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看花人(2 / 3)

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洪亮吉在京,獨遊法源寺。過寺旁,見仲則舊寓,傾圮頹壞,人事全非,感而有詩:“出門誰是看花路,縱馬直前知不誤。斜行七裏破曙光,馬不識途能嗅香。平明一寺攔街出,萬綠衝門馬驚逸。客行下馬方拂塵,花下已有先來人。羨君何止尋花早,花氣入簾餐欲飽。十分花事惜已過,砌下漸比枝頭多。明朝更惜花無幾,窗外怪風成陣起。看花人老花莫悲,花下幾見常追隨。

不然花枝南頭兩間屋,曾有詩魂抱花宿。眠時如鷗立如鶴,看得開時複看落。如今寂寞鎖幾春,花屋隻當詩人墳。門闌雨圮紙窗破,時聆吟聲夜深墮。君行歎息欲出門,我更代花招客魂。君不見客魂定在花深處,怪底曙鴉啼不住。”

回頭看當初看花詩中一句“近年花勝病亦盛,轉恐病久花難尋”,竟如讖語。

出寺門,在雨地裏走出很遠,南橫街的鹵煮店果已不在。矮牆下開著月季與牽牛。欲往白雲觀去,繞了很久,卻走岔了路,終於未到。

雨益發大得不可收拾,黯然歸返。

茗荷在我們這邊通常叫蘘荷、陽藿。《植物名實圖考》曰:“蘘荷,嘉草也。其葉如荷,故名以荷。其功除蠱,故名以嘉。”《周禮·秋官·庶氏》雲:“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禬之,嘉草攻之。”鄭玄注:“嘉草,藥物。”唐柳宗元《種白蘘荷》詩:“庶氏有嘉草,攻禬事久泯。”嘉草皆指蘘荷。《本草綱目》雲:“葉如甘蕉,根似薑芽而肥”,八九月“葉間醃藏,以備冬作蔬菜”。根供食用(以赤者為勝),也可作藥用(以白者為良),花、葉也入藥。日本叫做茗荷,是薑科植物。香味濃烈一點的叫“兄香”,淡一點的叫“妹香”。

故居後院牆根下有一片,入夏可食其根莖,有清涼之味。祖母愛用蘘荷切絲炒毛豆,是節令菜品,一聞到這個氣味,就曉得是夏天到了。

日本人通常拿茗荷做調味品,切絲或切片涼拌豆腐,灑在烏冬麵親拿茗荷與毛豆煮米飯。

在日本,有吃了茗荷容易忘事的典故。現今有人從營養學方麵分析,說茗荷含有什麼物質多食不宜雲雲,說得很像樣。但其實這隻是來自佛經的傳說。據說釋迦弟子周利槃特尊者善忘事,最後連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於是,想到釋迦跟前求取自己的姓名牌。然而,他後來連這件事也忘了,終究是到死也沒能記得自己叫什麼。在周利槃特墓邊生出一種不常見的草。人們因“他負荷著自己名姓的痛苦”,取“名”、“荷”二字,稱那種草為“茗荷”。

這是日本的傳說,我國佛經故事裏則說周利槃特其人確實善忘事,然而乃是因為他有真智慧,最終了悟佛法。圓寂後墓前生草,食之可忘記憂愁、煩惱與貪欲。

有關傳說,通常有多種解釋之途。暫錄以上兩條聊當談資。

傳說在京都某地(何鹿郡誌賀鄉村)金之宮大明神境內,舊曆正月二日必有茗荷生出。此處古來就有以此占卜早稻、中稻、晚稻各自之豐凶的習俗,借此確定一年的種植方案,據說十分準確。

京野菜中也有茗荷一種,鄉下新送來的尤為肥白,相當可愛。可做漬物,或者直接拌豆腐,味道都很好。

青木正兒《中華名物考》中說過:“《楚辭·大招》有‘醢豚苦狗,膾苴蓴隻’的句子。根據王逸的注釋,‘苴春就是蘘荷,兩句的意思是說,蒸肉塗上肉醬吃,狗肉塗上拌入苦膽的苦醬吃,膾要和切細的蘘荷香料一起吃。’這跟我們現今在生魚片或醋拌涼菜的旁邊添上蘘荷是一樣的。”

入秋後,第一場雨淅淅瀝瀝落了整夜,第二天也不停,於是,我便到住處附近的法源寺閑逛,隻見廊下一排做早課的居士,婦人為多,誦經叩首十分虔誠。我不來拜佛,覺得自己走來走去很是唐突,便繞開大殿走到後院。濕漉漉的院子,落了滿地青白的槐花。階前有兩缸慈姑。燕尾的碧葉很好看。同行人問為何種慈姑,莫非與苦海慈航有關?我說不知道,也許就是好看,和蓮花同為水生,意思相近吧。

想來今年還沒有正經吃過慈姑。京都六七月份慈姑上市,紫皮白肉,嫩芽一莖,洗淨後裝盒,一盒兩三枚,其價甚昂。食堂有一道芋頭燉雞,很淺的一小碗,撒九條蔥花並幾片慈姑。我囫圇吞棗般吃得快,過了好幾天才想到那是慈姑,氣味很淡,應該是白水煮熟後切片,竟與佐味的蔥是一個用途。家鄉吃慈姑是秋季。塘水回落,稻穀灌漿,市上漸有慈姑。九月正好吃慈姑,可燉紅燒肉,吃來偏沙脆,其味清淡,是水生植物的感覺。我一直以為芋頭和土豆與紅燒肉更相宜,燉蔬食到軟爛,筷頭一戳就會化開。慈姑還是燉小母雞更好,慈姑吃油,小火慢燉,一鍋鮮白的好湯。很多時候,自家做不講究品相,雞塊慈姑一起煮就好。逢到年節或慶吊之事,這是一道正菜時,就用藍花瓷海碗,整雞下麵墊上珠貝一般整齊的慈姑。

當季還有雞頭米和菱角吃。家鄉雞頭米不大易得,要蘇州的才好,偶爾吃一碗桂花雞頭米也僅是嚐個滋味,印象很薄。菱角太常見,也便宜。外婆家鄉種菱的人家多,姑姑家也有。七月下旬青菱剛剛能剝出完整的一枚,水塘裏直接撈上來就能生吃,汁水多,甜津津。母親要剝一碗菱肉來燒雞,我吃得往往比她剝得還快。母親斥曰生吃於養生不利,說我是饞癆病,方言裏叫做“饞逞了”。

八月末菱食成熟,我牙不好,咬菱角殼很費勁,咬成兩截卻咬不出菱肉,隻有嫩一些的才易食,我很快便沒有興趣了。家中女眷裏,姑姑與我最親近,寵溺得不成話。我吃菱角,她為我剝。我吃泥螺,她為我吮。泥螺此物海邊才有,家鄉多產,父親很愛拿來下酒。過去他常年居於北方,懷念故居風味第一條就是三月的桃花泥螺,所以常帶一些泥螺罐頭到北邊去,但北方的同事多半不太會吃。我也是不得其法,吃得一嘴泥沙,小人兒常因吸不出螺肉而無比沮喪。直到我很大了,姑姑還會為我吮泥螺,白酒裏泡一泡放到米飯碗裏,我張嘴,像嗷嗷待哺的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