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們(1 / 3)

姊妹們

我們莊以富裕著稱。不少遙遠的村莊向往著來看上一眼這“青磚到頂”的村莊。從文明史的角度來說,我們莊處處體現出一個成熟的農業社會的特征。

首先,是我們的農田,人們稱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處於我們村莊的南邊,所以人們叫它“南湖”。從這個稱呼就可想見它們是在低窪處,並且很遼闊。在一片低窪處上做莊稼,是有著文明的背景,那就是水利。說到這個,就要擴大些範圍來看了。

在我們莊所屬的縣境內,有著無數條壩子。在我們進城的十裏路上,要翻過多少條壩子啊,人們所叫“反子”的,過壩子叫做過反子。還有,我們縣境內,有許多叫做“圩”的地名,也表明著低窪處圍田防水的情形。並且,在《辭海》中,關於“圩”,還提到了《史記·孔子世家》的出典,其中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以此作證,這“圩”也作“凹”解,隨後又舉出司馬貞《索隱》:“圩頂,言頂上  也。故孔子頂如反圩。反圩者,若屋頂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這不,“反”和“圩”都有了,正好描述了我們縣農田的景象。從這也能看出我們莊人語言的源遠流長。

就這樣,我們莊的南湖,被一道又一道反圍護著,抵擋淮河汛期的泛濫。那麼,當天上下水的時候,這湖地不就成了一個大聚水盆了嗎?不要緊,我們還有溝呢!在南湖

裏,我們有一條大溝,將水引到更低處,大約是通往淮河的下遊吧。再退一步,大溝的水漲滿了,不幸淹了莊稼,我們還有一條退路,就是蕎麥。

在我們的南湖裏,一年種兩季莊稼,一季小麥,一季黃豆。小麥的生長期通常風調雨順,是一年中的好時候。秋天播種下地,地裏睡一冬,開春綠了地,接著就是“麥子揚花,虼蚤動把抓”。然後西南風一吹,人們便開始磨刀的磨刀,整場的整場。在此期間,淮河與天氣都是平靜的,怕雖怕那幾日連陰雨,吊著心過來,就好了。黃豆的季節則正攤著一年裏的壞時候。七月八月,汛期一到,多是下雨的天,淹一天不要緊,淹兩天也不要緊,七天八天,黃豆就全泡了湯。這時候,蕎麥登場了。

蕎麥它生長期短,春天秋天都能種,特別適合於間種和套種。這時候,它就來救窮人的命了。等蕎麥開了花,雪白的一片,莊稼人受委屈的心,便得到安慰,開始計劃著播小麥的事了。

我們莊的小麥是和豌豆種混播的。所以,麥子黃了的時候,豌豆就鼓了莢。看麥子的人和采豬草的小孩,喜歡摘那嫩豌豆吃,也有煮熟了吃的,那要等豆莢稍老一些,這日子不長,因為割麥的季節眼看到了。所以,我們莊收下的麥子裏,摻著些豌豆,推出麵來,那麵是綠茵茵的,就因為豌豆的緣故。

再來說說我們莊勞動的情景。此情此景證明了我們莊勞動傳統的悠久,那就是,我們將勞動這一生存手段審美化,使它同時也成為一種精神的活動。聽過大叔們趕牛的號子嗎?他們一亮開嗓子,歌就出了喉。那號子聽起來自由自在,其實有著章法。否則怎麼解釋正漫無邊際時忽然一個彎子拐回來,戛然而止,或者正高無止境時又低回慢轉下來。並且,仔細聽去,它是分著起承轉合的句式。因為每一次起句都使人抱著期待,興奮而不安地等著下一句,也就是說有著旋律的趨動性。而當下一句來臨的時候,則會覺著正中下懷,正是要等的那一句,這說明它還是有邏輯的,並且切合主題。犁地、耙地、壓場、趕車,凡是牛出力的時候,就有這號子在,牛聽迷了,人也聽迷了。

