾在《隨園詩話》中幾次提到,他說:“唐太宗雲:‘泥龍竹馬,兒童之樂也;翠羽明珠,婦女之樂也。’餘亦雲:‘急流勇退,後起有人,士大夫之樂也。’(《隨園詩話》卷十三)”他又說:“餘常謂收帆須在順風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隨園詩話》卷十六)。”凡此種種,他隻不過是尋找借口,進行自我安慰罷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漸漸認識到急流勇退的真正益處:“餘常謂陸放翁(陸遊)、康對山(康海),俱一人權門,名為小損。然士大夫寧為權門之草木,勿為權門之鷹犬,何也,草木不過供其賞玩,可以免禍,恰無害於人;為其鷹犬,則有害於人,而己亦終難免禍(《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他深刻地意識到,如若再於宦海中苦苦掙紮,其結果不是重蹈陸遊、康海之覆轍,就是充當朝廷的鷹犬和爪牙,不但名聲受損,甚至很有可能“難免於禍”,喪身宦海。
於是,就在赴陝任職受挫,又得父親病故的噩耗時,他終於下定決心正式上書朝廷請求終養。兩年後,他的請求得到朝廷的批準,高興之餘,他寫下了《喜終養文書,部複已到》一詩:
一紙陳情奉板輿,九重恩許賦閑居。
身依堂上衰年母,日補人間未讀書。
花竹千竿環子舍,牙簽四麵繞吾廬。
此中便了幽人局,門外浮雲萬事虛。
在居家守孝、修造隨園的過程中,他也開始勾勒自己後半生的生活藍圖,從此開始了他近五十年的文學創作生涯。
一旦擺脫塵世煩囂的襲擾,步入流光溢彩的文學殿堂,袁枚的心境頓時變得超然灑脫、悠然自得起來,有時甚至不免有些喜形於色。一天,一位朋友的兒子,年輕好學,拿著詩作來求教,袁枚讀後,歎賞不止,沒想到此人告別時卻說:“本人不好名,先生千萬不要把我的詩拿給別人看。”袁枚聽了十分鄙夷地自言自語:“此人矜情作態,局麵太小。”在他看來,能以詩文得名於天下,理所應當,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很正常的謙虛自持,在他眼裏反倒成了一種遮遮掩掩的扭捏作態。袁枚在任知縣時,很是謙虛自重,從不誇耀自己,聽到別人談論自己的政績,也會“聞之兩頰紅”的,可當他退居隨園以後,對於自己的詩文的好名聲卻十分看重,從不掩飾。有位官人自稱不好名,袁枚聽後逗他說:“人之所以與禽獸不同的地方,正是因為人好名也。孔子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孔子還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大聖人尚且如此重名,何況你呢?”過分的自誇和炫耀,往往會使人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相傳袁枚曾在隨園中掛出一副對聯:“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
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有位名叫汪容甫的文人聽說後,專為此聯登門求教,袁枚知其來意避而不見,汪便對袁枚的仆人說:“告訴你家主人,就說我要借他的《墳》、《典》、《索》、《丘》四部書一讀。”據史書記載,這四部上古典籍早已失傳,實際上是否真有其書,至今仍然是個謎。袁枚自知誇了海口,自然不敢麵見客人。
乾隆二十年,袁枚舉家遷入隨園。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內外奴仆,再加上隨園還需要繼續修繕改造,其日常開支是可想而知的。朝廷的供養俸祿畢竟有限,維持這樣一個大的家庭,單憑朝廷所給的那點銀兩是遠遠不夠的。生活迫使袁枚通過賣文開辟新的經濟來源,此時,常常埋頭於應製時文的寫作,雖不是興趣所在,但已成為生活上的一種依靠,實際上居住在隨園中的這個大家庭的大半費用都是袁枚賣文所得。他時常為一些達官顯貴撰寫碑銘傳記,這類逢迎之作,如神道碑、墓誌銘、墓表、行狀行略等,
