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春之火
“大海裏嚐了一滴水”
關於劉文典早年的生活情況,罕見記載。根據有限的資料綜合可知,劉文典出生於安徽合肥一個布商家庭,父親劉南田,思想相對比較開明。劉文典係父親填房夫人所生,兄弟排行第三,時人因此偶爾戲稱他為“劉三爺”。與他同父同母的還有六弟劉天達,成年後做過貴州省鎮遠縣、雲南省昆陽縣等地的縣長,兩兄弟感情甚篤,來往密切。
可惜,劉文典的父親沒有親眼看到這兩個兒子後來的成就。在一次去上海購貨的途中,突然發病,撒手西去。劉文典
兄弟姐妹一共七人,五男兩女,全靠母親一人辛苦拉扯。母親抗戰爆發前去世,晚年長期住在安慶,勤儉度日,當時劉文典已經是國內小有名氣的大學教授了。
劉文典自幼聰慧,讀書過目不忘,因此被父親劉南田寄予厚望,期盼著這個兒子長大後能繼承家業,做個“洋買辦”,光宗耀祖。幼年時代,劉文典除了像其他孩子一樣被送進當地的私塾攻讀“經書”和“古文”外,還跟隨本地一家基督教會醫院的美國教士學習英文。
當時,國內已經逐漸興起“大談洋務,講究新學”的潮流。但對於年幼的劉文典來說,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完全陌生的西方文化,內心的震撼可想而知。十幾年後,他在《新中國》雜誌周年紀念號上回憶起自己早年的生活,對於這段經曆仍然是念念不忘:
這是我第一遭和西洋的文化接觸,看見他用的器物無一件不十分精美,而且件件都有神妙莫測的作用,心裏十分驚異。我這時候的心情,竟和那荒島裏野蠻人初見白人探險家一般。讀者諸君想必也都讀過歐美探險家的筆記的,那上麵所敘的土人初見白人的情形,就是我當年的寫照了。我心裏細細想著,西洋人真有本事,他的東西件件比中國人的強,難怪我們
中國打他不過,又看見他替人治病,真正是“著手成春”,那“剖腹湔腸”的手段,就連書上說的扁鵲、倉公都趕他不上。他又教我用顯微鏡看微生物,看白血輪,用極簡單的器具試驗化學給我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受近世科學的恩惠,就是我現在對於生物學的興味也還是在那個時候引起來的。我這時候雖然是大海裏嚐了一滴水,但是總算識得了鹹味了。
這時候的中國已經進入二十世紀初葉,晚清政治的沒落,撞擊著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靈,偌大的校園裏再也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劉文典盡管跟隨這位教士學了一些西方的淺顯知識,但“英文的隻是些羊和狼說話、鸚哥和小孩子問答,漢文的隻是些《創世紀》《大衛詩篇》之類。拿它和我們中國的書一比,覺得相差太遠了”。
劉文典的世界一天天在放大,有限的知識接觸空間,讓他的內心充滿了疑惑與困窘。彷徨,獨彷徨。他需要更大的舞台。而對於自己的眼界和學識,他早就感到不滿意了。
於是,劉文典選擇離開合肥,來到了安徽的通商口岸城市——蕪湖。
安徽公學
明清以來,蕪湖一直是皖江流域的一個重鎮。安徽的近代化過程就是從1876年蕪湖被辟為通商口岸開始的。
1904年初,胸中燃燒著革命火種的陳獨秀與桐城學堂的學長房秩五、吳守一商籌決定創辦《安徽俗話報》,發行業務主要委托績溪人汪孟鄒的蕪湖科學圖書社承擔,用蔡元培先生的話說,“表麵普及知識,暗中鼓吹革命”。
