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是一個冷夏,冷得莊稼瑟瑟不愛生長。該拔節的時節卻看不見莊稼一夜之間長成縱橫的叢林。

天氣反常,陰晴不定。因為冷,霧氣重,所有的綠色植物都在生著蟲子,蟲子爬滿了各種形狀的葉片,將葉子啃噬成不規則的形狀,將綠蔭啃噬成殘缺的篩子,將莊稼啃噬成光杆司令。到處都是背著噴壺灑藥的人。李練達心想下一個年度一定是蝴蝶密密麻麻地高飛,那一定是蝶舞翩翩飛舞的紀年,這是一個好的預兆,像是給李練達打了一個隱喻。

沒頭沒腦的雨將蟲子爬行的軌跡和蹤影都衝刷得無有痕跡。

雨水代替了蟲子的主題。

下雨時,李練達就不用再去麥田上大聲歌唱,悶在家裏時他的悲傷更加濃重,愁雲籠罩,他的心裏積聚了很多語言的荷塘,但是他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被傷悲給控製住了,他的思維凝結在悲傷之上了。他的心裏七上八下,他的魂兒被扯成不同的碎片,卻無法積聚起來,形成一個完整意義上的自己,像這灰暗的天空分散的烏雲一樣鬱悶著。他的心境也正契合了這樣的黴雨,但他一直沉默著,像個泥塑神像。同樣選擇緘默的還有李練達的母親,她為了兒子落榜的事情憋著一口氣,也憋足了一口氣。整個夏天她都沒有同兒子正麵說過一回話,她怕那句話會傷著自己的兒子。她隻是沒日沒夜地悶頭苦幹,她要兒子看到自己的腳踏實地,她要別人看到自己的麥田豐收。

雨一直下,連陰天,雨不開晴。連雀鳥也飛不動了,每條街巷都有及膝的山洪,從四麵八方彙聚起來,彙成汪洋,源源不斷地湧向老哈河,再湧入西遼河(西拉木倫河),再湧入遼河,一直奔流到渤海灣。李練達仿佛看見自己的悲傷洪荒湧流,一瀉千裏奔流到遙遠的太平洋。李練達在雨中一個人隨著洪水流向老哈河,李練達看見老哈河水一漲再漲,形成滔天巨浪,洪水從上遊卷集著,將兩岸的莊稼和植物都連根拔起,咆哮著奔騰而下,波瀾壯闊。李練達還從未看見過這麼寬闊的老哈河,他被老哈河這磅礴的氣勢給震住了,他一個人站在老哈河岸上唯一顯露著的石龍壩上,這個石龍壩是阻擋河水進入村莊的最後一道石龍堤壩,往日堤壩下蔥蘢的沙棘已經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濁流之下,洪水將老哈河的兩岸淹沒。水火無情,李練達切骨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心裏閃過一個奇怪而驚駭的念頭,如果一閉眼,縱身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是一種對生的苦難和沉重的解脫,跳下去世界就截然不一樣了,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苦惱而言了。一個人的生死隻不過就在一念間。李練達的頭腦裏反複地湧現出這樣一個縱身一躍的慢鏡頭,他被這樣的念頭給夢魘了,他仿佛聽到一個鼓動的聲音在誘導他:跳吧,跳下去,跳吧,跳下去……當洪水淹沒過他的膝蓋後,將他身後的道路淹沒時,李練達突然醒悟過來,擺脫死神的控製和糾纏,他頭腦清醒,神情嚴肅,他朝著汪洋的憤怒的老哈河看了一眼。他堅定地按著記憶的路線從石龍壩上劃水跑到岸邊,已經沒有河岸了,昔日的東岸已經淹沒在咆哮的洪水之下,到處都是左右衝突的咆哮的洪水,像是有無數條巨龍在引領洪水的衝突,李練達順著水頭往村莊周圍高高的夯土堤壩上跑,此刻他心裏充滿了神聖,他像是在引領洪水的方向,在傳統戲劇裏,那水頭裏是有龍在引路的,後麵跟著蝦兵蟹將龜相神鼇。李練達一直在奔跑,洪水在後麵奔湧衝突,緊緊追隨著他,李練達跑過幾片楊樹叢林,將洪水引入橫在村外的長堤處,李練達看著洪水在樹林裏在田野裏彌漫開來,卷起渾濁的浪花,李練達站在高高的長堤上,他像一個水中之王,滿臉的神聖和自豪,李練達想起了哪吒鬧海。李練達知道他是勝利者,他引領了勝利,他是村莊的拯救者。

奔騰的洪水在長堤下的樹林間奔湧,打著漩渦,不一會兒洪水就有一人多高,李練達有些後怕,但是這些驚恐將他的悲傷一掃而光。與大自然的滄海桑田相比,自己的小小悲傷隻不過是一個翻卷的浪花。李練達順著長堤跑向村莊,李練達將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告知他遇到的每一個村民,告訴人們趕緊集合起來,將村莊的泄洪處堵死。人們驚恐萬狀,驚慌失措,相互傳播著驚愕,都被李練達的訊息召集在一起,大家七嘴八舌地鏘鏘著,商議著對策,可是千口莫辯,誰也無法說服誰。整個村莊的人們都在傳遞著老哈河要發大水了,村莊要淹沒了。上一次發大水是在六十年代,很多年長的村民說起那次水災都極其恐慌,那是毀滅性的打擊,洪水所到之處房屋倒塌,人們棄家而逃。從山上回來的人們看見洪水消退的村莊隻是汪洋一片,家隻是概念上的家,人們都隻好白手起家重建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