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經熱河去北京

承德現在是日本軍隊最南部的軍事要塞, 司令部就設在這裏,此外,還駐紮有兩個師團。

這裏到底屯集了多少兵力誰都不知道,日本人不說,誰也甭想打聽得到。日本人將這裏作為起點,一絲一縷地與中國北方以及蒙古結網成片。

承德的街景也充斥著極其明顯的軍事氣氛,昔日夢幻般僻靜的角落現在成了一個孕育著未來緊張關係的搖籃。

土匪猖獗的省份

一年半以前,要從奉天前往熱河(Jehol)省的省府承德(Chantee),得在路況極差的商道上顛簸行走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這裏,土匪橫行霸道,匪害無人可敵,大量強盜團夥明火執仗地掠奪民眾手中的財物,被視為一股“不可抗拒的勢力”。當地的“政府主管部門”不僅沒有組織農民來抵抗這一地域性的人為禍害,即便成立所謂的“主管部門”,其所作所為往往也與強盜團夥無異。

以前,麵對土匪襲擊的消息,如遊客淪為人質、婦女慘遭奸汙、村莊被燒毀、老少被殺絕、留下的兒童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老百姓們隻能是順天認命,就像一個人被突然降臨的雷電擊斃一樣,無可奈何。沒有人去想,這些強盜土匪其實是一些可以消滅的烏合之眾。

當地“政府部門”對待農民,也是變本加厲,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自以為“天賦很高的”官員們揮金如土的生活費用都攤派到了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頭上,攤派到了當地農民、小商販、手工業者以及來此旅遊的外地遊客身上。強盜團夥與“政府官員”毫無二致,他們是一群肆無忌憚、不顧廉恥、沒有職業的遊民,專靠搶劫弱勢的同類為生。一路上農民們還告訴我,其實省府豢養的軍隊最壞,他們沒有軍餉,政府允許他們在老百姓的頭上敲詐勒索、巧取豪奪他們所需要的一切。他們吃農民的、向農民征收糧餉,還隨心所欲地虐待農民。一個農民被殺,在這裏是無人問津的,因為他不在官方的名冊上,不需要“銷賬”。至於他的妻子、孩子以及親戚們以後的生計更是不會有人過問的。

熱河省是新成立的“滿洲國”歸並的第四個省,現在,日本人占領該省正好一年零四個月(時間段應為:1933年3月至1934年7月——譯者注)。

目前,“新政府”正在擴建交通道路,錦州(Chinchow)通往承德的鐵路幹線即將興建。錦州是奉天—山海關(Schanghaiguan)鐵路線上的一個中型城市,是日本軍隊攻進熱河省的大門。錦州—承德鐵路線全長約400公裏,一年之內已經建成了一半。1934年5月1日,錦州經(錦州東北)(Ku-pei-jing-tse——中文地名,根據音譯——譯者注)、朝陽(Tschau-jang)抵達淩源(Ling-juan)的鐵路幹線將全線通車。從淩源再經三十家子平泉(Ping-tschüen)和(San-sch-djia)前往承德的最後一段也將在來年年初建成,鐵路路基已經部分完成。鐵路沿線堆集著大量的建築材料,數千民工在不分晝夜加班加點地勞作。如果不計列車車輛和沿線車站的興建費用,興建1公裏鐵路線大約要耗資8萬至10萬元。

沿著鐵路,還臨時修建有一條應急的公路線,以便鐵路建成之前交通不至於中斷。公路上,人們經常能見到大型的貨運汽車。淩源至承德的後半段公路大約有200公裏,現在有定點客車往返,早晨7點發車,下午2點抵達。客運公路隻有一小段還算平坦,大部分路況都差得難於言表,車有時候幹脆就開進了幹涸的河床。客車時而上坡、時而下坡,走峽穀、過山坳,有的地方狹窄得隻有一輛車身勉強擠過去的寬度。一般總是兩三輛客車與幾輛貨車同時出發。由於很多必須交叉跨越的河流上沒有架橋,所以,在雨季的七八月份裏還不能發車。