這是號子的情形,還有放大刀的情形。我們莊割麥用的不是鐮刀,而是一種長柄的大刀。在托爾斯泰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裏,描寫列文割草,用的就是類似的大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那就是雙手平端,刀把抵在肋下,一步一步揮動著前進,腰、背、臂的協調尤為重要。這個巧合暗示了什麼呢?是不是暗示了淮河流域畜牧業的曆史,或者我們莊曾經與北方騎馬民族有過交道?放大刀一律是男勞力出馬。除了手持

大刀以外,他們還須一個裝備,就是一領披風。均是漂白的玻璃紗,三尺的口麵,五尺一幅,係在赤裸的肩背上。說是抵擋酷熱的陽光,其實更是一種裝飾。想想看,驕陽當頭,麥浪中間,一字排開一行壯漢,揮著大刀,白披肩隨風飄揚,是什麼情景。

在收麥子和割黃豆的時節,還有一幅圖畫,就是燎麥子和燎黃豆。在收割的間歇,人們把麥穗搓散了,摻在麥穰子裏,然後劃一根火柴,將麥穰子點著,呼的一蓬火,麥子的焦香撲鼻而來。那半生不熟的麥粒兒,咬在嘴裏,筋筋的,外麵焦,裏麵卻是一包漿。燎豆子就更簡單了。隻須撿來豆棵子,鬆鬆地架一堆,劃一根火柴,豆秸和豆莢一燎而盡,埋在灰裏的豆粒兒,也是外焦裏生,咬起來費點勁。從美學角度來說,燎豆子更為入畫,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時候。太陽偏西了,成了夕陽,那光帶些薑黃色,老熟而寧靜。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氣幾乎是透明的,幾片薄雲在夕照裏變著顏色。割淨的黃豆地裏東一片西一片地躺著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煙,因為無風,而筆直地上升,在明淨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甚至,那飛舞在煙周圍的細小的灰燼都曆曆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畫。

我們的莊子,顯然是經曆了許多年頭,遭遇了無數次旱和澇的災害,不曉得多少次毀壞和建設,最終成了現在這固若金湯的樣子。離開三五裏地,遠遠就看見我們莊,參差錯落地坐落在高高的台子上,樹不多,所以那青磚到頂的房屋便一眼可以看見。

我們莊是坐北朝南,由西向東幾排高台。台子下是村道,也叫“街”,還有幾條南北的通道,人稱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則是大路。在莊子的最南麵,麵向南湖裏,是牛房和場。這是我們莊的公共場所,也是政治中心。開會、記工、商量事,都在這裏。有過路的,或者要飯的,也是留宿在這裏。臘月下雪的天氣裏,地裏沒有活,女人在家,男人便到牛房裏拉呱。牛的糞味汗味,夾著煙味,真是又暖和又嗆人,很有勁道。那留宿的擠在喂牛人的床上,恰巧又是個拉弦子的,就能在我們莊吃住上幾天,直到雪停了,才離開去,重新上了路。牛房前的場,收過麥以後就犁開了大半,種上秫秫。大秫秫就是玉米,小秫秫則是高粱。大小秫秫收下了,就要重新整場,等著割豆子了。我們莊人丁興旺,地就顯得不夠用了,必須這麼著精打細算,一物幾用。

為什麼說是固若金湯,主要是指我們莊的台子壘得又高又結實。多少回,水漫了街,家前家後全成了河,可我們的台子紋絲不動。這也得益於我們的土質。這土質極少沙土成分,黏性很強,下雨的時候,村道上特別泥濘,走著走著,腳下便是兩大個泥坨

子,道理就是這。這樣的土質壘起的台子,就特別結實,大水非但泡不散它,反而把它衝擊得更嚴實了。我們的台子是那麼高大、挺直、寬長、齊整,人口眾多,房屋密密匝匝,有一股鼎盛的氣象。