1904年11月,《安徽俗話報》第17期上登出了一所學校的招生廣告:“本公學原名旅湘公學,在長沙開辦一載,頗著成效。惟本鄉人士遠道求學,跋涉維艱,茲應本省紳商之勸,改移本省。並稟撥常年巨款,益加擴張,廣聘海內名家,教授倫理、國文、英文、算學、理化、曆史、地理、體操、唱歌、圖畫等科。於理化一門尤所注重,已聘日本理科名家來華教授。”聘請的名家,包括陳獨秀、陶成章、劉師培、蘇曼殊、謝無量、柏文蔚、江彤侯、張伯純、金天翮、胡渭清、潘讚化等,皆為時之選。這所學校全稱為“公立安徽公學堂”,簡稱“安徽公學”。創辦人李光炯,名德膏,安徽樅陽人。這位清末舉人曾隨著名學者吳汝綸赴日考察教育,因而萌生一種強烈的革新思維:中國要想轉弱為強,局部改良不行,非教育不足以啟迪民智,非革命不能改革政治。1904年2月,李光炯在湖南
長沙創辦安徽旅湘公學,接納安徽在湘子弟,聘請革命黨人黃興、趙聲、張繼等人為教員。後來因黃興、趙聲等人事涉“結黨謀逆”,安徽旅湘公學在長沙舉步維艱,李光炯遂有了遷校的動議。
1905年2月,劉文典辭別父母,到達江城蕪湖,正式進入安徽公學就讀。劉文典早就聽說,在他到蕪湖讀書之前,安徽公學就聘請過生來坎坷、性情怪異的“情僧”蘇曼殊擔任國畫教員,據說還是陳獨秀推薦的。從小缺少父愛的蘇曼殊“足不出戶,食宿之餘,鮮與人語”,但他教起書來卻有板有眼,個性十足。
在安徽公學,盛傳著蘇曼殊的這樣一段趣聞。在長沙實業學校擔任教員期間,有一次蘇曼殊授完英文課,請一位學生回答叩門的“叩”字英文怎麼寫。學生答不上來,蘇曼殊隨即喊他走上講台,拿起一本書邊敲這個學生的頭,邊大聲誦讀“Knock”,連敲了十幾下,然後問道:“現在記住了嗎?”那個學生哭笑不得,趕緊回答:“這輩子都不敢忘了!”
盡管無緣親眼得見“佛界狂人”的上課風采,但蔓延在安徽公學裏的這種自由教育氛圍、個性教育特色,還是給年少而懷有夢想的劉文典帶去巨大的衝擊。他意識到,他將在這裏收獲的不隻是書本上的那些陳文舊典,更是大師們“狂傲不羈”的人生態度。
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教員是陳獨秀。陳獨秀上課不拘小節,有時一邊上課一邊搔癢,什麼綱常名教師道尊嚴,全不放在眼裏。受陳獨秀影響,學生寫作業時也常常冒出“新”思想。一日,陳獨秀批改作業,見一學生作詩“屙屎撒尿解小手,關門掩戶圈柴扉”,不禁哈哈大笑。他用毛筆在一旁批了“詩臭尿腥”四個字,然後又加了兩句詩:“勸君莫作詩人夢,打開寒窗讓屎飛。”
“年輕的劉文典在這樣一個充滿民主革命氣氛的新環境中,大開眼界,他對陳獨秀很是欽佩,並且從陳獨秀那裏接受了用西方哲學對照中國古籍的研究方法。”劉文典在安徽公學讀書三年,陳獨秀的這種“狂傲之氣”,也逐漸在他的靈魂中沉澱。
“激烈派第一人”
在安徽公學,劉文典遇到了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劉師培。
劉師培,字申叔,號左盦,江蘇儀征人。1902年,劉師培在鄉試中舉後,認識了上海《神州日報》的主筆王鬱人,受其影響,開始傾向於民族革命。1903年3月,他幹脆直接跑到上海,與蔡元培、章太炎等人訂交。章太炎當時正致力於用古文經學駁斥康有為、梁啟超的今文經學,一看到來自江蘇儀征