在他的文集中占有很大比重。寫這類文章盡管有時不得不說一些違心的恭維奉承之辭,但其收入的確是可觀的。由於袁枚的文才和聲望,使得他所寫的碑銘傳記的價錢也日益看漲,有時一篇碑文竟能換得千兩酬金。袁枚的孫子袁祖誌在他的《隨園瑣記》中記述:“……五十年中,賣文為活,竟有一篇墓誌贈銀萬金者,以故可以擴充園圃結構。”可見其賣文的收入不但能養活一家幾十口人,還可拿出一部分用於隨園的擴充和改造。當然,從事時文寫作除使他在經濟上受益外,更讓他在文人仕宦階層中很快就成為名聲顯赫的人物。一次,他出遊天台山,到了錢塘江邊一時找不到渡船,正著急時看到一位官人乘船赴任在此處逗留,袁枚使人報上姓名想借船一用,沒想到,這位新官聽說是袁枚在此,親自跑來拜見,且激動不已地說:“在下正是因為讀了先生的時文才考取進士的,讓先生用船以報師恩,也算是我的一分榮幸。”隨即將船讓給袁枚。又一次,袁枚路經處州,想到仙都峰一遊覺得路途太遠,不敢妄行。夜晚住進一家客棧,店主聽說是袁枚在此,便將六七個兄弟都叫來拜見。幾個人手執蠟燭上下打量著袁枚:“先生就是那位有名的袁太史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異常驚訝地說:“我們讀先生的文章,總以為是古人再世了呢,沒想到先生還這麼年輕!”馬上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扛行李的扛行李,七手八腳、爭先恐後地將袁枚接到自己家裏去住。而後又陪著袁枚遊
覽了仙都峰。
收入的增加,使得袁枚的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整個隨園的生活氛圍也隨之發生了很大的改觀,變得日益奢華排場起來。隨園的景致經過幾年的精心修建日趨完善,每逢春天到來,園內呈現紅綠間映、鬱鬱蔥蔥的景象,堤岸上,萬紅千紫,芳菲滿目,間有禽鳥低飛輕舞,宛囀嬌啼;湖水中,柳枝輕拂,碧波蕩漾,時有輕舟蕩槳,縱橫競渡。這時袁枚總是攜妻妾子女,陪親朋好友,或漫步花樹之間,吟詩作畫,或蕩舟輕波之上,飲酒賞月,其生活可謂悠閑自得。再加上隨園四麵並無牆籬阻隔,金陵城內才子佳人們踏春遊園,蜂擁而至,園內更是熱鬧異常。特別是每逢老母壽誕前後,子女們輪番置酒設宴,為老人祝壽,老母親也要設宴答謝,往來歡宴,濟濟一堂,隨園上下,熱火朝天,時間長達月餘。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園逐漸引起江南文人的矚目,有不少文人學士向往著能到隨園一遊,而會聚天下文人騷客於隨園談古論今、吟詩作畫,也成為袁枚生活中最為愉悅的事情。到後來,隨園幾乎成為江南文人們經常聚會的場所,不時地就有人拿著詩作或登門求教,或與袁枚共同吟唱品評,使隨園更加具有文化氣氛。若得到好的詩作,袁枚總是將其精心挑選出來,並彙編成集,刻印發行。袁枚自稱:“好詩如好色,得人佳
句,心不能忘。”一次,袁枚送一位友人出門,走到大門口時,天要下雨了,這位友人突發靈感,隨口吟道:“雨聲猶在雲,風色已到樹”。袁枚一邊為他擊掌助興,一邊仔細品味,認為是難得的佳句,馬上讓門人將這兩句詩記錄在來訪客人登記簿上。看到這般情景,友人不禁樂了:“想不到先生喜歡詩句竟到了如此癡迷的程度。”的確,正是因為袁枚對詩歌如此鍾愛,才贏得天下文人的青睞,也才使得隨園不僅成為袁枚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成為江南文人們的“精神樂園”。因而,每逢秋天考試之時,袁枚總是要把來自各地的文人學士們邀請至隨園一聚,袁枚以美酒佳肴相待,客人們則以詩歌繪畫作答,往來應酬,氣氛十分融洽。到了晚年,袁枚以詩會友日益頻繁,來往唱和的詩作已達萬餘首,於是,袁枚便在園中修建了一條長廊,將這些詩作貼於廊壁之上,以供眾人觀賞,並稱之為“詩城”,這件事一時傳為詩壇佳話。袁枚對此也頗為自得,他在《詩城詩》一詩中這樣寫道:“十丈長廊萬首詩,誰家鬥富敢如斯?請看珠玉三千首,可勝珊瑚七尺枝。”袁枚和隨園的聲望,使得他結交了不少朋友,以至“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當然,來訪的未必都是儒雅之士,一次,一位太守也來隨園,吟花賞月,附庸風雅,沒想到酒後失態,竟於園中扯開下衣,隨地便溺起來。袁枚聽說後,氣惱之餘,於第二天寫了一首小詩
加以嘲諷。
雲集天下詩才,勤於筆耕應酬,使得他和隨園更是名滿天下,前來求詩索文、酬詩唱和的更是與日俱增。到了晚年,袁枚編撰的《隨園詩話》刻行後更使他名聲大振,於是,眾多文人如雲而至,都想讓袁枚將自己的詩作錄入《詩話》。對此袁枚十分無奈,但又不願挫傷眾人的積極性,有時真是有苦難言:“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詩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後有詩,以詩來者千人萬人,而加話者唯我一人,搜索枯腸,不太苦耶?”特別是碰到親戚朋友、達官顯貴們慕名而來,其詩作雖不甚佳,但又不好推辭,隻好硬著頭皮從中挑選。時間一長,搞得袁枚焦頭爛額,苦不堪言。有人讀了袁枚的《隨園詩話》,認為收取太濫,大為不滿,對此袁枚心裏非常清楚,他曾發出過沉重的歎息:
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情,七病也。末一條,餘作《詩話》,亦不能免。
(《隨園詩話》卷十四)
盡管如此,有些實在不忍卒讀的詩句,他也隻好作罷。曾