旱的日子我們也不怕,莊裏有三口井,東頭一口,西頭一口,莊子中間一口。西頭的井是甜水井,煮稀飯容易爛,和發麵麵好發,洗衣服最下灰,喝起來特別可口。另兩口就一般了。除了井,還有幾口大塘,淘糧食、洗菜、喂牛、洗衣服都是在那裏。所以我們莊基本上做到了旱澇不怕,安居樂業。在好天氣裏,收工回莊以後,家家鍋屋裏升起了炊煙,村道上很悠閑地走著幾個擔水的,水桶在繩係上哐啷哐啷響著,再有一個中學畢業生橫著一管竹笛吹著歌曲,真稱得上欣欣向榮。

我們莊的文明還體現在積累的觀念上。這莊子的富裕是一根草一粒麥地攢起來的。小孩子會走路就下地采豬草,婦女們走東走西身後都拖個草耙子,耙來一片樹葉也塞進鍋底下,老人則背個糞箕子,見糞就拾。所以我們莊無論是南湖裏的大路,還是莊上的街和巷,都幹幹淨淨,少見有一根麥穰子或者一顆屎蛋子,豬草也割得幹幹淨淨。也是人多的緣故。下雨下雪不幹活的時候,我們莊隻吃兩頓飯,睡到晌午才起床,天不黑又上了床。

我們莊還掌握有貯藏糧草和各類食物的技能,比如說紅芋吧。秋天,紅芋一起出來,家家便在門前挖一眼窖,紅芋在窖裏過一冬,裂了口,流出了漿,俗話叫“發了汗”,便是吃的時候了。大的,切片、曬幹、磨麵;小的,煮在稀飯裏。這是糧食中最難保存的一種,其餘,像小麥、黃豆、秫秫,就好辦一些。關鍵是在曬糧食。哪一種日頭,哪一種風向,哪一種氣溫,是適合曬糧食的,我們在心裏有一本譜。

草的貯存則在於堆放的技巧。麥穰、豆秸、秫秸,各有各的堆法,原則是,吹不散,淋不透,泡不爛。堆得要結實,又要透氣,要封閉,還要通風。同時又要便於拿取,不能抱走一抱,就散了架,而是要堅持到最後一抱。

莊上還盛行著做醃菜的特殊方法。豆子、蒜苗、蒜瓣、蘿卜、菜幫、菜梗,什麼都能醃,各有各的醃法。凡是吃過這些醃菜,都會感到驚訝,無論經過多長的時間,不計冬夏,這些菜都依然能保持著新鮮,清脆可口。

這一切都證明著我們莊具有飽年不忘饑年的從長計議的思想,儲備著曆史的經驗,是一個成熟的村莊。

和一切文明發展須付出自然代價的例子相同,我們莊對生態的消耗也是夠可以的,這從我們莊缺少樹一點上便可看見。我們莊的高台大屋顯示出宏偉氣概的同時,它的自然風光也遭受了損失。我們莊的風景是沒什麼看頭的。田地、村莊都整修得很整齊,離自然的原初越來越遠。沒有太多的樹是個最大的遺憾。南湖大溝邊倒有兩行榆樹,夏天時也還稱得上綠意蔥蘢,就這麼一條風景線,似乎於事無補。平心而論,我們莊看上去除富裕而外,終究是有些沉悶的。也是存在決定意識,我們莊的人決不屬浪漫派的,他們的美學觀念也是文明理性的一種。不是出自天然本性,而是經過培養和社會教育的。要說明這一點的例子舉不勝舉。

我們莊所公認的美麗女子,是一個年輕媳婦,都叫她小馬。我來到我們莊很久也沒有看見過她,隻到處聽見“小馬”這名字。她說我們莊的一句話,真叫人傷透了心。她說,我們莊沒有一個漂亮的姊妹。所有的姊妹都受了打擊。打擊不在於這句話本身,而在於美麗的小馬說的一定是真理。美麗使她獲得評判的權威性。她的丈夫是公社水利站的技工,拿工資的,足夠買她的口糧,她就很少下地,人們難得見她一麵。