總算還有飛機航線,“滿洲航空公司”每個禮拜都有兩個航班、安排一到兩架飛機由錦州飛往承德(作為與奉天城裏火車的連接)。早晨7點飛機起飛,在承德停留10分鍾後再返回錦州。由於機票相對昂貴,一般很少有平民百姓乘坐飛機。我兩次飛承德,在飛機上碰到的都是日本軍人——軍官和軍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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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熱河的山巒前往承德

我前往熱河省南部的旅行就要開始了,奉天至山海關的快車此時正停在奉天火車站,已經做好了發車前的一切準備。

車站上人口密集,叫喚聲此起彼伏。到處都是一樣,隻要是中國人成群,就一定熱鬧非凡,像一年一度的廟會。他們從來不低聲細語,隻要開口,就是大聲喊叫。車站上,中國人肩扛著大包大包的行李,日本女人穿著木屐邁著碎步“喀拉克、喀拉克”地行走著。遇見熟人,日本女人會俯身行禮,直板的上身會盡可能低地彎下去,保持一段時間之後才會再直立起來看人,並發出可以聽得到的表示友好的“哧哧”的笑聲。

火車車廂裏人頭攢動,亂七八糟。在長時間地擁擠、碰撞和站立之後,我才好不容易在普爾曼(Pullman)豪華臥鋪車廂裏找到自己的床位。我真希望現在自己身體裏沒有肺葉,不用費力地呼吸,因為車廂裏的空氣實在汙濁得令人難以呼吸!差不多人人都在厲聲咳痰,並且還毫無顧忌地將痰噴吐到車廂的地板上,好在車廂的走道上沒有鋪設地毯。

晚上11點,車站上鈴聲終於響起,火車緩緩啟動。盡管躺在臥鋪床上的我還總在想:噢!無論如何要打開一扇窗戶透透氣!但後來還是因疲倦過度沉睡了過去。

這是一個清冷的早晨,當臥鋪車廂的乘務員將我叫醒的時候,已經是淩晨5點了。車窗窗簾向上收起,晨曦流瀉了進來。

火車還在疾馳,窗外的大地一塊一塊地向後迭移,一望無際的農田上,覆蓋著大片大片嫩綠的莊稼,襯托著嫩綠的是一片片深褐色的土地。接近6點,西部開始出現光禿禿的圓形山丘。山勢向南部、西南部延伸,越來越高,直至向南400公裏外的長城。長城一帶山勢雄偉,陡峭險峻,約2500米高的山峰直指長空。列車現在行駛在開墾過的田野上,遠方則是經過漫長歲月風化裂變的一大片無人涉足的、原始的荒原山區……

6點鍾,我在錦州火車站下車。一出車站,黃包車夫和馬車夫們就圍住了我,都叫嚷著要為我提供租車服務。

我登上了一輛搖搖晃晃的、有著車篷的老式四輪馬車。這種馬車已經不多見了,在我看來,似乎是日俄戰爭時期留下的遺物。一匹年老體衰、一看就使人心悸的瘦馬拉著這輛舊車。車座也是髒兮兮的,滿是漬跡,是臭蟲在座位上被壓死留下的血痕?還是幾天前運送的中國乘客將痰吐到了座位上呢?一想到這裏,我的身上就開始癢癢了。

馬車夫坐在前麵高高的駕馭座上,手上揮舞著一根長長柳條鞭子,不停地抽打著這匹老馬瘦骨嶙峋的脊背。車夫還以為,他這樣下功夫地鞭打牲口,驅使這匹長期以來已經被他幾乎榨幹了油水的老馬持續賣力,一定會使我這個外來客感到滿意的。

車夫趕著車,不時地一左一右噴吐著口中的痰。令人十分氣惱的是,我們的車是迎風前進,唾沫隨風就吹到了我的身上。我請求車夫不要再吐了,可他不僅要繼續吐,還幸災樂禍地嘲笑、嘟嘟囔囔地責罵,他以為我壓根就聽不懂他的語言:

“真是怪人!竟然不讓人吐痰!以後幹脆不讓人吃飯好了。”

兩分鍾後,他又開始繼續吐起痰來,這一次他竟然迎著風吐,吐到瘦馬的脊背上。我又勸說了他幾次,希望他至少再堅持20分鍾,到了目的地以後再吐。可還是無濟於事,一兩分鍾後他又噴吐起來了,把我的勸誡拋到腦後,我也不得不放棄繼續勸說的希望。