有一名門弟子拿詩來求入選《隨園詩話》,袁枚看後,實在覺得沒有味道,讀著就覺兩眼發困,隻想睡覺,但是當著本人的麵又不好發作,於是便對此人說:“詩甚清老,頗有工夫,然而非之無可非,刺之無可刺也,選之無可選也,摘之無可摘也,……”此人聽後,隻得紅著臉,悻悻而返。又有一次,一太史捧來自己所作詩集四十多卷,想讓袁枚從中挑選一些錄入《詩話》。袁枚與此人平時有一些交往,自然不好推拒,便讓自己的門生周午塘代為先讀。周讀後,覺得無一可取,便作一詩戲謔道:“何苦老詞壇,篇篇別調彈;披沙三萬斛,校得寸金難。”袁枚讀了這首詩,忍俊不禁,隨即和詩一首道:“消夏閑無事,將人詩卷看。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盡管《隨園詩話》有許多不足之處,但還是瑕不掩瑜。《隨園詩話》一經刻行於世,便以它獨到的見解,豐富的內容,贏得當時詩壇眾多的讚歎和欣賞,成為頗有影響的傳世之作。而且,當時就有人不斷地翻刻盜印。
袁枚於隨園中近五十年的辛勤筆耕,於詩文創作中取得很大成就,使得他在身前就早已名聲大振,在當時世人的眼中,袁枚與趙翼、蔣士銓並稱為詩壇三大家,而三人中又首推袁枚。當時,他的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姚鼐《袁隨園君墓誌銘》)。達官顯貴也爭相購買,極為推崇,甚至連海外琉球、高麗國也有人前來求購他的書。
傳說中有這樣一個故事:福建富豪徐某,平日裏很喜歡讀袁枚的作品。一天深夜,一夥盜賊破門而入,將主人捆綁起來準備行竊,盜賊頭目在翻箱倒櫃時,突然發現書架上擺放著宋版的《文選》和袁枚的《小倉山房詩集》,便笑道:“這家夥能讀隨園先生的詩文,可見並非一般世俗之人,可以放了他。”說完便招呼眾盜賊停止行竊,隻抱著這兩部書揚長而去。這個故事雖未免有些誇張,但從這裏便可以看出袁枚在當時的聲望之高,影響之大了。
袁枚成名之後,並沒有完全沉浸在孤芳自賞當中,他很是注重提攜後學。特別是到了晚年,他於隨園中招募了大批門生弟子,他教學生,無論男女老少,不計貧富貴賤,一視同仁,一心隻為培育詩才。在他的門下,就有很多女弟子,這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對於晚輩學生的每一長處和進步,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他也給予充分的肯定和鼓勵。當時有位名叫張問陶的學生曾拿著詩作向袁枚求教,袁枚讀後,大加讚揚,並且幽默地說:“我之所以老而不死,正是因為我還沒有讀到你的詩呢!”又一次,袁枚看到他手下一個年輕的抄書人桌上放著隨手寫下的詩句,讀後認為寫得非常之好,於是馬上賞給他一鬥米,以資鼓勵。
也許,隨園獨特的環境造就了袁枚獨特的個性,晚年的袁枚除獎掖後學外,更是樂善好施,熱心幫助別人,特別是肯於
向那些處境困難的人們伸出援助之手。一次,他出遊杭州,在西湖邊散步,走到斷橋時,碰到一少年問路,當他發現這少年滿麵愁容,便問其原因,少年回答:“我是平湖秀才,來西湖一遊。進錢塘門時,不慎行李被人偷走,此時身無分文,也無處投宿,不知如何是好。”袁枚聽了少年的敘說後,十分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但又覺得不能輕信,不知其中是否有詐,便問道:“你既然自稱為秀才,會作詩嗎?”秀才說:“當然。”袁枚就讓他作詠落花詩一首,少年欣然從命,就地作起詩來,很快就寫完了,其中頗有佳句,袁枚看後欣喜不已,對這個秀才也就深信不疑了,於是,馬上慷慨解囊,送了許多銀錢給這位少年,打發他上路了。還有一件事也是十分感人的:袁枚有個叫程晉芳的朋友,因生活困難,曾借過袁枚五千兩銀子,後來程晉芳因貧病交迫而死,袁枚聽說後,當即將借據焚燒,並拿出錢來資助程晉芳的家人。
袁枚的後半生,“極山林之樂,享文章之名”,過得可謂瀟灑飄逸、超凡脫俗。他曾作(大樹)一詩,以樹自喻,借樹詠懷:
繁枝高拂九霄霜,蔭屋常生夏日涼。
葉落每橫千畝雪,花開曾作六朝霜。
不逢大將材難用,肯住深山壽更長。
倚樹有人問名字,為言南國老甘棠。
這首詩既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也是他隨園後半生生活的典型概括。也正是在與隨園的相依相伴中,袁枚完成了他個性的塑造。
南京隨園
袁枚行書四言聯
五、“所好軒”主
袁枚曾自稱不喜好佛、道二說,然而,人生在世,有所不好,必有所好。
袁枚在隨園中修造了一間用於藏書的屋子,起名為“所好軒”,並專為此作了《所好軒記》一文,可見袁枚所好者乃詩書文墨也。然而,細讀他的這篇《所好軒記》,就不難發現,袁枚之所好又何止是詩書文墨呢。他在《所好軒記》中這樣寫道:
所好軒者,袁子藏書處也。袁子之好眾矣,而胡以書名?蓋與群好敵而書勝也。其勝群好奈何?曰:
