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玫瑰公主”正為自己編織著玫瑰色的夢(1 / 3)

唐嵋第一次見識印度洋的黃昏。她到過北冰洋和南極以外任何地域的海洋,可這樣壯觀的景象還是第一次看到過,這不能不使她驚歎。

印度洋在海員們心中目中不是祥瑞和平安的象征,它幾乎是和無情肆虐的風暴緊緊聯係在一起的。 唐嵋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偏見。

你看,印度洋落日前的景色多麼動人!碧青深湛的海水和天際無力垂掛著的白雲突然間失去了固有的色澤。它們仿佛都是可燃物質,被一枝碩大無比的火把點燃了,頃刻間熾烈地燃燒起來。低垂的穹窿,魚鱗狀和垂絲狀的雲片,鍋底形的海麵,以及海與天遙遠的結合部,全都紅透了,紅得耀眼。多象她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童話上講的故事啊!那童話說,海底下有一隻大得沒法說的炭爐子,隻要它一點起來,就能把海水煮紅!窮人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從沸騰的海裏撈取煮熟了的魚、煮紅了的蝦……你看,那凸起的水麵好象隨時都可能被大火燒得爆烈開來,海底下可能冒出火苗子,或者噴出火焰的金星……

看不見西墜的夕陽。可以肯定,它還沒有沉到印度洋水底下去,它很可能就躲在那堆蘑菇狀的、紅得透亮的雲彩後麵。那一堆堆的紅雲象是蘑菇嗎?倒象媽媽在聖誕節燒出來的牛排,又潑了厚厚的一層番茄醬。啊,不象,不象,最象醉龍蝦了,它們佝僂著腰臥在青瓷盤子裏……這隻是這姑娘的想象,她吃過烤對蝦、油燜青蝦,而故鄉的醉龍蝦,她隻是聽爸爸說的,她這個生在英國樸茨茅斯、長大在泰晤士河畔倫敦的姑娘,迄今還沒有回過遠在東亞的故土去呢。

她站在前甲板上,俯身在白漆欄杆上,任海風吹拂著她那一頭青絲般的披肩發,那頭發有著幾道天然的水彎兒,不是燙出來的,是很動人的自然彎曲。海風也吹著剛剛蓋住膝蓋的裙子,是很古板的製裙,天青色的愛爾蘭羊毛紡出來的凡立丁料子的。白紡綢的短袖衫很特別,沒有領子,肩後背著海魂衫那種式樣的方披肩,從披肩底下伸出兩條輕飄飄的帶子,它們隨著海風啪噠啪噠地飄擺著,有時擺到她豐滿的胸脯上,有時纏到她那些零亂的長發上。

她長得實在是太動人了,有人在寫給她的情書裏這樣恭維過她:“假使你走在倫敦高爾街上,廣場上永遠目視前方的腓提亞斯雕像都會掉過頭來看你幾眼。”她象東方人,又具有西方白種女人的風姿,用中西合璧來形容,那是一點都不過分的。她的頭發又黑又亮,象是刷過一層福建黑漆;她的嘴很小,上唇比下唇略厚一點,在她沉思的時候,口唇稍稍撅起來,有一種天真稚氣的模樣。這些,都是東方人的特點。但是,那白皙的皮膚、吊著金十字架的長長的脖頸、黑中透藍的眼睛、高而直的鼻梁,修長的大腿,乃至由於穿著高腰麂皮高跟小靴子而繃得很緊的一雙健美的小腿,又是西方女子的典型特征了。

她是個混血姑娘,一個把父母雙方人種純優特性一起顯示出來、集精萃於一身的姑娘。

她的父親是中國人,是個航海學家,一九一八年旅居英國,攻讀牛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同英國女人結了婚。

這姑娘有兩個名字,乳名是媽媽給起的,叫瑪麗婭,長到六歲進教會學校時,正式啟用父親為她起的名字:唐嵋。這名字是有講究的。在海外,人們習慣稱華人為唐人,所以好多外國城市都有華僑聚居的“唐人街”。她父親恰好姓唐,碰巧了。她父親是四川人,祖居邛崍縣,離風景奇秀的峨嵋山不遠,選用這個嵋字,是思念故土的一種寄托。

唐嵋今年剛剛二十二歲,已經在大海裏漂泊一年了。為這事,父親和母親進行了沒法調和的爭吵,父親以航海家的博大胸懷讚成女兒去航海,媽媽卻不甘心讓女孩子的青春在枯燥單調的海浪中埋葬。唐嵋自己這個砝碼特別重要,她投到天平的哪一方,這一方立刻獲勝。她小時候愛聽爸爸講航海故事,聽得太多了,以至於使她感到,天底下最輝煌、最壯麗的事業,莫過於揚高帆濟滄海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不是拿破侖,不是唐太宗、哥倫布、麥哲倫以及三寶太監鄭和,他們曾經升起在三大洋的風帆,始終高掛在唐嵋的心坎上。她五歲就學會了遊泳,七歲會劃船,十三歲時和爸爸一起駕著漂亮的小艇橫渡過英吉利海峽,到過蒞的阿姆斯特丹。她十七歲的時候,擯除了各種博士、碩士學位的誘惑,決然地考入了格拉斯哥航海學院。不過,這家航海學院還沒有解放到讓女孩子學駕船的地步,她隻能委屈地進了報務班。