他繼續鞭打著、噴吐著……我們的車顛顛簸簸地向前行駛。道路實在是太糟糕了,如此劇烈地、大幅度地顛簸下去,馬車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散架的。

我四處觀望著,周圍的山崗上有一些日本人修建的經過偽裝的碉堡工事,離機場越近,工事就越多,馬路兩側都有,漸漸地,多得數都數不過來了。

四周都是已經開墾了的耕田,耕田裏有不少大大小小堆積起來的土包子:農民的墳墓。每一個農民都將死去的親人安葬在自己的莊稼地裏。中國人的祖先崇拜中沒有墳墓安葬時間過長、年久失效這一說,大量的耕田也因此被占。這裏的習俗是,即便是一座有400年曆史的祖先墳包,如果為擴大耕田將其夷為平地都是不孝的舉動,墳包要世世代代地保存下去。死一個人,堆一座墳,一年一年、一代一代,耕地就會越來越少了。可以想象,如此延續下去,總有一天會出現嚴重的耕地短缺問題的。

我已經看見前方飛機場上的風向標了,緊挨著機場右側的是一個日本軍營。包圍著機場和軍營的是兩三道防禦工事,工事上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個水泥砌成的射擊孔。防禦工事的牆外還拉上了一道密密匝匝的鐵絲網,鐵絲網可以通電。在街道穿過防禦工事進入軍營的路口處,左右兩側都立有一座堅固的炮樓。這種牢固的工事結構在日本軍營內部也充分體現出來了,每一個營房的進口處都堆著沙包掩體。營房小部分是新建的,大部分是從中國政府手中接管過來的舊房子。

飛機場是一個寬闊的綠地,機場樓是一個木製連體房,連體房旁邊是用鐵皮波紋板圍起來的候機廳。

我的名字早已被告知了機場。雖然日本軍事顧問團設在奉天,但“滿洲國”所有戰略要地都設有軍事顧問團的分支機構,土肥原賢二將軍是顧問團的頭兒。將軍已經向下屬打了招呼,以至於我人還沒到,錦州就已經收到了我要到達的電報。沒有他的幫助,飛機上是不會有我的座位的。

7點一到,飛機馬達聲轟然響起。飛機開始滑行,搖搖擺擺地行駛在凸凹不平的跑道上。升空,急轉彎,劃出一個向南、向西南方向的飛行弧線。機翼下,萬頃耕田像一塊塊寬大的、精心編織的美麗地毯。

飛機飛過錦州,遠方是巍峨的群山……

飛機飛過平原進入了丘陵地區,山坡上耕田犁溝勾畫的線條清晰可見。幾分鍾後,丘陵漸顯平坦和圓滑,一道道縱橫交錯、清晰明麗的水渠線條使山坡表麵富有生機。山頭是光禿禿的一片,寬寬的、幹涸的河床蜿蜒逶迤、彎彎曲曲地盤臥在低窪的山穀裏。

飛機上的高度指示儀顯示飛機正飛行在千米的高度。這一帶山脊陡峭,林木絕生,巨大的峭壁千奇百怪,形成獨特的山巒風景。如果筆直地向機翼下方看,就會發現新建的鐵路幹線是怎樣曲曲彎彎地沿著峽穀盤繞延伸的,很多橋梁上還塗抹著起保護作用的鉛丹色。飛機不時會飛近危險的懸崖峭壁,冷不防就會有一塊巨大的、令人害怕的、長滿苔蘚的灰暗絕壁突然出現在飛機前方,似乎就要迎頭衝撞上去一樣。日本飛行員穩健地操縱著方向杆,靈活地駕駛著飛機安全地穿行在一道道狹窄的峭壁之間。

飛過一道1400米高的山脊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寬闊的山穀,沿著山穀又繼續滑行了幾公裏。此時,飛機馬力減半,低飛滑行,越過一片如畫似錦的農田後,又在大約10米的高度上掠過了一個村莊的一片褐色泥土建成的房頂,最後飛過一條小河在朝陽機場降落。