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
好書隻是排在眾所好之尾,可見袁枚喜好的不隻是書,其興趣可謂廣泛也。對於這一點,他從不隱諱,他曾在許多詩文中表露過這一心跡。在他看來不隱諱自己的所好,正是胸襟坦蕩的君子風範:——“聖人不自諱其私”。於是,他公開承認:“解愛長卿色,亦營陶朱財。”在他四十四歲時所作的一首《子才子歌示莊念農》中更是將這一點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不嗜音,不舉觴,不覽佛書,不求仙方,不知青烏經幾卷,不知樗蒲齒幾行。此外風花水竹無不
好,搜羅雞碑雀篆盈東廂。牽鄂君衣,聘邯鄲倡,長劍陸離,古玉丁當。藏書三萬卷,卷卷加丹黃。栽花一千枝,枝枝有色香……
不喜音律,不善飲酒,不信佛道,不嗜賭博,喜愛風花雪月,古玩字畫,山光水色,美女優倡,稱得上“憎愛分明”了。
袁枚好色,對此他毫不隱諱。他曾在《子不語·妓仙》中借妓仙之口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聖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在他看來,憐香惜玉,男女歡愛,本人之天性,是無可厚非的。他在《子不語》中還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小和尚跟隨師傅在深山老林修行數年,一日,師徒二人下山,小和尚看到什麼都覺新鮮,見到牛馬雞犬,全不認識,師父就一一指給他認:“這是牛,可以用來耕地;這是馬,可以騎;這是雞犬,可以打鳴報曉,可以看家守門。”小和尚一一點頭,記在心裏。忽然,一少女從眼前走過,小和尚問:“這又是什麼?”師父怕他動心,便非常嚴肅地告訴他:“這是老虎,人一旦靠近,必被咬死吃掉,而且連骨頭都不剩。”小和尚又點了點頭。晚上回到山裏,師父問他:“你今天山下所看到的東西,可有心裏老惦記的嗎?”小和尚回答:“所見到的東西都不
曾想,隻是那吃人的老虎,心裏總也割舍不了。”在這裏,袁枚所表達的不單單是對小和尚的認同,裏麵也包含了他自己的一些思想與情愫。
在袁枚的人生旅途中,有過不少女子相伴和點綴。二十四歲時娶王氏為妻,這算是正室,在此之後,他又先後納陶姬、方聰娘、陸氏、金娘、鍾姬等為妾。受傳統的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思想的影響,袁枚認為,男子納妾、一夫多妻,本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曾在《愛物說》一文的開頭這樣寫道:“婦人從一,而男子可以有媵侍,何也?曰:此先王所以扶陽而抑陰也。”在他看來,女子從一而終,而男子可以隨意挑選,就如同“豬狗不能吃人,而人能吃豬狗之肉”一個道理。然而,盡管袁枚對女人有如此深的偏見,而在他周圍的這些女子們,在生活上給他悉心的照顧,與他朝夕相伴,相濡以沫,能與他分享歡樂和幸福,也能為他分擔憂愁和煩惱,因此,在與她們相處之中,袁枚還是傾注了深厚的情感。在幾個女子中與袁枚感情最深的還要數陶姬和方聰娘了。
陶姬是袁枚二十八歲在沭陽任縣令時納的妾。陶姬生性聰慧,能棋善繡,每當袁枚生病時,她總是晝夜守候在袁枚的床前,端湯送藥,精心照顧,不辭辛苦,兩人之間有著深厚的感情,因此,當與他相伴了十二年之久的陶姬病逝時,四十歲的袁枚,非常悲痛,專為陶姬作了長詩《哭陶姬》,詩中寫道:
“十二年來涼月色,照人春夢盡今宵。”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每看到陶姬曾用過的簪花棋盤,親手縫製的衣服,睹物思人,都要潸然淚下。
還是在袁枚三十三歲任江寧知縣時,一天,袁枚在參拜過上司之後,夜宿友人唐靜涵家中。唐將一侍女招到麵前,對袁枚說道:“你覺得她長得美麼?實際上,她有心於你已並非一天兩天了。”袁枚聽後很是為之動情,於是就納她為妾,這女子就是方聰娘。從此,聰娘就一直不離袁枚左右,隨袁枚任江寧,赴陝西,出遊遠足,總是同車同舟。聰娘對袁枚的確可稱得上一往情深、忠貞不二了。袁枚的飲食衣著,她總是精心操持,袁枚生病時,她就如同自己生病一般,愁容滿麵,忐忑不安;袁枚離家遠行時,她總是依依不舍,淚水漣漣。袁枚深夜讀書時,無論多晚她都秉燭相伴;袁枚心緒不佳時,她總是撫琴彈唱,為他解憂。袁枚也視聰娘為貼心知己,凡有愁思總向她吐訴,每遇大事必與她商量。聰娘一直為不能給袁枚生個兒子而深感內疚。在隨園中,聰娘以她的溫柔賢惠,博得親朋好友的交口稱讚。乾隆三十七年,在袁枚四十九歲時,聰娘因病去世,袁枚悲痛欲絕。為了表達他對聰娘的一片深情,他特意將聰娘葬於小倉山西自己墓地的旁邊,並專為她作了《墓誌銘》。
袁枚對女性的好感,並不獨鍾於自己的妻妾。正像曆史上