即使是報務班,她和另外的三個具有冒險精神的女孩子,也是開創先例的腳色。

唐嵋現在就是這條八千噸位的雷北利號鐵甲運輸船上的報務員。她能上這條船,作為一個女人,在英國航海史上也是破例的。

唐嵋從格拉斯哥航海學院畢業後,不甘寂寞,非要和男同學一樣,到北非去,她知道,英美盟軍在北非開辟新戰場以後,那裏急需要報務人員。

她是靠父親的力量實現這一願望的。她父親的老同學、老朋友韋斯特當時在英國海軍軍界是很紅的人。一九四二年以前,韋斯特不過是英國一般巡洋艦的艦長,地位平常。同年六月,在同德國六隻大型艦艇組成的艦隊猝然遭遇在海上時,韋斯特臨危不懼,在眾寡懸殊的局勢下,居然擊沉德國一艘驅逐艦,又重創了德軍旗艦“皇太子”號,聲威大振。韋斯特在得到勳爵稱號之後不久,被任命為英國駐北非的海軍司令。

唐嵋畢業前夕,韋斯特從北非返回倫敦向女王述職時,抽暇到過唐嵋家裏,參加過一次家宴。唐嵋借向韋斯特敬酒的機會,猝不及防地要求韋斯特把她帶到北非去。韋斯特竟然滿口應承。

唐嵋的媽媽當著賓客的麵發雷霆,摔了盤子,弄得她父親左右為難。 在送韋斯特上汽車的時候,唐嵋撅著嘴埋怨他:“看不出您還是個軍人,叫我媽媽嚇住了。

“韋斯特斜了唐嵋爸爸一眼,詼諧地說:“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英雄也是怕女人的喲!哈哈哈……不過,你不也是女人嗎?隻要動用你的女人本領,你會勝利的。”

唐嵋不知道韋斯特所指的本領是什麼,韋斯特在關上車門以後,又馬頭伸出來,說了聲:“大哭大鬧啊,絕食啊……哈哈哈哈……” 這無疑於教唆的玩笑當真起了作用。

唐嵋的絕食隻進行了四十八個小時,媽媽豎白旗了。爸爸一邊給女兒端來牛奶、甜點心,一邊居中調停,不偏不倚地做出叫雙方都能妥協和接受的裁決:可以不穿軍裝,隻到北非服務。

雷北利號對於唐嵋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她到北非以後,一直沒有機會上船,隻在運輸總部當報務員。那裏報力員成群結隊,而且至少有一半是女的,這使唐嵋很掃興,就好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冶煉出來的“金子”原來是一塊黃銅一樣。她恨不能一下子飛到船上去。

唐嵋又去找韋斯特將軍,對這位好大喜功的勳爵軟硬兼施,終於她又破例地當上了納爾遜號運輸船上的報務員,來往於太平洋、大西洋上,她感到快活極了,最叫她快活的不在於大海和航海的吸引力,而在於《泰晤士報》在一九四二年底的一條報道,那條消息說,英國女王在聖誕節時召見了海軍一些將領,當她聽說納爾遜號軍事運輸船上居然有一名女報務員服務於反法西斯戰爭時,女王十分震驚,她說,她非常想見見這位有著中英兩國血統的女郎。

女王的讚譽可以是即興式的,聖誕節一過,可能早把漂泊在海上唐嵋小姐忘到腦後去了,可是這條登載在《泰晤士報》上的要聞,卻等於給唐嵋下了“金書鐵券”,使她被視為“破便”的舉動合法化起來,以至於負責軍事運輸的將軍們,不敢再象從前那樣,用輕蔑的口吻對待唐嵋,也不再敢輕易說出趕她下船的話。

她不喜歡在納爾遜號上工作,雖然這是以英國海軍創始人命名的船,又是一條設備完善的大船。她日夜思念著雷北利號,特別是服務於雷北利號上的未婚夫莊三更。

天從人願,這機會終於來了。不過,唐嵋自己也險些葬身魚腹。

一個月以前,納爾遜號從大西洋進入直布羅陀海峽向地中海航行時,遭遇到德國轟炸機群的輪番轟炸,納爾遜號在地中海沉沒了。幸好英法駐在阿爾及利亞的空軍迅速飛臨出事現場,經過短暫的空戰,擊退了德國轟炸機群,把納爾遜號上的官兵營救出來。

然而,納爾遜號卻碎屍萬段,靜靜地躺在地中海海底了。

兩個星期前,在摩洛哥拉巴特城郊待命的唐嵋,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聽說雷北利號上的報務員因傷寒病下船去了,一時找不到人替補,恰好她又接到在雷北利號上當見習二副的莊三更的急電,要她自報奮勇。唐嵋一本正經地向總部遞交了一份請調書,當然沒人膽敢攔阻她這個被女王讚譽過的人物,她很快被批準了,乘坐法國運輸機直飛南非的比勒陀利亞城,再乘汽車輾轉來到當時雷北利號的停泊地,莫桑比克內港伊尼亞巴,在那裏,向雷北利號船長詹姆斯遞交了總部的任命書。從此,唐嵋開始了印度洋上她自認為是充滿了玫瑰色的幸福的迷人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