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傻了,傻了五年有餘。
那年餘淮老懷甚慰地通知餘歡即將嫁給楚淮做他的皇後,還沒過夜,宮裏就炸了鍋,說楚淮中了北狄人的毒。楚淮和他五哥七哥鬥了這麼久,結果在即將登基之時,被北狄人毒成了傻子。
當時所有人都不信,包括餘潭,包括袁振,包括桂南王****清,甚至包括彭連宇和李成名,這些人裏有從小陪著楚淮長大的發小,有對他寄予厚望的長輩,有被他的人品與描畫出的宏景藍圖深深折服的將帥之才,還有餘潭這個與他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的盟友。
他們都在想,楚淮怎麼會傻呢?那樣一個傲氣天縱、容如大海、銳如尖鋒、心懷宏願的人,他要是真傻了,還不如讓他死了幹淨。
可偏偏他就是傻了,傻得相當徹底,有一回餘潭不死心地從地上挖了塊泥巴給他,說:叫爹。楚淮乖順地叫了聲爹,然後把泥巴拿過去塞嘴裏了。完了還朝他笑,一口大黑牙嚇得餘潭回家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那時先帝大喪剛過,朝裏一日沒有新君就一日不得安寧,楚淮中毒這消息捂得再嚴最後還是露了出去,餘潭他們這些成王黨一合計,遲則生變,不能再指望楚淮了,最終把十五皇子楚安推上了帝位。
楚安是楚淮同父同母、從小護在身邊的弟弟,從來也沒經曆過什麼風雨,楚淮與慎王景王刀來劍往針鋒相對時,楚安小皇子正每天與三五好友相聚在郡王府裏吟詩作對,等他知道楚淮傻了眾人要他登基做皇上的時候,差點嚇尿了。
餘潭至今仍記得那時的楚安臉色有多麼蒼白,神色有多麼惶恐,若非他們發動的是掉腦袋的大事、惟恐其他皇子登基後秋後算賬,所有的成王黨都不會同意擁護楚安來接這麼個大攤子。
結果就是這麼一個人,在登基兩年後暗示禦史上書征討了餘潭的十八條大罪,原本是要判斬立決的,後來在兔死狐悲的一幹黨眾求情之下,最終判了解散家奴、財產充公、餘潭及其家人流放關北,並賜字一幅——天下第一貪。
餘潭正妻已故,這輩子也就餘歡這麼一個女兒,其他的小妾姬人有門路的找門路,沒門路的充了公,最後好幾百口子的一個大家,隻剩餘老哥兒一個帶著閨女,一步一步地從京城走到了關北,一待就是三年。
餘潭早想退隱歸田,這會倒也算變相地全了心願,隻是苦了餘歡。
餘潭仕途順遂一路貪得風聲水起,大概因此得了報應,直到三十多歲才有了餘歡,發妻生下餘歡便撒手而去,從此不管他納多少小妾,也再沒有過子嗣。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餘潭怎麼能不寵?從小把餘歡寵得跟什麼似的,要星星絕不給摘月亮,要不然也不會因為餘歡喜歡楚淮,他就放棄歸隱夢想同意助楚淮奪嫡以換取皇後之位。
不過這些事他都沒跟餘歡說,隻說自己看中了楚淮的魄力,想為自己再搏事業第二春。當然他失敗了,也把餘歡搭了進去。
餘潭心疼閨女,他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這些年明著勸暗著勸不知道勸了多少回,餘歡不是跟他裝傻就是挺著脖子硬扛,今天晚上算是把話說盡了,他以後可以死心了。
餘潭知道餘歡看著隨和,其實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掰不過來,這點像他,真是他親閨女。
當天晚上餘歡沒能睡著,想著以前的事兒想了一個晚上,又想自己再見到他會是什麼樣呢?興許什麼時候皇上一高興,大赦個天下什麼的,他們就能回去了,當然,也興許她這輩子都回不去,就這麼想著他過一輩子了。
餘潭也沒睡,屋裏的油燈亮了一晚上,餘歡起夜看見燈光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都不知道他們家有燈油這麼奢侈的玩意!
第二天一早餘歡頂著兩個黑眼圈從屋裏出來,餘潭已經熬好了棒子麵糊糊,吃完了飯餘潭照例夾著棋盤去胡同口賭棋,臨走前對餘歡說:“我屋裏那被子你可別動啊,回來我自己補!”
餘歡答應下來,等餘潭走了,轉身就進他屋裏去瞧被子了——人不都這樣麼,越說不讓動,心裏越長毛。
餘潭的屋裏幹淨得很,說空空如也並不貼切,因為還擺了一張硬板床和一個櫃子。此時餘潭說的那被子就堆在床上,瑞蚨祥的裏子麵子配上粗麻布打的大補丁,看起來有一種超越時代令人難以欣賞的驚人美感。
這是餘潭唯一從京裏帶出的東西,冬蓋三九夏蓋三伏,裏麵棉絮爛了也沒丟掉。
餘歡一眼就瞧見了被麵上的大窟窿,看著不像自然磨壞的,倒像是撕開的。然後她伸手進去摸,摸到一卷東西。
餘歡把東西拿出來看了看,又按原樣塞回去。
那天餘歡沒有出門,坐在屋子前麵給王大娘的女兒修紡車,快中午的時候餘潭回來了,哼著小曲心情不差的樣子,見了餘歡故意咳嗽一聲,“你沒動我東西吧?”
餘歡笑著活動活動腰,“您都說了自己補,我還費那個事做什麼呀。”
餘潭進屋一看,被子果然跟沒人動過一樣,連個堆疊的角度都不帶差的。
“你真沒動?”餘潭的心情有點糾結。
餘歡搖頭,“你要想讓我補就早說嘛。”說著進屋去打算拿被子。
餘潭一個狗躍式撲到被子上,像抱著金疙瘩似的,“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餘歡看他這樣,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鬢角,“爹,你都有白頭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