眾多的風流才子一樣,每每遇到姿色豔美的女子,他常常要為之動心。
乾隆十三年的一天,一位朋友寫信告訴他,一王姓女子因犯了一點官司,住在揚州,他願將這女子送給袁枚做妾,袁枚得信後,忙租船趕往揚州。在一觀音廟中袁枚見到這位女子,一看果然豐姿綽約,楚楚動人,而且見到生人也毫不羞澀膽怯。袁枚動心了,想娶她為妾,隻是又覺得皮膚稍微黑了點,略顯美中不足,於是作罷。乘船返回的路上,心裏又割舍不下,當船到蘇州時,急忙又派人回去打探,卻早已被江東一小官吏娶走,不禁扼腕痛惜。袁枚曆來對填詞不屑一顧,可今日卻專門為這一失之交臂的女子填了一首《滿江紅》:
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嫦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從來不作詞的袁枚,一首《滿江紅》卻寫得纏綿悱惻、情真意切,可見袁枚的確是動情了。
在封建社會,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們往往視女子為玩物,
身為風流才子的袁枚也終脫不開這一窠臼。袁枚對女子,特別是對身處社會底層的妓女們,真正的感情投入甚少,至多也隻是出於一時的好感,而更多的則是賞玩而已。而在賞玩女子時眼格頗高,一生“賞花”於朵,中意者寥寥無幾。到中年以後,再與俳優歌妓一起歡飲宴樂,他已興味索然,人問其原委,他告之曰:“看花當意之難也。”盡管如此,他也沒放棄出沒於花台柳巷。他曾聽說廣東女子長得漂亮,一次路經廣州時,便特意邀請親戚朋友於花船夜飲,並招來當地歌妓作陪,然而,作陪的女子中卻沒一個他看得上的,頓時覺得掃興,當即戲作一詩,詩中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多如鬼手馨”之句。在廣州他又聽說潮州多美女,他想廣州女子尚且如此,潮州女子能美到哪裏,隻是不信。後來看到有人在詩裏有所描繪,於是他又為未能到潮州一遊,去目睹當地女子的風姿而後悔不已。有一次,袁枚在秦淮河中與友人泛舟漫遊,搖船的女子,稍通文墨,性情矜持,但隻是隔著紗窗與袁枚交談,怎麼也不肯入艙陪坐。袁枚提出重金請陪,女子堅拒不受。不一會兒,夜幕降臨,皓月當空,女子執扇求袁枚題詩,袁枚靈機一動,信手於扇上寫道:“橫塘宵泛酒如淮,十裏桃花四麵開;隻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女子看了,禁不住莞爾一笑,隨即進艙陪坐。於花前月下,吟詩賞月,有美女作陪,在袁枚看來是生活的一種樂趣,是一種消遣和享受。他曾在一
首詩裏這樣寫道:
但逢勝景便勾留,錦帳香燈汗漫遊。
何處有花何處宿,果然蝴蝶勝莊周。
受傳統的封建思想的影響,袁枚對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婦女常報以輕視、鄙夷的態度,但有時也會表現出深深的同情。在鳳齡一事的處理上,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鳳齡是鍾情於袁枚卻又與他失之交臂的女子。乾隆三十八年春天,袁枚花錢贖回了賣給富人家當女奴的金姬之妹鳳齡。此時的鳳齡年僅十四歲,長得甜美動人。也許出於對袁枚贖身之恩的報答,鳳齡願留下來和姐姐一起侍奉袁枚。當時,袁枚已年近花甲,雖被鳳齡的真情所打動,但又不願就此毀了少女的青春,於是選擇一個年輕有才的男子,將鳳齡許給他做妾。臨別時,鳳齡依依不舍,淚流滿麵,袁枚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不願親眼目睹這種傷感的離別場麵,獨自一人躲進了書房。沒想到,這一分手竟成了訣別。鳳齡到了新家,婆婆瞧不起她,主婦嫉恨她,每天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稍有不對就遭責罵,完全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其境遇還不如當初當女奴時的生活,真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鳳齡實在不能忍受這種非人的待遇,沒出半年便懸梁自盡了。袁枚得知這一消息後,悲痛異常,十分惋惜,深悔當初
不該將她拒之門外。然而,在那個男尊女卑的社會裏,即使鳳齡真的留在袁枚的身邊,也未必就能擺脫其悲劇的命運。
袁枚將封建名儒與妓女相比,得出的結論是:“偽名儒不如真名妓”。袁枚曾戲刻一印,印上刻著“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的句子,與古代妓女攀鄉親,未免過於輕佻,但想到“偽名儒不如真名妓”的話,便也不足為怪了。更有意思的是,一次,一位尚書路過隨園向袁枚索要詩集,袁枚加蓋了此印贈之,尚書大為惱火,喋喋不休地指責袁枚。袁枚被逼急了,便氣憤地說:“你以為這印不雅嗎?在今天看來,你自然官至一品,蘇小乃賤人。恐怕百年之後,人們隻知有蘇小,而不知有你了。”說得尚書滿臉通紅,啞口無言,在場的人們則捧腹大笑。