事前,我把小馬想象成一個高粱花美人,就是那類健康、結實,大眉大眼,濃油重彩,合乎勞作的人們的人生願望。我以為我們莊所欣賞推崇的一定是這樣的美人。到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其實是用我們城裏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對鄉裏人的觀念代替了他們。他們對美的要求並不是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純樸,“純樸”的觀念其實來自我們對鄉裏人的偏見。是小馬教育了我。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小馬。那是在大隊召集一些不下地的婦女開會的時候。姊妹們從窗戶外頭指給我看,那就是小馬。

小馬正低頭納一雙鞋底,我看見她烏黑的發頂。是齊耳的短發,在頂上挑了一道圓箍,用夾子夾起一邊。這倒沒什麼,是她的一雙襪子首先叫我覺得不同凡響。這是一個雨後陰天,一條村道上的泥濘翻江倒海的。她穿了一雙灰色的長筒線襪,套在長褲外,直束到膝蓋下。腳穿一雙普通的搭襻布鞋。這雙長筒襪的穿法直到二十年以後,才成為城市街頭的流行。而其時其地,小馬已經首先發明,並且穿著得那麼自然、妥帖、美觀,沒有一點怪誕和滑稽。然後我看見了她的臉。這是一張細膩而清秀的臉。纖巧的鵝蛋臉形,五官精致和諧。後來,她站起來,從姊妹們的目光下走出去,我看見了她勻稱靈巧的身形和姿態。她不是強壯,可也決不是孱弱,在她的舉止之間有一股生動的靈

氣。說實在,她像一個學生,隻有她熟練而快捷地在村道上一滑一滑踩著泥走路的姿勢,會使人想到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鄉裏妞。她從容不迫的眼光我至今不忘。

我們莊所認為美的基本條件是勻稱,人們所說“實稱”,決不喜歡胖或者瘦。這勻稱的觀念使得人們善於綜合地看問題,決不會簡單地服從某一個局部。大家所推崇的小馬就是一個典型。她的一切都是在一個黃金分割點上,沒有一點是突出的,甚至還有些平淡,可放在一起,卻煥發了異常的光彩。因此,她的美麗就是溫和含蓄的,有著餘地似的,不是要滿溢出來,膨脹開來的趨向,而是往裏深入,不斷有新感受。而她的勻稱含蓄則又是到了奪目的地步,是不容人忽視的。小馬確是能夠證明我們莊對美的認識水平的。

倘若說,小馬的美還是在有形的物質範疇裏,那麼我再可以舉出例子,來表明我們莊對無形的精神範疇的美的領悟。

莊上有個大哥,也對我們莊作過一個評價。他說:我們莊最出色的有兩個姊妹,同樣一段布,在人家身上是這樣,在她倆身上卻是那樣了。這就是劉平子和小瑛子。這評價也是有見地的。這兩個姊妹其實長得都很平常,甚至還有著不容小視的缺點。然而,是她們的氣質決定了她們超凡出眾。她們倆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敏感”的氣質。劉平子和小瑛子是我們莊上最有個性的姊妹,心氣很高,思想大膽,有創造力。劉平子有一回給自己做了件斜襟瘦腰的褂子。當她穿著這件村氣的褂子,橫端著木盆,去塘邊洗衣服時,多少姊妹的眼睛,忽地變暗淡了。她的態度是岸然的,好像在說,這樣村氣的衣服,我就能穿。小瑛子讀過幾年書,在個性追求方麵,比劉平子更自覺。她是會和說好的未來的女婿在縣城的分洪閘下約會的,遇見同莊的人問,就說,這是我的朋友。她們倆都有些獨立不羈。她們比其他姊妹們對生活更具有熱情。這些性質給予她們特殊的風度。人們有時說不好她們,就說她們“洋乎”。這也是一種有含義的定語,它包含了現代、新潮、脫俗等等的概念。

