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沉默片刻道:“煮麵條,你吃嗎?”我點點頭。
麵條煮得似乎多了些,盛出兩大碗,放了雞蛋與青菜,以及過量的調味料。我們對著電視機吃麵。
“這個播音員以前沒見過啊。”我說。
“剛換了一個。”
“麵太多了,我吃不掉。”
“用力吃。”
“下午還去上班嗎?”
“要去。”
父親的回答十分簡短,他一直看著新聞畫麵,我有些懷疑他到底是否聽清我的問題。小桌上有幾樣早晨剩下的菜,毛豆炒小黃瓜、白酒醃製的海蟹、涼拌海蜇頭。父親吃得很快。午間新聞已經結束。他拿起遙控器換台,從第一個頻道到最後一個。有很多廣告我都覺得陌生,還有許多沒有聽說過的電視劇。最後,他又回到原先的新聞頻道看天氣預報。某號台風即將在台灣省花蓮地區登陸,預計未來幾天將逐漸向東南沿海地區移動,有強降雨天氣出現。天氣預報很快結束了,漫長的廣告一個接一個播放下去。
“你快點兒吃。”
“嗯?”
“要洗碗。”
我忙道:“我來洗吧。”
他不說話,繼續看廣告,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隻是等我吃完的樣子。
父親煮的麵條實在不甚美味。我決定以後在他下班前都要準備好飯菜。我幼年時期,父親在北方工作,他曾在院內種植苦瓜。我暑假與母親過去,幾乎每天中午都會吃苦瓜。那種苦味現在還記得,小時候很不能理解,顏色如此青嫩的蔬菜怎麼味道一點都不可愛呢?無論父親說苦瓜有多少好處,我都會大幅搖頭,必然不吃的吧。
冰箱裏沒有苦瓜,有兩個西紅柿,因為貼近冰箱壁,已經凍壞了。
我去超市買苦瓜,路上想起還可以買嫩薑。父親似乎喜愛吃薑絲炒肉,那也是幼年的我決計不能忍受的食物。如果有胖頭魚則更好,可以和豆腐一起煮湯。日本沒有淡水魚可吃,所以我偶爾會買鮭魚頭燉湯。
海產魚類的相貌比淡水魚奇特得多,通常銀光閃爍,色澤鮮麗——大概可以當成視覺方麵的慰藉。
從超市回來,陽光已十分暴烈。廚房尤為燠熱。我將苦瓜切成薄片,將幾塊嫩薑切成細絲。電飯煲漸漸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散發出新米即將煮熟前的清甜的氣味。我從來沒有使用過這間廚房,在廚房裏停留的永遠是母親。印象裏,都是她拉開門,對客廳遠遠問我們,湯要加醋嗎?父親說加,我說不加。於是,會有兩碗湯,有醋的與沒醋的。
我細細切蔥。京都有九條蔥,肥白潔淨的九條蔥,價格比普通蔥要貴。有些拉麵店會特別擺出牌子:本店使用九條蔥。有時候牌子上寫:近來九條蔥供應不足,請大家酌量取用蔥絲。窗外對麵人家的廚房也在做菜。銀杏與水杉青鬱的影子,葉片都有美好的形狀。有乳兒遠遠的哭泣聲,風鈴聲叮叮當當。在我京都的住所,後窗外的人家亦有風鈴,不論晴雨都這樣響著。隻要聽到,我就會想,哦,是在家裏啊。我對“家”這個詞的使用十分慳吝。在京都,一直稱那間十疊大小的屋子為“住所”。
放學回去叫做“去睡覺的地方”,而不用“回家”。當然,後來也逐漸叫做“回家”,不過那是過了很久以後的事。
十一點半是父親下班的時間。父親從單位回來,隻需十分鍾。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時間。因為少年時的假期,我會在十一點三十五的時刻果斷關掉電視機,迅速回到房裏做作業。這一日的十一點三十五分,我盛出胖頭魚燉豆腐、苦瓜絲與薑絲兩味清炒、兩碗米飯。我嚐了魚湯,甚至也嚐了很小的一口苦瓜,仍然苦得令我咋舌。
我抬頭看掛鍾,又打開電視機。午間新聞尚未開播。不知何處的時裝發布會,高得令我驚奇的女子穿著奇詭的衣物與鋒利的高跟鞋走上前,又走回去。我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擔心她們摔倒,所以直到節目結束,我也沒有對當季流行風潮產生一點印象。
十一點四十三分,電話鈴響。父親說,中午不回來吃飯,餐券在書櫃門邊第二個抽屜,叫外賣吧,然後掛掉電話。
我忽然開始為收拾廚房的鍋碗擔憂。午間新聞開播,那位麵生的女主播隻將一邊頭發掠到耳後。她薄薄的耳朵像咖啡杯的杯耳。一個人吃掉兩份東西實在有些為難。
記得以前,對,仿佛是很早以前的事,我在租住的居所準備食物,照著菜譜做出青梅秋刀魚。秋末的北京買不到新鮮青梅,後來買的是罐頭,煮出來的秋刀魚略有甜味。我吮著筷頭的汁水,等待一個人。
他的電話也是這樣到來:“今天很忙,明天我來看你。”
其實,那時候我覺得最頭痛的事,無非是一個人吃掉兩份東西,尤其是很滿的一碟苦瓜。我緩緩地看著午間新聞,盯著女主播杯耳一樣的耳朵,終於吃完了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