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東南走
父親是個要全力享盡人間太平快活的人。
要享盡人間太平快活的人,不用說,誰都不消做日常間那些種啊收啊的煙火事。這年秋天之後,看到那茫茫一片的田地,總也翻它不完時,父親擦了一把汗,蹲下抽了一袋煙,便轟轟烈烈下定了離開我們、繼續朝著東南方向走去的心念兒。因為土地肥沃,寬闊無際,父親的心念兒便孤獨而又茁壯。父親說,喂,我還是走了的好。母親把她的眼叮當一瞪,說去哪兒?父親說我還朝著東南走。母親說你要敢把我和孩娃丟下不管,我就回村叫人追上你,讓人們打斷你的腿。
父親不言不語,磕了煙又一鍁一鍁翻他的土地了。這裏離村落有二十五裏路,走半晌翻過一條嶺就是黃寧莊。我不知道我們家為啥要孤零零地紮在二十五裏外的嶺這邊,像被後娘養的娃兒樣扔在嶺腰上。土地是絕頂的好,曬幹的柳木、楊木插在田頭上,落一場雨它就發芽了。掛在簷下的鍁把、鋤把發芽開花是常有的事。也許是因為土好,我們家就在這嶺腰上坐落下來了。也許因為土好,還人煙稀少,從西北走來的父親就在這兒住下了,就和我母親一道嘰嘰哇哇把我生下了。
我、父親、母親,原來我們是一家。
可父親終於被東南方濃烈的黃土、紅褐的山脈和一望無際的神秘如一條韁繩一樣牽走了。在我長大之後,回憶起那天後晌翻地的情景,方才明白父親的不言不語,正是他下決心離開我們的前兆。他把煙袋掛在田頭的槐樹上,脫了褲子和布衫,單穿著土布褲衩,腰裏係了他從西北方向走來時就係著的能盛糧食行軍的布腰帶。父親窄肩細腰,上身傾弓,一彎一直,如一頭單瘦而肯賣力的牛樣,把那一大片秋後的土地翻得深勻而又細碎。田地裏的玉蜀黍茬,在潮潤猩紅的新土上,散發著半枯半白的黴腐氣息,遺落在田裏的玉蜀黍粒,被地鼠咬碎後,有細微一股溫甜的香味在父親的鍁下散發著。天空清澈如洗,銀色的空氣在日光下一彎一直。母親在父親一側不遠處,一邊翻地一邊撿著地裏的草和生礓石,當她把草和礓石抱在懷裏往田頭送去時,她巨大的雙乳就如一雙大手樣按在草石上,返身回來後,她搓著手上的泥土,跳蕩的乳房又如羊群中跑在最前的兩隻頭羊把頭昂在半空頻繁地起伏點動著。
母親說,姓張的,我對你不好嗎?
父親默不作聲,泥土在他鍁下嘩嘩哩哩。
母親說,你要我身子我把身子給了你,我每月來紅時還照樣夜夜侍候你,冬天給你縫棉衣,夏天給你做單衣,家裏的雞蛋全都歸你一人吃,把洗腳水端到床前給你洗腳給你擦腳還把被窩暖熱以後再讓你上床睡,走遍天下你還能找到我這麼好的媳婦嗎?
父親抬頭望著母親飛快地吐出來在半空碰碰撞撞的話。
母親說你說呀姓張的,我對你到底好不好?
父親說我沒說你對我不好哩。
母親說那你憑啥就要丟掉我和娃兒走了呢?