僅僅停留了數分鍾,卸郵件,裝郵件,飛機又繼續飛行。

由於峽穀過於狹窄,飛機不可能長時間地貼著地麵飛行,很快又提升到了1600米的高度。山勢不再圓滑,風景也越來越險峻、越來越原始和天然。看得出,眼前的山巒完全是由石頭組成,嶙峋陡峭的石崖,表麵長滿了深暗色的苔蘚,十分搶眼。隻有山脊上部是巨大的、呈灰色且尖利有光澤的石塊,形態千奇百怪,造型生動。這裏自然是無法耕種的,就像站在月球上,地球呈現出未有人類之前的最原始的自然狀態。

繼續向前遠眺,深深的山穀間,一大片灰色的屋頂呈現在了眼前,熱河省的首府——承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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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東未來的瑞士

小小的承德夾在光禿禿的兩個山脊之間,如同藏在峽穀裏一般。但不管怎樣,承德是這個小山穀崇高莊嚴、充滿激情的標誌。這裏的山勢算不上太雄偉高大,四周隻是一些駝峰似的畸形山崗,大概也就兩三百米的高度。但由於山頭光禿禿的,給人的感覺似乎高過了2000米。除了山坡上些許收割後呈棕綠色的莊稼地外,山崗上什麼也不長。

這裏山勢魅力獨特,不受時間流逝、四季更替的影響。盡管是光禿禿的不毛之地,但依舊散發著生命的氣息,呈現出一種誇張的、非同自然的、超越自然的亙古不衰。

山間凹處坐落著許多廟宇建築,錯落有致,與自然山川渾然一體。沒有哪個地方像這裏這樣集中了如此多的廟宇,廟宇的存在決定了這裏獨具一格的風景特色——就像有些地方可能生長著別致的樹種一樣:冷杉樹、山毛櫸、橡樹、雲杉或樺樹,等等。這裏的特色就是那些與岩石、山脊搭配協調的廟宇建築物,渾然天成,猶如從地底下長出來一樣。寶塔、寺廟、亭子和圍繞它們的圍牆大多建在半山腰,也有的建在石崖上方一個避風的山間夾縫裏。

放眼望去,建築物灰色的屋頂在狹窄的山穀裏密密匝匝。有時候,海水般起伏的屋頂間,你會見到一根高高的杆子,像深色的食指指向天空。這可不是什麼無線電天線杆,它是做禱告的廟堂頂上伸出來的幡旗旗杆。類似的旗杆在城裏麵也能看到,隻不過現在旗杆上已經沒有什麼幡旗可掛了。隻有一支旗杆例外,還立在一個小小的僧人院落裏,由於日本軍人住在裏麵,旗杆頂上飄揚著的是一麵小小的日本太陽旗。

小小的熱河流經山穀的中部,數公裏後並入灤河,熱河省的省名就是來自這條小河。灤河在灤州(Lan-dschow)注入渤海。灤河直到現在都可以行船,是日本人一條十分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他們所有的彈藥箱、水泥袋、爆炸物品和建築材料都由這條速度雖緩慢但價格極其便宜的水道運輸。

承德現在是日本軍隊最南部的軍事要塞,司令部就設在這裏,此外,還駐紮有兩個師團。這裏到底屯集了多少兵力誰都不知道,日本人不說,誰也甭想打聽得到。日本人將這裏作為起點,一絲一縷地與中國北方以及蒙古結網成片。承德的街景也充斥著極其明顯的軍事氣氛,昔日夢幻般僻靜的角落現在成了一個孕育著未來緊張關係的搖籃。

與過去相比,承德與世界的聯係加強了,西方文明的氣息隨著軍人的步履也吹到了這裏。這裏開始有了日本酒吧,有日本人安家定居。城市街道兩側是琳琅滿目的商店櫥窗和辦公樓舍,相當多的商店門麵上都掛上了寫有歐洲字母的銅製招牌。日本人在殖民地開的食品店裏飄溢出淺淺的香味,有冷凍的罐頭食品以及其他所有可能的食品,如貝類、魚類等水產食品以及蘑菇、水果等,還有各種各樣的調料。市場上穿行著腳穿木屐的日本女人。到了晚上,經常可以見到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士兵在大街小巷裏搖搖晃晃,嘴裏哼唱著日本小調。日本軍妓穿著彩色的和服,帶著來自家鄉的微笑。來自日本的啤酒在這裏銷量很好。