我們莊的這位大哥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在城裏讀過書,還跟過幾年泗州戲班子,是我們莊著名的號子能手。壓場的時候,他趕著頭盤滾子,在前頭一拉開嗓門,後頭一溜牛和驢,便都乖乖地踩著拍點。滾子軲轆軲轆轉,豆棵和麥秸哢嚓地響,都是為他作伴奏。他的媳婦也是屬於“洋乎”一類的,長相雖一般,卻有幾分學生氣。所以大哥是有發言權的,在某種程度上,他領導了我們莊的審美觀念,使我們莊對美的認識知

識分子化了。美麗的小馬是這種認識的化身,劉平子和小瑛子也是。

還有過這麼一件事。一個姊妹要出嫁了,其時我正在上海,聽到消息就去買了一塊襯衣料,準備回去送她。我買的是一段府綢,灰綠色的朝陽格。這段布料遭到我母親的激烈批評,她一定要我去布店重買一塊,認為這樣素淡的顏色作為結婚禮是不合適的。照她的意思,鄉下人所愛,不是大紅就是大綠,為要說服我,她還請來三樓的一個阿婆,她是被認為最懂布料和禮節一類事情的。她也站在我媽媽一邊。這兩個人真是吵得我耳朵疼。而我到底堅持了下來,沒有讓步。這段布料很博得了我這姊妹的歡喜。當時她並沒說什麼,嫁過之後再回門的那日,我們又在一道玩,她低頭縫一件新衣服,縫著縫著忽然抬起頭,說:你送我的那段布,我要用來做一件小袖子的褂子。“小袖子”,是指襯衫袖口的“克複”。我們莊姊妹所穿的襯衣一般不上“克複”,袖子是籠統到底的。這種“小袖子”的襯衣,往往是標誌著城裏人的身份,也就是“洋乎”的特征之一。聽見她這樣來安排我送她的布料,我明白我是做對了。

這些,是不是能說明我們莊理性化的審美觀念?像我們莊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繁衍昌盛的大莊子,思想接受了長久的教化,他們在文明的道路上走出很遠。他們早就擺脫了粗魯,骨子裏都有些詩書之風的。在我們莊上,聽不到那些原始曠野的小調和村話,相反,倒是流傳著帶有文人風格的故事,深受人們歡迎。像大哥一類的知識分子,便是這些故事的傳播者。

大哥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秀才,要進京趕考,心裏不安,夜裏就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十分怪誕,不知主凶還是主吉。於是,一早就起身趕去嶽母家,因為嶽母是個出色的圓夢家。到了嶽母家,她老人家卻出門去了,正沮喪萬般時,走來了小姨子。小姨子說,這些年我一直跟母親學圓夢,也已經學得個八九不離十了,完全可以試一試。因此,秀才便一五一十地將夢境告訴了她。第一個夢是牆頭跑馬;第二個夢是大太陽頭打傘;第三個夢是樹上吊棺材;第四個夢,是秀才同小姨子睡覺。然後小姨子就一一圓來。第一個夢是:有去路無回路;第二個夢是:多此一舉;第三個夢是:死無葬身之地;第四個夢是:癡心妄想!秀才一聽頓感絕望,萬念俱灰地就往回走。不料,嶽母回來了,問他為何這般苦惱。他將緣由說了,嶽母道,你小姨子剛學幾天,遠不到家,我來替你圓一遍。第一個夢是一趟成功;第二個夢是萬無一失;第三個夢,一品高官;第四個夢——大哥說到