也許,正因為他太鍾情於女子的緣故,上蒼有意安排眾多女子在他的生活中。他一直很想要一個兒子,可他的妻妾先後給他生了六個女兒,這種命運的安排未能使他高興,反而給他帶來不少煩惱。在他內心深處,始終固守著的是傳統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禮教思想,而現實卻讓他深感慚愧。每當妻妾身懷六甲,他都心情急切盼望著能有一個兒子出生,而他的願望每每都成為泡影,當他看到呱呱墜地的又是一個女兒時,便顯得焦躁不安。第三個女兒出生時,他作詩道:
墜地無人賀,遙知瓦弄床。為誰添健婦,懶去報高堂。妄想能招弟,佯歡且慰娘。江幹好黃竹,打慣女兒箱。
左家詩料好,伯道老懷嗟。味似餐雞肋,情疑中副車。湔裙製文葆,酣麵趁桃花。嫁恐非吾事,驚心兩鬢華。
倒不在乎是否有人來祝賀,關鍵是自己心裏已不是滋味,盼子得女,如食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時隔不久,第四個女兒降生,他又賦詩道:
真是庶人命,雌風吹不消。緣何長至日,轉報一陰生?客厭來偏數,棋輸劫屢驚。呱呱雙瓦響,添作惱公聲。
顯然,頻頻得女,已使這位多情才子有些不耐煩了。
乾隆四十三年的夏天,剛娶不到一年的鍾姬,為已是六十三歲的袁枚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阿遲,意即來之太晚。盡管如此,袁枚還是異常高興,即賦七律二首,詩中道:“老樹著花秋色好,餘霞返照暮山青。”
袁枚好色,也好味,曆來有“美食家”之稱謂。他曾說:
孔子也強調“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說的都是怎樣吃得更好。
我國的飲食文化,到了清代已發展到一個全新的階段,食物的種類更加廣泛,烹飪技法也更為豐富。這時期,人們不僅對食品原料的選擇更加精益求精,對刀工、火候、調料以及食品的拚配、造型,甚至食器也更加考究,已經形成我國在飲食方麵所特有的講求色、香、味、形、器的風格。隨園五十年的生活,不僅使袁枚在詩文創作方麵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也成就了他在飲食文化方麵很深的“造詣”,可以說是逐時代潮流了。袁枚在日常飲食上就特別講究,尤其注重食物的色、香、味俱全。他曾在《品味》一詩中寫道:“平生品味似評詩,別有酸鹹世不知。第一要看色香好,明珠仙露上盤時。”到了晚年,袁枚對飲食的追求日益精細,似乎要遍嚐天下美味。在袁枚看來,口腹之欲,與生俱來,乃上蒼所賜,毋庸諱言。他在稱道孔孟的“食色性”理論的同時,不斷地於古代聖人那裏尋找理論根據:
孟子雖賤飲食之人,而又言饑渴未能飲食之正。可見凡事須求一是處,都非易言。《中庸》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典論》曰:“一世長者知服食。”古人進署離肺有法焉,未嚐苟且……
(《小倉山房續文集》卷二十八《隨園食單序》)
袁枚的後半生,於詩文創作之餘,更多地將目光投向美味佳肴,他遍集天下美食名點,編輯成冊,名為《隨園食單》。《隨園食單》記述的菜肴、飯點和茶酒共三百二十六種。《食單》除列出這些菜肴、飯點的名稱外,還詳細記錄其原料的選配和數量,製作的程序和方法,如法製作,其味必佳。例如:其中“豬頭二法”,一煮一蒸。煮法:“洗淨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將豬頭下鍋同酒煮,下蔥三十根,八角三錢。煮二百餘滾,下秋油(即醬油)一大杯,糖一兩。候熟後,嚐鹹淡,再將秋油加減。添開水要漫過豬頭一寸上。壓重物,大火燒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細煨收幹,以膩為度。爛後即開鍋蓋,遲則走油。”蒸法:“打木桶一個,中用銅簾隔開。將豬頭洗淨,加佐料,悶入桶中,用文火隔湯蒸之。豬頭熟爛,而後膩垢悉從桶外流出,亦妙。”款款道來,讀之使人如觀其色,如嗅其味,饞涎欲出了。袁枚在《隨園食單序》中寫道:
餘雅慕此旨,每食於某氏而飽,必命家廚往彼灶觚,執弟子之禮。四十年來,頗集眾美。有學就者,有十分中得六七者,有僅得二三者,亦有竟失傳者。餘都問其方略,集而存之……
