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攜著一冊稿紙隨意走,在任何一處停下來都能寫,寺院、深山、茶鋪、電車——覺得很可愛。芭蕉翁在漫長的苦旅之中也是隨處即時地書寫吧。
手工活兒和現在我的處境很不相宜。高效率、高產量——這些,手寫都做不到。
不過沒有關係,我還可以時常回憶,溯回至舊日光陰,那些筆尖觸及稿紙流淌而下的快樂,一頁一頁翻看的喜悅,用其他顏色的筆修改增刪時的安全感……這些,都未曾遠離。
城裏的花市是我愛去的。故鄉城西有小花市,花農多是如皋人,長年居於此,在本地開辟花圃,沿街擺著盆花售賣。本地有一首竹枝詞:“水心樓閣水連天,一帶垂楊欲化煙。最是夕陽人問渡,臨溪爭喚賣花船。”注雲:水心樓即魁星樓,在城濠中。藝花者多集於此。
城濠即環繞舊城的護城河,水心樓據說建於濠河西南方向的水中沙洲,今已不存。薑長卿《崇川竹枝詞》也有一首寫過:“水心樓子水中央,四麵風多好納涼。渡喚夕陽買花朵,茉莉梔子夜來香。”
薑長卿的另一首竹枝詞也挺有趣:“東西寺外城南北,記取清明蒔菊苗。待到重陽花市近,一肩秋色擔頭挑。”
西寺建於宋乾道元年,曾挪作他用,後改為機關印刷廠,幾年前交予佛教協會管理並使用,但寺內的印刷公司拒不搬遷。東寺與西寺建成年代相若,相距不遠。元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大殿毀於水,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重建,清道光時重修,現僅存大殿。
過去為佛教場所,後為道家所用,時至今日,逢到節日尚有焚香打醮一類的事。在附屬醫院樓上可以看清西寺全貌。東寺離啟秀橋近,紅牆烏瓦旁開著紫薇花。
我幼時在鎮上居住,每月三六九日有集市,北方叫“趕集”,家鄉曰“逢期”。市上除卻衣履帽衫一類物品,也售賣四時花木。花農或擔花而至,或裝車前來,臘月有水仙,初春有桃李,初夏有茄子苗、瓜藤諸種蔬菜,盛夏是茉莉,秋天桂樹與菊花最多,初冬是梅花與蠟梅。本地人很愛菊花,我生得晚,並沒有看到“臨溪爭喚賣花船”的風景。日後集市凋敝,漸少有花農再來了。離家日久,對於這些事,我也不甚熟悉了。
客居重慶時,我的學校在城北郊野,日常在山中,最近的小鎮叫做兩路。鎮上有碧津公園,風景沒有特別之處,唯有大湖與黃桷樹。
公園不遠處有一條小街,我已不記得街名,隻記得那裏沿街有花市,植物品類繁多,有鮮切花與盆栽兩種。重慶水汽充沛,植物長得很好。
魯祖廟與觀音橋兩處的花市也很可觀,山坡上一道長街,兩旁盡是花棚。
在北京,我常去的是官園花市。易活的植物如綠蘿、薄荷、銅錢草、常春藤、紅掌、仙人球等。雀舌梔子也有,隻是北京天寒物燥,盆栽很難養活。《帝京景物略》中寫過昔日北京城花卉之盛,極為有致,尤可追懷。
如今也能見到景山的牡丹、碧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大覺寺的白玉蘭、燕園的紫藤。二三月楊花隨風拋逐,春條初綻,最早的是迎春、山桃,而後為玉蘭,亭亭滿枝,極為隆重。玉淵潭有櫻花,而賞花人太多。頤和園的紫丁香與刺桐花都好,落花滿階,宜乎暮春。
城內最常見的花卉是花色豐富的月季,間有紅葉李、紫薇、槐花、欒樹的黃色小花,都是美的。還有牽牛、鳳仙一類的草本,市麵上不見售賣,住戶家牆外卻很常見。如今市中所售玫瑰皆為月季,亦未見芍藥。芍藥是姿態與名字都很優美的花卉,所以,我總因買不到而遺憾。
日本京都也有花市,規模更盛,相較之下植物種類亦多不少,因為不熟悉日本拉丁文直譯的植物的命名規則,許多我都不知其名。如一年生草本植物大波斯菊,又名秋櫻、秋英,日語叫做コスモス,即cosmos。日常營業的有大小花屋,每月總有幾日,花農聚到白川疏水道橋邊售賣各種盆栽,也有苔皮與各類種子。有一次,一位從大原來的婦人在那裏買了一盆石竹花、一盆山茶。因為山茶花不好養,不久後就送給了我的房東。石竹花被放在我們的窗台上,小花香甜可愛,可惜一夕風雨墜落樓下,無法收拾。
有時,清閑的黃昏無事可做,我會到學校附近的銀花園買幾盆植物。鐵線蕨好看,但很難養。多肉植物很可愛,品目極繁。有一種叫“福娘”的,幼弱的一簇,可以長滿一杯。春節前花市有水仙、白梅、未開的櫻枝可買。抱回一束,插在清水裏,春分一過櫻花就開了,比樹上的略早幾周。五月有花菖蒲,有芍藥與牡丹,都是妍麗豐饒的姿態,如美人衣裾,賞心悅目。六月有繡球,幾乎家家戶戶都開著,還有桔梗與百合。九月有桂樹與柊木,入冬有茶梅與山茶花。不過,客居的人沒有條件供養這些木本植物。葫蘆花、牽牛倒是比較適宜的,還有金魚草、小花向日葵等等。每年五月,便利店都有免費的花種可取,真是值得讚美和想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