這裏的中國人在幹什麼呢?看起來似乎也都有事幹,因為,到處都在興建。幹活的苦力們和上班族要吃要喝,所以餐館和熟食店的生意也不錯。中國人的酒店總是客滿,來自奉天、哈爾濱乃至北京的商人都想為開創承德的未來做一番事業,城裏也新開了不少商店。揣錢來的外地遊客逐月增多——盡管大部分是軍人——促使著這裏貨物的銷售額日益增長。日本商人們在這裏銷售他們便宜的襪子、毛巾、化妝品等。幾乎所有的商品都在這裏流通。

以承德為出發點,麵向四麵八方都在修建鐵路和公路。一年裏,這裏的居民人口就已經從2000人上升到了6000人,而且今後還會逐月、逐年地增長。移民們將來自中國的北方、蒙古、日本國、朝鮮國以及北部“滿洲國”各省。

承德以前是熱河省的首府,現在仍然是,用不了幾年工夫,城市規模就會3倍於現在。屆時可能會減少一些駐軍,軍隊將繼續向南、向北京、向西部的蒙古開拔。今後,承德將會成為一個外來人的旅遊勝地,成為病人和療養者們修身養息的療養勝地,成為四麵八方旅遊者們向往的地方。這裏將要興建大的療養院和賓館,因為,這裏的氣候條件非常好,有從海麵上不斷吹過來的帶鹽的微風,冬暖夏涼,勝過了“滿洲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公路、鐵路和水路交通也會繁忙發達起來。通過植樹造林,周圍光禿禿的山崗到時會綠樹成蔭。

一位來自“新京”的日本商人幾個星期前對我說:

“我會很快遷居熱河省,那是一個十分有前途的地方,它將成為東亞地區的瑞士。請注意,在這方麵,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熱河擁有健康的氣候條件和迷人的風景,現在到處都在建設、建設……人們甚至已經在考慮圍堤造湖,一個大的人工湖將會出現。”

事實上,還沒有一個省像這裏這樣在修建如此多的新公路和鐵路。

小小的熱河省省會承德,今天,它還是日本關東軍司令部的所在地,明天,它就將成為“遠東的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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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的新公路上

能行駛汽車的、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公路已經快速地修建完成,人們現在可以乘車前往熱河省的任何一個地方。從承德往西經平泉、淩源、熱簰丘(Jeh-pai-tschow——中文地名根據音譯——譯者注)、可以去朝陽。從朝陽出發,公路西行經建平(Tschien Ping)可到達小城赤峰(Schi-fong),從赤峰再向南—西南方向可抵圍場(Wei-tschang)。在圍場公路分叉,一路直接向西前往多倫諾爾(Dolonor),另一路拐向南又回到承德,整個公路環形相連。承德還有多條公路連接周邊的鄉鎮,如西邊的豐寧(Fong-ning)以及灤河,還有一條公路越過山口古北口(Ku-bei-kou)直接進入北京。

在交通建設上,首先要連接的是地理位置最重要和規模最大的城鎮,主幹線上新修的旁支公路也在逐月增加。與此同時,鐵路建設也很迅速。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錦州(或錦西)至承德450公裏長的鐵路線就會建成,不久也會通車。連接葉柏壽(Je-bei-chu——中文地名根據音譯——譯者注)和赤峰之間(150公裏長)的支線也將全部完工。要不了幾年時間,整個熱河省就不再是不知名的地方了。熱河將是“滿洲國”諸省中風景最美麗的省,將成為所謂“新國家”的樣板省。

即便是現在,在新修的公路上乘坐定點運行的客運班車都是一段愉快的記憶。從承德前往淩源,將近7個小時的車程,票價才8.75元。這種價格也隻有在勞動力幾乎是免費的中國才會有。當然,這裏的公路質量還不能與歐洲的相比,由於建設得太快,且地處多山的地區,上下斜坡也給公路的修建帶來了不少的困難,堅固的石子路麵幾乎還見不到,也正因為如此,在降雨季節很容易造成嚴重的破壞,有些路段雨季根本就不能行車。