除讓庖廚收集整理外,有時袁枚自己也要不惜屈躬玉體、虛心請教的。袁枚每次出遊,除遊山玩水、觀花賞月外,還非常注意別人桌上的珍饈美食。碰到自己特別喜歡吃的,便詳錄其原料選配、製作方法,帶回隨園,模仿烹製。一次,一位姓蔣的朋友請他吃飯,這位朋友深知袁枚對美食的嗜好,用餐時問他:“你可曾吃過我親手做的豆腐?”袁枚說:“沒有。”於是,蔣某便係上圍裙,親自下廚,為袁枚表演他的絕技。不一會兒,一盤色澤美觀、味道獨特的豆腐端上桌來。袁枚一嚐,
其味果然不俗,於是,其他菜肴都擱置一旁,一盤豆腐全讓袁枚一人包了。飯後,他向蔣某請教這道菜的製作方法。蔣某道:“你給我作三個揖,我便告訴你。”袁枚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蔣某作了三個揖,便得以將這道菜的烹飪程序詳細記在紙上。回到隨園後,他即按其方法做了這道菜,味道果然不錯,受到家人和賓客們的交口稱讚。可見袁枚對美食的一片癡情已近於虔誠的程度。正因為有袁枚細心收集和精心編撰,才使得《隨園食單》成為流傳至今的清代著名食譜。
凡是袁枚喜歡的美味佳肴,他都願與家人和朋友共同品嚐。每得一新的菜點,他必令廚師試做,讓家人一起品評;每有親朋摯友造訪隨園,他總是用《隨園食單》中的上等好菜設宴款待。因而,隨園宴請賓朋,也成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大樂事。《戊子中秋記遊》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乾隆戊子中秋,姑蘇唐眉岑挈兒主隨園,數烹飪之能,於蒸彘首也尤。且曰:“茲物難獨啖,就辦治,顧安得客?”餘曰:“姑治具。客來當有不速者。”已而,涇邑翟進士雲九至;亡何,真州尤貢父至;又頃之,南郊陳古漁至。日猶未跌。眉岑曰:“予四人皆他鄉,未攬金陵勝,盍小遊乎?”三人者喜。納履起趨,趨以數,而不知眉岑之欲饑客以柔其
口也。
從園南穿籬出,至小龍窩,雙峰夾長溪,桃麻鋪芬。一漁者來,導客登大倉山,見西南角爛銀坌湧,曰:“此江也。”江中帆檣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東,至蝦蟆石,高垠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謝公墩”也。餘久居金陵,屢見人指墩處,皆不若茲之曠且周。竊念墩不過一環土耳,能使公有遺世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靈亦必不舍此而之他也。
從蛾眉嶺登永慶寺亭,則日已落。蒼煙四生,望隨園樓台,如障輕容紗,參錯掩映;又如取鏡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從其外觀之,竟不知居其中者若何樂也。
還園,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絕於口,以醉席門,各分入題,以記屬予。
中秋佳節,友人相聚,賞自然之美景,享人間之美味,其樂也融融。好一幅文人遊樂筵宴畫卷!
在袁枚看來,人之好味好色,乃上蒼賜予的本能,本不該受到限製和壓抑。他曾在《清說》一文中闡述自己的這一思想:
天下之所以叢叢然望治於聖人,聖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無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懷,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聖人也。好貨好色,人之欲也;而使眾人無情欲,則人類久絕,而天下不必治;使聖人無情欲,財漠不相關,而亦不肯治天下。
(《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二)
袁枚以為,人之情欲無論對聖人還是老百姓都是不可缺少的。他常說“聖人不自諱其私”,這裏所反映的正是他對人生的理解和態度,這與他後半生追求隨心所欲的生活觀是一脈相承的。袁枚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有目必好色,有口必好味。戒之使不然,口目成虛器。縱之使無涯,我又為渠累。聖人善調停,君子素其味。
可見他也深知情欲雖人之天性,然而過於放縱則必定殃及其身了。
到了晚年,袁枚的身體日漸衰老,不時地染些小疾,時而
齒痛,時而腹痛,這無疑影響他對美味的品嚐。特別是七十歲以後,每逢宴席吃得太飽,晚上腹部總是脹痛不止,睡不安穩。而後,時常痢疾纏身,更是深受其苦,因而讀到前人“老似嬰兒防飲食”的詩句,頗有同感,“歎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到八十二歲時,終因腹疾久治不愈,病逝於隨園。這也許正是他貪口腹之欲所得的最終歸宿吧。
袁枚題 尤詔 汪恭《隨園湖樓請業圖卷》人物畫橫軸
《隨園食單》書影