的劉師培,當即引為忘年之交。在章太炎的影響下,劉師培很快寫出了振聾發聵的政論著作《攘書》和《中國民約精義》,主張“攘除清廷,光複漢族”,並索性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光漢”,並為《警鍾日報》《中國白話報》等報刊撰寫反清革命文字時,署名“激烈派第一人”,振臂高呼,“十八省的河山都被異族人占了去,中國的人民不實行革命,斷斷不能立國。”
1904年冬,由劉師培與著名報人林白水共同主筆的《警鍾日報》因所刊的文章痛罵德國侵略者,被當局查封。暗殺失敗,報紙被封,劉師培在上海已無立身之地,於是跑到浙江秘密活動了一段時間後,化名“金少甫”,經鎮江赴蕪湖,到李光炯創辦的安徽公學擔任教員。
剛到蕪湖任教不久,他就發現有個名叫“劉文典”的年輕人聰慧好學,功底紮實,遂著意重點培養。儀征劉家治學嚴謹,子弟啟蒙入學,必然是先從《爾雅》《說文解字》讀起,訓練訓詁的基本功,而不像其他私塾的學生那樣一開始隻讀些《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啟蒙讀本。劉師培將家中這種嚴格訓練基本功的嚴謹學風,帶到了安徽公學。
在劉師培的悉心教導之下,劉文典打定了“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讀”的信念,不但做起文章來要“追效昔人,示其稽古”,就是平常寫起字來,也故意寫得古古怪怪的,表示他懂得“古”,譬如“劉文典”這三個字,“劉”字不見《說文》,
是不寫的,定要寫作“鎦”字;“典”字的古文從竹,便硬要加上個竹字頭。
劉師培見其肯下功夫,大加獎飾,又讓他去做校勘古籍的工作。於是,劉文典天天和《禦覽》《治要》《白帖》《初學記》《意林》等類書做起了伴。“校書這種功夫本是很難的,要深懂得聲類通轉,博覽群書,都能記得,又要多見舊刊精本,才能有點成就。”劉文典初入道山,還未完全掌握門徑,隻得一字一句地從那些類書上去尋差異,尋著了一條就像拾著了一件寶貝,恭恭敬敬地記了下來,結果還真做成了幾本劄記。
遇到劉師培後,劉文典大部分時間都“鑽”進了故紙堆,哪還有工夫去照顧其他的功課,成績自然也不怎麼樣。幸虧劉師培把他的國文、地理、曆史、倫理幾門功課都評定成一百五六十分,“凡講排滿的都另加幾十分,不講的扣幾十分”,所幸平均起來倒也勉強及格。
頗具諷喻意味的是,就是這位早年自譽“激烈派第一人”的劉師培,後來卻一再失節,甚至成為“籌安會六君子”之一,給袁世凱複辟帝製當吹鼓手,最後被蔡元培收留在北大。
1919年11月20日,劉師培病逝。翌年扶送劉師培靈柩回故鄉揚州的正是劉文典。
爭先加入同盟會
1905年夏秋之交的一天,蕪湖關帝廟裏突然來了30多位神秘的年輕人,他們擺開香案,宣讀誓約,所訂章則,不外是反對清朝。為首者是陳獨秀和柏文蔚,成員主要是原武備練軍同學會成員、新軍和警察學堂中的革命分子、安徽公學的進步學生,“集學生之優秀者,聯絡組織嶽王會”。
在陳獨秀、柏文蔚等的精心運營下,嶽王會組織很快發展到安慶、南京等地,在長江中下遊一帶頗具影響。辛亥革命前的安徽革命者,許多人都曾參加過這個組織或與之有密切聯係,劉文典就是其中之一,“今可考者,除陳獨秀、柏文蔚、常恒芳外,尚有倪映典、宋玉琳、薛哲、方剛、鄭讚丞、吳暘穀、張勁夫、熊成基……劉文典、孫萬乘、金維係等40餘人”。
1906年夏,安徽嶽王會決定整體加入同盟會。劉文典應該就是在此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