啞口無言的父親又彎腰幹他的活路了。他身後猩紅的土地一片光亮,馨香的泥土氣息在山梁霧樣鋪開漫散。遠處的荒山荒地,蒼蒼茫茫,起伏成一片蠕動的駝背,偶然出現的野獸在山坡上追著一隻灰兔,將要追上時,那灰兔如同一圓石頭樣朝崖下滾過去,野獸便立在崖頭無可奈何了。有鷹在頭頂盤旋著,尋找那些南飛時路過這兒的雁。還有秋莊稼地裏的地老鼠,它們從窩裏走出來,看一眼將要把鍁插進它們窩房的父親和母親,嘴囊裏藏著準備越冬的玉蜀黍粒,忙慌慌地往田外搬運它們的儲存了。
日頭已經偏西,山脈上寧靜潮紅,落日的聲響如地鼠在草地細碎的腳步。母親抬頭看了一眼日頭,說我該回去燒飯了,你渴嗎?我的奶脹得疼痛哩。父親望望母親挺拔的
乳房,臉上掠過薄薄一層淺紅,明明知道這兒空曠無人,還是回身朝四周看了一眼,才過來一如往日般半蹲著身子,趴在母親的胸脯上,在兩個乳房上各吃幾口,擦擦嘴角的奶汁,說算了,留給娃兒吃去吧,然後就又去刨翻他的田地了。
我被一根繩子係在腰上,另一端捆在地頭的一棵楝樹上,麵前放了幾隻掐了腿或翅膀的秋螞蚱,我的世界也就劃定了。我和那些活著卻不能飛動的螞蚱玩耍著,望著父母的勞作,聽著他們的說談,就知道父親已經橫下心要離開我們繼續朝東南走去了。父親本來就是要朝東南走去的。父親從西北來,目的就是要往東南走去的。父親之所以要在這耙耬的深處停下來,就是為了歇歇腳,把我生下他好繼續朝著東南走。那個大人物對父親說你一直朝著東南走,越遠越好,越遠你的日子越太平,越太平也就越快活。父親覺得母親沒有給他帶來太平快活的日子過,他不能不繼續朝著東南走。我看見父親趴在母親的乳房上吸咽奶水時,沒有像往日那樣,雙手如捧著蒸饃樣把母親的乳房捧起來,還沒有往日吃完時半戲半羞地如捏一朵棉花樣在母親的乳房上輕柔柔地捏幾把,更沒有如那年的酷夏樣,那時我還沒有來到世界上,他們都脫光了衣服鋤著地,鋤累了到葫蘆溝的泉邊洗個澡,然後彼此坐著看了一會兒,父親盯著母親那豐碩的雙乳,看著母親下身的紅布褲衩,淡淡笑一下,把臉如落葉一樣搭下去,這時候母親就說你來吧,想了你就來,在這荒天野地,一世界隻有你和我,我是你女人,無論白天黑夜你啥時想了你就來,無論在家還是在外,無論在哪隻要你想你就來。
那當兒父親也就過去了。母親仰躺在草地上,她豐白潤滑的身子把青嫩的綠草壓倒一片,頭枕著她和父親那僅從家裏穿來的兩條衣物,一隻手搭在泉水裏,一隻手撥弄著身邊的野草,臉上漲滿了快活的潮紅。父親在母親的身上,如一個半大的孩娃騎在巨大的白條魚上,水裏浪頭,順水遊動,起起伏伏。這時候母親盯著父親癡癡看一會兒,胸有成竹地問你還走嗎你?父親說去哪兒?母親說你忘了?父親在母親身上停下來,望著母親的臉,好像冷丁兒想起來自己本來要去哪兒,臉色立刻板下來,說打死我也不走了,我朝著東南走,本來就是要找太平快活哩,眼下找到了我還往哪兒走?母親被這話給感動了,她感到她無邊的力量把一個男人征服了,把一個日夜行走的男人留下了,於是,她如父親的母親樣在父親的頭上用手摸幾把,把他蓬亂的頭發理理順,說隻要你留下,你讓我咋樣兒侍奉你我就咋樣侍奉你,你把我當作牛馬使喚都可以。父親沒有再說啥,他得意地如不經意間撿到了一枚銀元或元寶,騎在母親的肚子上,雙手捧著母親的
大乳房,在左邊吃幾口,又在右邊吃幾口,然後他黝黑的瘦臉上,粉紅的受活因血液上湧變成了紫褐色,細汗顆顆粒粒在他的鼻尖、眼角和嘴唇上咣咣當當動起來,掉下來砸在母親寬敞的乳溝裏。日頭在懸崖上把崖土、楝樹燒成了一團火,身邊泉水涼爽的咕嘟聲如珠子從他們身邊滾過去。父親發瘋了,他像要急於渡到對岸一樣在船上狠命地搖著槳。空氣中有一股奶白的腥味兒。溝口的小麥地,齊膝深的小麥碧綠一片,綢子樣在風中搖動著。來溝裏喝水的獾,在父母的身邊瞪著眼,從嗓子發出一股灰色的躁動不安的叫,像結滿了疙瘩的布條纏在母親和父親的快活上。母親說姓張的,遇到你我一輩子來到人世活值了,眼下讓我替你去死了我不說二話就去。
父親說,原沒想到他讓我一直朝著東南走我會遇上你,是不是他讓你住在這兒等我哩?