一路上,我都能看見數千勞作中的中國苦力,爆破、運送沙石、架橋、修築路基,一群一群的望不到邊。客車行駛在尚未完工的公路工地上,重型卡車就隆隆地在我們旁邊開過去。盡管公路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我們乘坐的班車仍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疾馳。駕駛員是一名日本人,頭上綁著一條白色的手絹,像一個從戰場上下來還纏著繃帶的傷病員。

客車忽而駛進寬寬的山穀,忽而在危機四伏的山道上盤旋爬行,忽而又高高在上、居高臨下地俯瞰大地。有時候,客車還得強行通過狹窄的山口,山口左右兩邊聳立著森嚴的岩壁,有的地方狹窄得隻能硬生生地通過一輛客車,車子必須“摩擦”著石壁蹭過山口,所以,大多數汽車車廂的兩邊外表都留下了與石壁摩擦的痕跡。

公路穿過鄉村。

隻要客車駛進鄉村,總會引起當地婦女和兒童們的圍觀。他們的感受與百年前歐洲人第一次看見火車一樣,既難以想象地感到新奇又陰森森地感到些許恐懼。不過,這裏的人們肯定要比我們的祖輩在初始階段能更快地適應科技時代的先進技術。因為,在歐洲,技術是逐漸發展起來的,像器官的生長一樣,是一個緩慢而又緩慢的過程。而在這裏,眼前的新技術似乎一夜之間就拿了過來,強製性地。運用新技術是這個時代不可推卸的義務,是政治,是日本人——遠東“美國人”的政治。

可以理解的是,中國的農民是不可能推動這種技術進步的,他們對技術法則的一些基本概念都還一竅不通。即便是自己的語言,他們中也幾乎沒有幾個人能讀能寫。因此,麵對先進技術的突然而至,他們拒絕、恐懼,甚至表現出敵對的態度也就不足為怪了,更何況這些發展還是他們不喜歡的日本人引進來的。不過,對於一個貧窮的、缺乏抵抗力的民族,不滿意又有何用呢?

日本人在冷酷無情地推動著這一發展,他們投入到這個國家的資金和努力都要做到有利可圖!中國人必須順從、適應並習慣新的技術。成長起來的下一代中國人也會甘於接受這一事實,對他們來說,一輛汽車和一列火車將不再是一個陌生的或敵對的產物了。

遠東正在覺醒,會逐漸成長為一股強權勢力,它產生的作用和影響,我們今天還不能確切地估量,但我們可以預料。如果我們翻開遠東的曆史篇章、讀到關於地球上這一地區眾多偉大曆史人物的表述。數百年前,不是有一位強權人物統治著這整個世界嗎?他不一樣沒有掌握現代技術嗎?在世人的眼中,他統治的這個帝國,難道不曾是世界上幅員最為遼闊的帝國嗎?

不過……直到今天,這裏的鄉村一切都還是祥和安泰的。

為了加油,客車在一個大的鄉村停留了約20分鍾,很快,車旁就圍上了一群深感新奇的人。商販也跟了過來,畏畏縮縮地兜售著食品。我走下車來,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活動著腿腳。幾個孩子朝我走了過來,胳膊上還挎著籃子,籃子裏裝著雞蛋。

“多少錢一個雞蛋?”我問道。

“一個銅錢一個。”他們回答。

我花10個銅錢買下了10個雞蛋,10個銅錢折算下來才8個芬尼!雞蛋十分新鮮,一看就知道是地地道道的鄉村土特產。如此低廉的價格我們又如何能與之競爭呢!

客車繼續行駛,急馳在緊靠小河邊的公路上。公路兩側綠柳成蔭,垂掛著長長的柳條。又是上坡、下坡、進窪地、走峽穀,盤旋在令人發暈的坡道上。客車司機緊閉著雙唇,像一個駕馭著雲朵的騎手。

我們在熱河省穿行,奔馳在亞洲大陸上。

暮色漸漸降臨,風景也顯得親和了一些,盡管到處還都是光禿禿的沒有人煙。我們真的是在公路上行駛嗎?不是,此時我們正顛簸在幹枯的河床上,接下來的季節裏應該不會有雨水了。