此,忽發現聽眾裏有不少姊妹在,便戛然而止道,說完了!站起身揚長而去。

這個沒頭沒腦的故事裏,第四個夢是最具有民間性的,可就是這一點沒說完,留下了個大懸念。

我們莊稱這樣說故事作“講古”。大哥就是個善於講古的人。“講古”這個說法也體現了正統的觀念,表示追溯曆史的意思,盡管到後來,所講的事情並不一定發生在古代。除了“講古”,我們莊還有一項人們熱衷的娛樂,就是聽弦子。弦子唱的是泗州戲,曲調相當單調,隻有四句頭,顛來倒去地唱,多是唱的些朝野故事、綱常道理。在我下鄉的那年頭,也就是七十年代初,老戲都被禁止了,一些舊時的草台班也都逐漸取消,縣劇團改成了歌舞團,偶爾演一兩出新編的現代泗州小戲。我們莊便隻能在緬懷中享受著泗州戲的美妙。

有一回,冬季宣傳隊活動,我將莊上一個勞模董大媽的事跡寫成唱詞,請來大哥演唱。唱時,場上裏三圈外三圈地擠滿了人。弦子一響,大哥板子一打,頭一句就得了個滿堂彩。人們陡然興奮起來,亮著眼睛,緊盯著大哥。大哥也會賣關子,這起首一句高亢得不得了,久久也不下來,真是激動人心。可是兩段一唱,人們的情緒就低落下來。這些無根無基的新詞使得他們興味索然,人們開始抽板凳退場。大哥是什麼樣的人尖,一看這陣勢,也不管唱完沒唱完,趕緊就收起結尾,板子一打,又完了。所以,如果沒有那些老戲文,光是這四句頭調子,任你有多好的嗓門,也是吸引不住人。

就這樣,我們莊的娛樂,也是在於人常道理方麵的說教。那些新歌新曲,因沒有淵源,又沒有世故,因此便說服不了他們,無法取得信賴和賞識。這也使得我們莊的風氣過於整肅,不免顯得乏味和枯燥了。但是,我們莊的魅力是在於智慧,他們深諳世道人心,且藏而不露,很會守拙,真有些大智若愚的意思。

隻要了解我們莊的語言方式就可體驗到深刻與廣泛的涵養。有一些字和詞是姊妹們決不能說,也決不能當著姊妹們說的。例如,“幹”。姊妹們決不可說“幹活”,而隻說“做活”。再比如,“揍”,還有“高興”也是禁語。倘若在姊妹跟前說了這些字,便是極大的冒犯,會引起糾紛。原因到底何在,至今也很模糊。隱約覺得這些字,尤其是“幹”和“揍”,是與性的侵犯有關,好比那個最通俗的字,“操”。但“高興”的犯忌在哪裏,就不懂了。在我們莊,便會發現現代漢語的字典是太有限了,有多少字典以外的字詞及意義在這裏通行。我們莊的語言狀況真是太複雜了。還有一個“殺”字,也是犯

忌之首,那是連男人與男人之間也不可胡說的,是表示著極度輕蔑和侮辱的。我親眼看見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就為了這個字打起來了。

由此,我們莊一旦要罵起人來,便是曲折的了。比如,不是罵“婊子養的”,而是罵“婊孫”;不是罵“龜兒子”,而是“龜孫”。隔了一代,便溫和了些似的。還有,倘若要占姊妹家便宜,指東道西地說一聲“乖乖”,也是有快意的。這“乖乖”兩字是有著親狎和占有的含義,帶些明清唱本的風格。做姊妹的也是要提防這個詞的。“無聊”也是個大貶詞,關係到男女風化方麵,不可輕易亂說,說人無聊就等於說人不規矩。這個現代形容詞怎麼會演化出這麼一個含義也叫人費解。我們莊語言上的禁忌反映出道德的規範,也體現了我們莊在語言方麵的精深程度。