母親說沒有誰讓我在這兒等著你,這邊地肥有水,我爺就從村裏搬過來種莊稼,我爹我娘就把我生在山這邊,是老天爺讓我在這兒等你哩。
父母快活的說話聲像邊走邊唱的音樂流進我的耳朵裏。就是那樣的某一次,就是在葫蘆溝泉邊的草地上,在灰毛獾不安分的叫聲和眼巴巴急不可耐的目光裏,我的生命當啷一下被父親點播在了母親的身子裏。從此,我看到、聽到了這世界,知道在這莽荒的耙耬山的深褶裏,父親是如何在那肥沃的田地耕種著、快活著。直到今天,無論是田頭、房院、豆架邊,再或山坡上朝陽的那麵粗沙石頭上,我走到哪兒,都能看見父母躺過的身影,都能聞到溫馨奶白的腥氣兒。可惜在我出生不久,父母在遼天闊地裏那樣的情事如到了年歲的果樹樣,葉稀實少了,難得一見了。
父親要朝東南走去了,要依著那個大人物的說道,去更為東南的地方尋覓他的太平快活了。
是真的,父親是那種要享盡人間太平、快活的人。
父親原是那個大人物的隨從。大人物殺人放火,砍頭如麻,人說他一次娶了三個正房老婆,十年內又娶了九個姨太太,說耙耬山脈的俊俏女人都以和大人物睡覺為榮哩。說大人物領兵打仗,撒泡尿能把敵人要過的橋衝垮,縱使敵人千軍萬馬,在一條崖溝的那邊,槍炮滿天,隻能望著大人物領幾個護兵揚長而去,留下的口哨聲如蜻蜓樣在敵人的頭頂飛。說大人物和洋人打仗,殺了洋人把洋人的頭割下來掛在樹上風幹以後熬湯喝。說有一次洋人要在耙耬山裏開金礦,隊伍走了七天七夜,在一個村莊歇息時,把一
村的婦女強奸了,大人物知道後,便在十幾裏外的溝頂埋伏著,等洋人從溝裏走過時,用火槍和滾石把洋人打得萬馬仰頭,死傷一片。勝仗後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去把洋人腿間的東西割下來,在每一個東西上係上一條線,將那東西掛在樹林的枝頭上,一串一串,一吊一吊,仿佛被風吹日曬了半月的生柿子。大人物命令所有的士兵趴在百米開外,把洋人的那個東西當作靶子打,誰打中一個洋人的東西,就發一塊白銀元。銀元在樹林邊上擺了一籮筐。那東西掛了滿樹林。風和日麗,槍聲不斷,一整天樹林裏都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直至天黑,一個洋人的東西因掛在枝杈間,十幾個士兵打了上百槍,沒有一人把那熏黑燒糊的東西打下來,末尾,大人物接過一個士兵的槍,用黑布蒙住眼,砰的一聲那東西就在樹杈間開了花,凝固的烏血像黑珠子要濺起來。
父親就是跟著這個大人物做隨從。
父親跟著大人物做隨從,是在大人物蹲進監獄以後的事。那時候大人物的生活裏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大人物的兒子在洋人強奸過一村婦女的村莊裏,看上了一個剛滿十六歲的二毛子女,鼻梁又直又挺,身材又細又韌,模樣和洋人差不多。他把那閨女按在掛過洋人東西的樹林裏行事時,閨女一聲驚喚,在田裏幹活兒的男人圍過來,把大人物兒子按在地上痛打一頓,可到人們歇了手腳時,那個穿了製服的兒子卻再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於是,災禍又一次降臨了這個村。這一夜夜深人靜,大人物領了一個團,把這個村落團團圍住,挨家砸門槍殺,一時間村裏血腥味四處彌漫,哭喚聲滿天衝蕩,星星月亮在天空瑟瑟發抖,樹枝樹葉砰砰啪啪落了一地,各家院裏的死屍東倒西歪,人頭像冬瓜樣滾來滾去。到東方發白時,哭聲漸漸平息下來,村落裏凝固的血漿像紅地毯樣,這裏一塊兒,那裏一塊兒。往日排泄雨水的河溝裏,血水還在緩慢地流動著。村子裏鴉雀無聲,山梁上腥氣卷動。日光血紅,天色蒼白,半空的血氣麻麻亂亂,活著的狗趴在房頂嗚嗚哭著時,被士兵一槍打下來。一個村子再也沒有活人了,偶爾活下的雞豬,都臉色枯白地縮在圈裏和牆角。