乘客在客車的搖晃中,哈欠連天,昏昏欲睡,好幾個已經疲憊地低下了頭,整個車廂了無生氣。汽車馬達仍在辛勤地勞作,對它倒不需要寄予什麼特別的同情。同車的還有9個乘客,2個日本軍官、4個士兵,隨身攜帶著一挺機關槍。還有3個中國人,一男兩女,女士一個年輕,一個年老。每個人的行李都放在車頂上的行李網袋中。

這種旅行兩年前有可能嗎?不大可能!那個時候,走不出50公裏就可能遭遇土匪襲擊。這種想法似乎有點滑稽,但確實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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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罌粟種植園

在中國內地旅行,您不用匆匆忙忙。天上的太陽就是鍾表,日子就像廣袤的田野一樣,一望無垠,沒有盡頭。久而久之,人漸漸地就會囿於這種命中注定的安寧,按部就班地打發時光。外來的遊客也隻有從這份與生俱來的安寧中學會理解這個國度:在他們深層的、真實的生活中,在他們樂觀的、不氣餒的性格中學到的東西要比從那些大部頭的曆史教科書、政治性社論或上海統計表中學到的東西多多了。紙上的東西,之於中國廣大的農民大眾(中國是一個農村人口占總人口十分之九的國家!)的現實,很多方麵都是牛頭不對馬嘴的。

我在一個名叫三十家子(Ssan--djia——中文地名根據音譯——譯者注)的小鄉村下了車。從這裏開始,我將一個村鎮一個村鎮地繼續尋訪中國內地。或步行,或乘轎,或坐那種極為原始簡陋的畜力車,或騎在灰色的驢背上,或坐在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馬力”就是苦力的獨輪車上,或坐水筏、木船逆水、順流上下……這裏,有陡峭的石崖和光禿禿的山頭,有經千年歲月風化侵蝕留下的灰白和苔綠……這裏,沒有灌木叢,也沒有樹林,隻有近旁一條湍急的河流發出熟悉的轟鳴聲,河水呈深褐色,像爽口的可可飲料……一切是那麼平和、寧靜,人們又像回到家鄉一樣,能倍感親切地聽到四野蟋蟀啾啾啾悅耳的叫聲了……

一個身穿紅色長褲、褲腳紮著的農村姑娘正站在一片大約有40平方米麵積的白色花海中間,用響亮略帶發顫的鄉音,唱著一首山村夜曲。歌詞的內容不外乎“天空”、“花朵”、“莊稼”、“皇帝”之類。

啊!原生態中國,天籟之音!

遺憾的是,在美麗的田園風光中,我竟發現了拳頭般大小的白色花朵——罌粟花,人們能從這些花朵成熟的莖稈卷團中提煉出令人厭惡的成品——鴉片。花開時節,罌粟花十分漂亮耀眼,除了白色,還有朱紅和淡紫色。不過,罌粟花的顏色並不能決定其花汁以及鴉片的成色。

迎著微風我悄悄地走近這位農村姑娘,當她發現我後,歌聲戛然而止,帶著驚恐的神色將身體蜷縮在齊腰胯高的花海裏。我趕緊打招呼,叫她別怕,我隻是散步經過這裏,不想幹什麼,也沒有任何不良的企圖。

聽了我的解釋,姑娘這才站起身來,亭亭玉立地站立在隨風起伏的花浪之間。她深感驚奇,為什麼我會對她說一口中國話?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與鄉下人模樣完全不同、長相怪怪的人?還穿著一身古怪異常的衣裳。

由於沒有語言隔閡,我和小梅姑娘(“梅”是她的名字)彼此間很快取得了信任,開始交談起來。小梅顯得相當靦腆害羞,甚至有些害怕。我的談吐得特別小心,以免她像一隻受驚的蝴蝶從我的身邊飛走。

我先稱讚她的歌唱得好,然後才慢慢地將話題引向罌粟花:

“什麼時候這些花能成熟收割呢?”我問道。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擋在眼睛前麵的這個東西。”姑娘說道,看來是我戴上的眼鏡使她產生了幾分恐懼。我得首先將眼鏡摘下來。

四下無人,村子坐落在離這裏約半公裏遠的、小山崗的半山腰上。長長的充滿倦意的陰影從山那邊漂移了過來,河水仍在歡快地流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