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趕集的妮子(1 / 3)

去趕集的妮子

妮子很早就想要獨個兒去趕一趟集,這裏走走,那裏看看,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想買啥買啥,想吃啥吃啥,而不是像跟著奶奶那樣,連上廁所也得招呼一下,即使奶奶不站在莊稼地的路邊候她,也立在路邊的廁所門口等著,仿佛離開奶奶,離開大人,她會果真丟了一樣。趕集是妮子最快活的事情,就像一個羊羔兒被散在漫無邊際的草坡。在人縫中藏著,和羊羔兒在草棵間藏著一模一樣。她喜歡聞人們的汗味,喜歡冷丁兒看見大人們把自己的第三個扣子扣進第二或第四個扣眼裏,那一長一短的衣襟,在他們的肚子上拍拍打打,可他們還以為自己穿戴整齊,走起路來頭昂得老高。還有,村裏的媳婦們,去趕集那天,把木梳在水裏蘸蘸,將頭發梳得又光又亮。過年才穿的新衣從箱子底兒翻了出來,卻又不穿,隻是披掛在左邊肩上或是右邊肩上。那樣子如同商店裏的衣服架兒,展掛了衣服卻並不是為了遮體保暖,而原本就隻是為了讓人瞧瞧看看,讓人悅目地感歎感歎罷了。

妮子知道自己還小,還不到和村裏姑娘們一樣塗脂抹粉的年齡,還不能和媳婦們一樣把孩娃們哄騙著留在家裏,自個兒桃紅杏白地到集市上買這買那,讓男人們的目光在自己頭發上、新衣上溜來溜去,卻又不正眼去看那些男人們,快活了還又在過後罵人家

男人們不正經、不要臉。妮子打心裏瞧不起村裏的姑娘、媳婦們,想你打扮得春綠秋黃本來就是讓人家看的嘛,可人家看你了你為啥兒還要去罵人家呢?妮子想,長大了我也要打扮得和她們一樣好,打扮好了我就讓人家看。誰看我了我朝誰笑一笑,還站在那兒不走不動可著人家看,或者站在那兒轉過來、旋過去,讓人家實實在在看夠。妮子甚至想,誰看我了我就給誰一些錢。隻要我有錢,我就給那些說我漂亮、說我穿戴時鮮的男人們。

不過,要緊的是要獨自先去趕趟集。要不獨個兒,別說讓男人們看個夠,連自己多瞧瞧集市上時鮮的男人女人,奶奶都不讓。妮子已經多次給奶奶說要獨個兒去趕集,奶奶每次都是眼一瞪,說你說啥?不要命了你?敢獨個兒去趕集。有一次,妮子謊稱要和村裏別的幾個妮子一塊去趕集,奶奶便端著洗到半途的飯鍋愣在院落裏,問都有誰?妮子說有羊妞、草枝,還有鄰家的小莉姐。妮子說了這樣的謊話,像把自己脫光站在了人前樣,臉上熱熱烘烘,心裏叮裏叮當,可是奶奶沒有看出來。奶奶說要這樣你們就去吧,說著就端著飯鍋往灶房走去了,喜興得妮子差一點要從院裏尖叫著跑到村街上。然而,奶奶走到灶房門口兒,卻又轉過身,眯著眼睛說,妮子,你等會兒,我去隔牆問問你小莉姐姐到底去不去。

奶奶就去了。把飯鍋放在腳地上,讓雞們在鍋裏隨意叼著,自己一顛一顛往鄰居家裏走著。看著奶奶真的要去詢問,妮子瘦小的額門上急出了一層汗珠兒,待奶奶快要走出大門時,妮子突然蹲在地上,大聲地叫喚著,奶奶,我肚子疼哩,疼死我了,你快來給我揉揉吧。

妮子從小就不知父母去往哪兒了。家裏桌上有兩個黃木牌位,奶奶指著這個說,這是你爹;指著那個說,這是你娘。可妮子想,這怎麼會是我爹、我娘呢?它們是塗了黃漆寫了黑字的牌牌呀。妮子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那牌牌怎麼會是爹娘。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有奶奶,吃的、穿的、玩的,奶奶啥都不缺她妮子的。可奶奶就是不讓她獨個兒去趕集,不讓她獨個兒去山梁上割草放羊,不讓她獨個兒去外村走親戚、串門子。

奶奶守著她,就像守著生怕羊啃、豬拱的一株小苗兒。可是,到秋假中的這天一早,奶奶還在床上睡著,卻把她從夢中叫醒來,說妮子,你不是想去趕集嗎?她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說今天是集日?奶奶說今兒是初九,陽曆十五號,你獨個兒去趕集

吧,奶奶不再陪你了,奶奶頭有些暈。說你早些去,早些回,到集上給奶奶買一綰兒黃絲線。

妮子在集市上轉了三圈,才似乎明白原來奶奶讓自己獨個兒來趕集,是因為村裏壓根兒就沒人來趕集。早先兒農閑,妮子和奶奶或跟著別的大人們來到集上,三五步就能碰到一個村裏人。在豬市上能碰到村裏賣豬娃的男人們。在木市上能碰到為蓋房娶媳來買木料的小夥們。在蛋市場能碰到那些來賣雞或雞蛋的媳婦們。在賣衣賣鞋的店鋪裏,村裏的姑娘三五成群地這鋪進,那店出,試試這個,看看那個,買一條褲子能跑五家店鋪,買一塊布料能拿十種布料在自己身上試著讓別人嚐味兒,看效果,評評比比,最後挑花了眼,覺得哪一種顏色都好看,哪一種顏色又都有些美中不足啥兒的。可是,今兒天,妮子從西到東,又從東到西,連她最不喜歡的木料市場,路過時也多瞅了幾眼,生愣愣是沒有碰到一個叔兒、嬸兒、姨兒們。