這時候大人物從村頭出現了。士兵們挨家槍殺時,大人物一夜都坐在村頭上,聽著哭喚抽著煙,到日頭掛在東山脈的樹枝間,村裏除了士兵們來回走動的腳步,再也沒有聲息時,大人物開始從村頭朝著村裏走。大人物腳上穿的是九姨太新做的千層底兒鞋,他到第一家門前時,從門檻下流出來的血如潑在門口的一盆水,於是他繞著血水過去了。第二家他又繞著血水過去了。可到了第三家,那一家祖孫三代,統共一十七口人,
被殺後血在院裏齊著腳脖深,流出來把胡同鋪得嚴上嚴,大人物不想髒了鞋,就讓士兵在血灘裏鋪了磚頭、石塊如過河灘一樣跳著走,這樣走到村中央,由於路中間原是一個坑,士兵用一個磚頭扔進去,磚頭淹進了血坑裏,又搬來盆大一塊方石頭,扔進去濺起一片血漿,那石頭又沉進了血坑裏,士兵從一旁滾過來一個石滾要往血坑推下時,看見了大人物臉上浮起一層霧白色,嘴角、眼角響出的抖動如豆角在烈日下炸開了口。
士兵在大人物麵前站住了。
大人物問一共殺了多少人?
士兵說一共九百九十八,全村老少一個沒有留下來。
大人物不再說啥了。
大人物站在兩塊差不多淹沒在血泊中的石頭上,雪白的鞋底浸了深暗的一層紅。他抬頭朝村子那頭看了看,看見他的士兵都踮腳站在各戶人家大門口吃飯時坐的石上或是樹樁上,有的索性卷著褲腿如蹚河一樣站在胡同中的血漿裏,於是他臉上的白色愈發地厚起來,嘴角、眼角的抖動就響得和風中的楊樹葉一樣兒。
士兵問他還到村裏去看嗎?
他搖了一下頭,說撤了吧,自己就沿著來路血漿中的磚塊石頭往村頭回走了。部隊在村口集合時,大人物站在隊伍麵前,看見村子上空一片紅霧,如每一絲空氣都被血紅染將過去了。大人物望著那紅色,臉色始終蒼白著,仿佛一塊沒有塗漆的棺材板。隊伍集合完了時,副官朝他報告了三次,他沒有說話便扭頭朝遠處走去了。
大人物在前麵默默走著,他的隊伍默默地隨在身後,那情勢如打了敗仗歸營一樣兒。將走離村子時,隊伍裏有人看見村頭山梁上有一個中年男人領著一個幾歲的姑娘在那兒,隊伍中有個軍官朝那父女舉起了槍,這當兒大人物沒有扭頭,拔出手槍就朝身後的隊伍打響了。
舉槍的軍官應聲倒下來。
隊伍如聽到了口令一樣立住了。
大人物說,都給我回去把所有的屍體一人一坑埋起來,別讓屍體生了霍亂從這個村裏傳出去。
隊伍呆住沒有動,大人物又舉槍打死了一個殺了村裏一家人又殺了那家的雞和豬的兵,隊伍便慌慌忙忙返回了。殺了一夜,埋了兩天,大人物帶著部隊回到營房後,宣布
他的部隊解散了。
把他的妻小也都解散了。
從此,大人物便下落不明了。
當幾年後大人物又出現在人們麵前時,洋人已經從中國撤走了。洋人撤走了,仗還依然在打著,東邊的和西邊的打,本省的和外省的打,政府和百姓們打。鐵路被扭得和麻花一樣兒,燒汽車就像燒掉一個洋火盒,從南往北數百裏,走路時一踢腳就能踢出一個子彈殼。這當兒政府找到了大人物,要他重新組織他的部隊在西北幾省平叛反亂,大人物說我不想殺人了,我連看見殺雞都心慌。政府又許諾隻要大人物出山就讓他擔任西北兩省的省長,大人物對那許諾冷冷笑了笑,說要當官我連皇帝早都當上了。政府無奈就不得不把他關進監獄裏。
他在一座有人侍奉的監獄關了八年半。
父親在監獄侍奉了他八年半,從十一歲給他送吃、送喝、送報紙、遞文件,到將近二十歲,父親就和他的孩娃一個樣。有年冬天大人物被一輛汽車拉走了,拉走了一天,到半夜時分又從外麵送回來。送回來時大人物的臉上再也沒有往日的平淡和平和,一層淺青淺白始終如冷月一樣結在他臉上。監獄院裏的雪像棉被一樣厚,月光如水白淋淋地凝在獄院裏。大人物從外麵走回來,雙手袖在襖袖裏,走進關了他八年多的獄房,看見父親端給他的午飯、夜飯都已結成了冰,然後就看見父親蹲在門口,在寒冷裏縮成一團,望著他就如望著不肯搭理自己的父親樣。
父親說,把飯菜給你熱熱吧。
大人物愣一下,說你咋還沒睡呢?