如同喜歡聽“古”和“弦子”一樣,我們莊還很樂於領會語言的趣味。一些說話機智的人,在我們莊享有盛譽,人們給他們起著含有嘲諷和欽羨的綽號,比如有一個“常有理”,有一個“點子”,還有一個“鐵嘴”。“常有理”在哪裏做活,哪裏的活就要耽誤。比如鋤地,說的人紮了鋤子說,聽的人紮了鋤子聽,都把鋤地這回事給忘了。為這,生產隊還扣了“常有理”的工分。“鐵嘴”是個姊妹,她身為未出閣的姑娘,卻敢於迎戰那些最大膽放肆的男人,非但傷不了自己,還能四處出擊。在我們莊這樣頗受鉗製的語言環境,就好像一個語言的雷區之中,能這樣自如進退,且立於不敗之地,不僅是深得要領,還必須有超人的才華。很多人都願意同她說話,是為較量,也為領教,敗下陣來也心甘情願。前麵所舉大哥講的那個“古”,其實也是語言的遊戲。

語言上的規矩是這樣,做人行事上也有著不成文的立法。這些講究初看覺得沒道理,細想過後,卻發現其間的深明洞察。比如,我們莊從來不把閨女嫁在本莊,甚至鄰近的村莊。曾經有過一個迎春,和本莊的青年小牛相好,遭到大人們的強烈反對。理由隻有一條,小牛是本莊人。作為男方的小牛家倒不在乎,當後來迎春被其父母打急了,一氣之下跑進小牛家時,小牛媽在眾目睽睽之下,興興衝衝地去街上買被麵、瓷盆,張羅著辦喜事。迎春家可是窘得連門都不敢出。不久以後,這樁婚事的弊端便顯示了出來。先是傳出小牛揍迎春的消息,接著,迎春就叫小牛追打到村道上來了,再接著,迎春被小牛攆回了娘家。這娘家的門,你說是開好,還是不開好?小牛家是沒什麼,迎春家卻傷了麵子。其實,媳婦被男人拖著頭發家前家後打,哪天都有,可人家媳婦的娘家遠啊,招不來恥笑。迎春懷孕也使迎春家難堪,為了回避這事實,他們甚至不到一個塘

邊洗衣服。這事實是不是有些意味著閨女在自家鼻子底下受人欺負了?這規矩裏的道理是有些叫人感動的地方。它極力維護著一個家庭的尊嚴臉麵,既是有著可憐,又有著做人的威風。

禮節也是嚴明的。

喜事要請,喪事則奔。就是說,結婚酒,要請了才能去喝,喪宴,卻要主動前往,喪家是不請的。這規矩也是極通人情,有著做人的識相與同情。鄰家院裏的棗熟了,偷吃是要挨罵,可在集上遇到那家來賣棗,死活也要塞給一捧,不要也得要。情和理是分開來說的,不可混為一談。友鄰之間,不往來不可以,往來太熱絡也覺不必要。我們莊有個蚌埠下放青年,叫小任,離開之後一個勁給房東寫信,往返兩趟,第三趟房東便在信中寫,你在城裏很忙,要照顧父母,又要工作,你的心情我們都知道,就不必太破費郵票錢了。這才煞住了小任的熱情。

我們莊就是這樣嚴肅,古板,守規矩。必須細心地去了解,才可了解到這一切之下的深刻的人性。這人性為了合理的生存,不斷地進行著修正,付出了自由的代價,卻是真心向善的。它不是富有詩情的,可在它的沉悶之中包含著理性。

能使人們真心感受到我們莊的人性的,莫過於我們的姊妹們了。由於她們的青春和純潔,她們是我們莊人性的最自由和最美麗的表達。她們給風光枯乏的我們莊增添了一股嫵媚的生氣,無論是她們的悲哀還是快樂,甘心犧牲還是追求幸福。由於她們最終都要離開我們莊,到陌生的村莊做媳婦去,她們就將短暫的花一般的少女時代留在了我們莊。這是我們莊的光輝,它照耀了我們莊平淡嚴謹的歲月。而我們莊也以悉心的關愛護衛著她們,這同樣是以嚴格和規矩來表達的。她們的羞怯、自愛、克己、友愛,真是我們莊人性的最好方麵。當一個小丫頭忽然間黑了頭發,紅了臉頰,長成了個真正的大姊妹的時候,她眼睛裏幾乎是閃爍著莊嚴的光芒,一個最好的時刻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