秋熟了。該掰玉蜀黍了。大人們都已經農忙了,來趕集的是那些莊稼在三朝兩日之內還不需下棵的農民和前些時不知忙著啥兒,農忙了忽然發現農具缺欠的莊稼人。他們要把運送玉蜀黍穗兒的車輪子修好;要把刨玉蜀黍茬的鍁頭刺兒撚細;要把從田裏往田頭盛送玉蜀黍穗兒的籮筐、簍子等家什準備齊全,所以他們來趕這農忙前的末集時都腳步匆忙,要買啥兒就直奔啥兒市場,討價、還價,買完了就走。

一個集市上好像隻有妮子悠閑,不用買割玉蜀黍棵的鐮刀,也不用買翻地用的鐵鍁,更不用去想收完秋後立馬就要播種的小麥。奶奶說地裏的玉蜀黍要三天五天才熟,她要趁這幾日閑暇,把她的送終壽衣準備齊全,說她身體還好,不把妮子養大嫁走了她不會離開這世界,可又說把壽衣準備好了以防萬一。奶奶已經縫了一冬一夏壽衣,啥都齊備,眼下就剩下一個壽袍的花邊。花邊需要一綰兒黃色絲線,她今兒獨個兒來趕集,就是為了給奶奶買一綰兒絲線。街市上的趕集人比往日少了許多,連先前賣衣服的市場上都沒了早時鼎沸的人聲,冷冷清清,逢五遇十的集日,比背集並不繁鬧多少。

妮子已經在鎮上百貨商店東邊的一間小屋裏找到了那一間絲線鋪,可她沒有立馬進去買絲線。好不容易獨個兒來趕集,她要在大街上轉足看夠再來買。現在買好拿在手裏轉著悠著就沒那麼便當了,說不定還會把絲線弄丟在大街上。奶奶給了她十塊錢,說一綰絲線最多兩塊錢,討討價說不定一塊六也就買到了。說買完線你還剩八塊來錢哩,想

買啥你買啥,想吃啥你吃啥,可千萬不能把錢弄丟了。妮子把錢裝在自己的褲兜裏。那褲兜裏有一個她自己用畫報紙疊的錢夾兒,又光滑,又漂亮,先前都是裝著幾分、幾毛錢,最多不過是一塊兩塊錢,然今兒那裏邊是整整一張的十塊錢,沉沉甸甸,每走一步那錢夾兒都在她的大腿上拍一下。拍一下她就知道那錢夾還在她身上,錢也還在錢夾裏,所以她在街上走著,從來不像村裏的媳婦那樣沒出息,見了廁所都要鑽進去,不是大解或小解,是進去乘著沒人看看帶的錢還在不在自己貼胸、貼腿的身子上。妮子不怕錢丟,就怕那畫報紙錢夾不再拍她大腿上的肉。畫報紙硬硬滑滑,隔著兜布拍著她的大腿根,就像一隻手輕輕在她的身上拍著撫弄著,使她心裏舒展而安穩,仿佛夏天快睡時奶奶用扇子給她趕著蚊蟲扇著風,愜意又輕快,輕快又舒展。

妮子已經在大街上轉過幾遍了,從半晌兒轉悠到了日平南,在菜市場看了黃瓜、茄子和韭菜,在木市場上看了檁木、椽子和剛伐倒的樹。那些東西都與她無關,之所以去看看,走馬觀花,就是為了證實自己獨自來趕集,連哪兒哪兒都看了,角角落落都沒剩下來。不過,牛、羊市場她沒進去看,那是個大院子,她隻在門口站了站。那些主人太過短情了,日日年年地你用牛犁地,現在它老了,犁不動了,你就把它牽來賣掉了,讓人家牽回去宰殺煮了牛肉雜碎湯;還有那羊們,從來沒吃過一頓好東西,最好的飯也不過是春來時的草,可到頭來你還是把它賣給了賣羊湯的人。妮子恨那些來賣牛、賣羊的人,她可憐那些牛、羊們,不忍心進去看它們,就隻好在牛羊市院的大門口,張望幾眼便慌慌地躲著走開了。

用了妮子最多時間的是開辟在鎮南的自由市場,十幾畝耕地,忽然就都蓋上了全是單磚薄牆、石棉瓦屋頂的簡易房,賣鞋的、賣帽的、賣各種布料和從城裏進來的各式衣服、塑料玩具、布娃兒鐵槍的個體戶及現剪現做的縫紉店,七七八八,一應俱全,全都安置在那一間間的簡易房子裏。妮子像鑽進了鴿子籠一樣,這間出來到那間,上家看完轉下家。所有的店主都是聰明人,都能一眼看穿她不是買貨的主,在店裏該喝水的喝水,該打牌的打牌,瞟她一眼,就和沒看見一模一樣。這樣反好,妮子像獨個兒走在一個動物園裏樣,好看了多看一會兒,不好看了溜一眼就走,待把最後一家賣碗賣筷子的店鋪看了後,一抬頭,秋火火的日頭不覺間就燒到了正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