父親說,我在等你哩,我等了一整天。
這時候大人物把我父親叫到了他身邊,看著我父親就像看著他一個久不見麵的孩娃兒。月光冰清玉潔,細微的雪花飄在獄院裏響出柳絮楊花相碰的聲響兒。遠處獄外的燈光昏昏黃黃如混濁的泥土灑在天空中。大人物頭發已經花白,目光中已沒有當年殺人放火、把洋人褲襠裏的東西當作靶子打的情勢兒。大人物已經老了。老了的大人物拿手在我父親的頭上摸一下,說你侍奉了我八年多,你比我十幾個孩娃中的哪個都孝順,這八年多我蹲監我的孩娃沒有一個來看我,可這麼冷的天你還在門口等著我。大人物說天下要打大仗了,我活不了多久啦,不出三天他們就會槍斃我,你說你是想當官還是想過太
平快活的日子吧。
父親聽著大人物的話就像更小的時候在村頭聽著傳說中的聲音飄過來。
大人物說,要當官我寫一封信你就到我的部下當兵打仗去。
父親搖了一下頭,輕得如一片樹葉在大人物麵前微慢地飄過去。
大人物說,想過太平快活的日子,明天我放風時,你從監獄後邊的小路朝著東南走。一直朝著東南走。每天都朝著東南走,到一個小鎮外,碰到一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柳樹,你到樹腰上的樹洞一摸,就知道太平快活的日子是在哪兒等你了。
父親就朝著東南走。
父親離開朝東南走的第二天,就聽見身後傳來的槍聲如婚嫁的鞭炮一樣響起來。父親在監獄做事時聽過許多槍聲的,先還不以為然,隻是扭頭朝身後望了望,如出門的路人聽到身後動靜,本能地回頭一個樣,可後來聽到那畢畢剝剝的槍聲中,夾有許多許多轟轟隆隆的炮聲時,他的心關門一樣縮緊了。他到一個高處朝著他走離的西北方向望,看見西北方的半個天空火光衝天,子彈頭兒像麥場半空的麥粒兒東飛西舞,流星樣的炮彈在天上橫衝直撞。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血肉橫飛,胳膊腿在天空中錯錯落落,血腥氣在八方四處漫溢。不消說,大人物說的大仗打將起來了,嘶喚聲風風雨雨,槍炮聲雷電交加,父親仿佛聞到了百裏外的血腥氣,看見血水洪澇一樣朝他漫過來。他慌不迭兒轉身朝著東南躲走了。他走得快捷如順水而下的一條船,路上遇到扛槍的人他就藏起來,看到幾裏外隊伍行軍時騰起的煙塵便改個方向改個道兒跑,待那隊伍不見了,再望著日頭去辨找東南方。
父親一直朝著東南走。
他一口氣走了半個月。半個月後他身後的槍聲、炮聲還如鄰居的鞭炮一樣響,天空中還依然可見子彈和炮彈橫來豎去相撞著,叮叮當當地朝著地下落。路上那些部隊開將過去留下的鍋灶一個挨一個,宛若倒塌的房屋在路邊、山上一座接一座。
父親他不歇腳地朝著東南走。
父親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餓了啃一口幹糧,喝路邊的野水。東南方的黃土越來越厚,由原來的紅黃變為紫黃,再走就成了青黃色。路邊的樹木也由冬天的枯白變成了淡綠色,河邊的死冰隨著冬日的一天天遠去,而響出微微的碎裂聲。溪水在冰下的流動清脆得如柳笛響在山脈上。有一夜父親睡在人家的牛棚裏,夜裏枕著黃牛的嚼草聲,