六、遊仙行吟
袁枚一生中創作詩歌數千首,《小倉山房詩集》所收入的就有四千四百餘首。其中有敘事、抒情、悼亡、唱和之作,但數量最多的還是那些描寫山水景物的作品。而這些作品中,他總是借景抒情、托物詠懷,抒發真實情感,表現獨特個性,其內容同樣豐富多彩。
袁枚自青少年起就對大自然懷有十分深厚的感情,從他第一次乘船離開家鄉杭州,前往廣西投奔叔叔時,就與大自然結下不解之緣。收入《小倉山房詩集》的第一首詩,即是他二十一歲時告別家鄉時所作的《錢塘江懷古》:
江上錢王舊跡多,我來重唱《百年歌》。
勸王妙選三千弩,不射江朝射汴河。
他於十六年後,曆盡世事滄桑,飽嚐人情冷暖,告別沉浮莫測的仕途,所選擇的竟是集自然人文景觀為一體的“世外桃源”——隨園。
野徑初聞仆從喧,小倉溪上酒盈尊。
暫時邀主先為客,異日將官易此園。
菉竹倚貿如有待,青止入座總忘言。
諸公莫笑柴桑陋,剛稱淵明五柳門。
(《小倉山房詩集》卷五)
退居隨園後,優遊園中,吟花賞月,該是一種輕鬆愉悅的生活。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小隨園已不能使他滿足,於是,他要走出隨園,遍訪天下的名山大川。五十歲以後,他的足跡幾乎遍及大江南北。五十歲這年,他南下蘇州、常州、長淮,繞道湖州、杭州、丹陽等地,飽覽江南景色,親身體驗著出遊的樂趣:
不負升平有此身,姑蘇二月作遊人。
燈篷彩勝迎鑾處,代插梅花掃路塵。
(《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九《姑蘇紀事》)
六十歲以後,袁枚除應酬朋友、料理家事外,一年中幾乎有半年時間出遊,實踐著古人“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格言。堂弟看他年老力衰,勸他不要遠行旅遊,他便寫了一首六言絕句作答:
看書多擷一部,遊山多走幾步。
倘非廣見博聞,總覺光陰虛度。
六十七歲時,袁枚自覺身體康健,登天台、遊雁蕩,渡錢塘、過蘭溪,每到一處,無不興致盎然,寫下了《周孝侯斬蛟台》、《立夏日過天姥寺》、《觀大龍湫作歌》、《還山》等詩作。他在《正月二十七日出門五月二十七日還山》一詩中寫道:“為訪名山別故山,還山諸事喜平安。到門細數養成竹,入戶喜逢初放蘭。過眼雲巒魂尚繞,扶身筇杖露初幹。挑燈急寫新詩稿,多少風人要索看!”邊行邊吟,且吟且行,忙得不亦樂乎。此次出遊,他還繪製了《遊雁蕩圖》,裝裱長軸,帶回隨園,懸掛於壁間,讓人觀賞。第二年,他又滿懷豪情地登遊黃山、牛首山,寫下《遊黃山記》、《四月六日出門六月五日還
山》、《牛首廟門外古銀杏歌》等篇章。六十九歲時,幹脆遠離家鄉,南下兩廣遍遊嶺南名勝。二月遊覽廬山、小孤山;四月下廣州,九月西行桂林,遊漓江;十月轉道湖南,登衡山。這次出遊,從前一年春天起到第二年正月,曆時整一年,行程數千裏,這對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來說,實屬不易。但袁枚對大自然的鍾愛之情,使得他戰勝了身體上的衰老。他在《新正十一日還山》一詩中寫道:
自覺山人膽足誇,行年七十走天涯。
公然一萬三千裏,聽水聽風笑到家。
詩中沒有絲毫的暮氣,相反卻充滿樂觀豪邁的氣概。真不愧是:“老驥不知筋力減,閑雲隻覺往來輕。”(《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花朝後三日作嶺南之遊留別隨園》)有這種精神相伴,恐怕隻好讓高山為之低頭,河水為之讓路了。七十一歲時袁枚又健攀武夷山,同樣是一路歡歌笑語。
袁枚在四十多歲時,曾請相士胡文炳算過一卦。胡文炳告訴他六十三歲得子,七十六歲壽終。到六十三歲時果然得子阿遲,袁枚便覺得這人算得很準,料想七十六歲大劫難逃,於是到了這一年,他足不出戶,深居隨園,似乎坐等告別人世間的那一刻的到來。有時甚至深覺行將不遠,發出陣陣哀歎:“今
春天漏影沉沉,一日佯晴十日陰。幾樹海棠紅淚滴,向人似訴雨難禁。……七六春秋相士言,老夫行矣何尚論?急將手錄三千卷,臨別從頭理一番。”(《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三《遺興》)可到了這年的除夕夜,袁枚仍然健在,恍若夢中一般,但的確他並沒有像相士說的那樣壽終正寢,於是,他作詩嘲笑相士:“相術先靈後不靈,此中消息欠分明。想教邢璞難推算,渾沌初分蝙蝠精。”(《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三《除夕告存戲作七絕句》)第二年開春,走出精神低穀的袁枚,重新振作起來,興致勃勃地重遊天台山,還特意請人繪製了《遊天台圖》,再次裝裱,懸壁觀賞。同時作《二月二十八日出門重遊天台》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