醒來時發現自己身上熱得如同著了火,筋骨軟得能如柳條一樣彎。他委實是再也走不動了,也不想再走了呢,可到日光從牛棚的門口照射進來時,他的目光卻一亮,看見門外有大極的一個村鎮,而身邊的牛棚,正是倚著一棵三人合抱不住的枯柳搭建起來的。父親如螞蚱一樣跳起來,繞著老柳轉了一圈,看見拴牛繩的一個樹杈下,正有小碗樣一個枯樹洞,他把手伸進樹洞裏,摸出一個彈殼兒,粗如小拇指,長有兩節指頭兒,銅鏽的味兒藍瑩瑩地飄散著。彈殼的口兒上,用木頭塞死了。父親拿牙咬掉木塞兒,從彈殼中倒出一個紙條,見那紙條上寫著一行字:
一直朝東南一百八十裏,到一座塌房的門框下麵找。
父親繼續朝著東南走。一百八十裏路倘若往日他最多隻消走上三五天,可這一百八十裏他又走了整半月,過了七條河,翻了九架山,終於找到那座塌房時,他看見那座塌房原來是被火給燒塌的,柴草灰都已被風吹雨淋得無蹤無跡,土坯牆壁上被火燒烤後留下的黑色糊味卻還淡淡地浮掛著。手在牆上摸一下,指頭肚兒上的灰味會如泥一樣粘上去。他以為牆角的哪兒會臥著一隻狗,可望了一圈,卻隻看到一個破瓦罐,罐裏臥著一窩老鼠,大大小小十幾隻,聽見動靜出來站在罐邊上,一排星星點點的鼠眼在罐口上亮成半個環,盯著父親親昵的叫聲如胡樂一樣兒。父親從那塌房屋裏走出來,在僅存的半架門框上方日常百姓愛藏鑰匙的牆縫裏又摸出了一個彈殼兒,拍了拍彈殼上毛茸茸的綠銅鏽,咬開木塞兒,又倒出一卷紙條,見紙條上仍然寫著一行字:
一直朝著東南走,八十裏後有一排二十七眼窯。到中間窯洞的一塊磚頭下麵找。
父親沒有問那被燒塌的房屋是屬於誰家的,為啥孤零零地坐落在一處村落外,他到附近的一個村裏吃了飯,喝了水,睡了一夜就又朝著東南走去了,到八十裏外一麵山坡上,找到那一溜兒拉開的二十七眼窯洞時,才知道那窯洞不是住宅戶,是過去趕馬販牛的人長途跋涉的宿營地。窯洞多已倒塌,門口臨時搭起的燒飯鍋灶卻都還呈三角立在那兒。父親從南向北數,數到第十四個窯洞時,鑽進去看見地上扔了一層磚,每一塊磚頭
下都有冬眠的白肚蟲。他蹲在地上一塊兒一塊兒翻找著,將把那些磚頭翻完時,又找到了一個彈殼兒。彈殼兒裏的紙條上仍然寫著那樣一句話:
你一直朝著東南走,六十裏後你會碰到一眼枯井,到枯井沿兒下的第三層石頭縫裏找。
我的父親有些不想再找了。父親已經朝著東南走得筋斷骨折了。腳下的黃土已經由紫黃轉為灰黃色,仿佛那黃土被地溫發酵過。樹皮也都泛了綠,山脈上醒鼻的綠氣從路邊的樹和草上掙出來,在窯口一蹦一跳著走。父親挨個兒看了那二十七眼窯,在一個窯洞裏還找到了一口鍋。可是父親不想找了,卻還是沿著紙條指的方向和地點朝著東南走,又找到了紙條說的老枯井。再沿著新發現的紙條朝著東南走,又找到了三棵古槐樹。古槐樹是生長在一個大家族的老墳地裏。從墳地繼續朝著東南走,又找到了一座僅有一間房的山神廟。從廟前朝著東南走,找到了一座斷石橋。石橋墩裏的紙條上仍然寫著那樣一句話:
朝著東南二十裏,有一個叫白馬的小村莊,你到村口看見一匹頭朝天空的白石馬,到白石馬的底座下麵找。
父親決計不再尋找了。
父親用兩天時間走了二十裏路,從那個村頭白石馬底座下邊摳出那粒用樹枝塞著口的彈殼時,沒有再取出彈殼裏的紙條看,他知道那紙條上仍然寫著那樣一句話:你繼續朝著東南走,到多少裏的某一處裏找。父親把白石馬下的彈殼如一粒好看的石子一樣拿在手裏看了看,偏離東南,朝著西邊的村莊走去了。父親在這個村莊住了兩個月,直到夏初都還沒有想起要離開這個叫白馬的小村莊。白馬村總共七戶人家,四十二口人,父親最初住在一個老人家的走廊下,第二天幫著老人掃了一下院,挑了一擔水,第三天就和老人一道住進了屋子裏。父親在村落裏勤勤懇懇,少言寡語,誰家有活兒就幫著誰家幹,不久就和那裏的村人相熟了,有一家人甚至想把父親招為上門女婿,父親也都答應了。可在準備下聘寫字畫押的前一天,父親在人家地裏鋤小麥,無意間鋤到了村頭的白
馬前,他心裏咣地一響,想到了那還未開口的彈殼兒。父親站在那白馬前,就像一個孩娃到學堂門前想到了未寫完的作業一樣兒,他從口袋裏摸出那個彈殼,咬掉樹枝,去讀彈殼裏的紙條時,發現那紙條上的字意原來和先前不大一樣了:
在白馬村裏歇一歇,你千萬繼續朝著東南走,十八裏後過去一條河,你到河邊的一座石壩中間找。
一切都如安排好了樣,仿佛預先知道父親要在這個小村住一下模樣,父親在那白馬麵前愣一會兒,村裏人在後邊問他你站在那兒幹啥哩?他收起彈殼說,我啥兒也不幹,我就看看這白馬,於是村裏人對他說了那個荒誕不經的白馬從天上下凡來招婿的傳說。說白馬本來是看上了村裏最漂亮的一個閨女的,下凡就是為了那閨女,然而在路上耽誤了幾天腳,到村裏時那閨女在頭一天已經出嫁到別村了,於是白馬就在村頭活活站死了,站死了還朝著那閨女出嫁的方向望,還朝著耽誤了它幾天腳路的天空望。我的父親不是白馬。我的父親在人家準備為他定喜的前一天又朝著東南走去了。也許這是我父親一生犯下的天大之錯。十八裏後他找到了那條河,可河的兩岸壓根兒沒有石壩。黃土有千尺之厚,村人們蓋房的地基沒有石頭,都是用的土拌生石灰。山是土山,梁是土梁,當地人把這樣一望無際的土山土梁叫做塬。父親沿河從下遊到上遊走了十幾裏路,又到對岸從上遊到下遊走了十幾裏路。他沒有找到石壩就自作主張又朝東南上路了。他想找到了石壩和彈殼,彈殼裏不消說縱有千變萬化,也肯定還有那句話——你一直朝著東南走。父親從塬頂一棵半邊曬幹的椿樹身上辨出東南方向後,他就徑直地朝著東南走去了。他沒有想到他這一走就終於不見村落了,就到世界外邊了。他一口氣朝著東南走了三個月,一天黃昏睡在一片林地的樹葉間,一早醒來才看見他掉進了黃土的海裏邊。土是那種有著微黑的土,樹和草在土裏烏烏油油閃著亮。站在一道梁頂朝四野瞅過去,不遠處天就和地接上了。天和地接壤的地方,天是一種紫絳色,而地是一種烏褐色。頭頂的空中,藍汪汪和洗了一模樣,空氣清新得和假的一模樣。父親那時候已經餓極了,他必須找到一個村落或一戶人家吃上一頓飯,於是就不管東南西北了。他把一根木棍朝空中扔一下,棍子落下後小頭指著哪兒他就朝著哪兒走。走到沒有路時,或者遇到溝壑過不去時,就接著扔他的木棍。午時候他遇到了一條溝,因為進溝沒有路,又怕進到溝裏
走不出,他在溝口連扔了七次木棍,七次那木棍的小頭都指著溝裏邊,於是他硬著頭皮朝著溝裏走,竟在那溝裏遠遠地看到了一群狼,隻好又悄沒聲息地從溝裏退出來,撿起那根木棍繼續扔,當木棍落下指著北邊時,他就朝著東北那兒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