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二章 ◎ 幸存記憶

北川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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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味,因為他們旁邊還有幾個留著烏黑長發的女生,她們的表情凝重得就像那些奪命的水泥板,小男子漢的笑似乎很有感染力,一個眼睛又大又亮的女孩終於露出了兩個好看的酒窩和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看樣子他們在說笑著同學之間有趣的事情。

我一直注意著他們,在他們笑起來時,我蹲在他們旁邊,看到那位男生掏著一包煙,在給另一位男生遞煙,他們抽煙的樣子一點兒也不老成熟練,但他們深深地吸著,一邊咳嗽一邊猛吸,我說:“小夥子,你們同我的兒子一樣大,我也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們的母親要是知道你們活著,她們會高興得發瘋的,為了母親一定要好好地活著——也許可以不吸煙吧?”那位男生說:“不吸煙,難受啊!”我啞然,點頭,心想:孩子,要哭,你就大哭一場;要抽煙,就索性抽上幾根吧,也許心裏能夠好受一些!

我還發現,另外一個剛剛長成男人的小夥子,也許是那點兒青春的羞澀,也可能是當著老師同學的麵使他不便張開懷抱或送上肩膀,讓一個腳上纏著繃帶的女生倚靠。但他慷慨地弓著背,一動不動地讓那位女孩靠著,他們就用這種特殊的姿勢傳遞安慰和力量。後來,當他們要轉移到條件更好一點兒的地方時,那位個頭不高的男生毫不猶豫地背上了受傷的女同學,那姿勢既吃力又堅忍。也許那位女孩會記住這些細節,回憶並溫暖自己的一生。

在九洲體育館綿陽市文聯負責的災民安置區域,我見到一個眉清目秀、單純文靜的姑娘,她叫彭瑤。地震十天之後她忙著去帳篷學校上課,同為災民的爺爺奶奶每天排隊去給她領一些米飯,那是城區的誌願者送來的,就著一點兒泡菜她吃得津津有味。她淡淡地笑著,盡量顯得輕鬆一些,隻是偶爾眼眶會發紅,但她會忍著絕不讓淚水掉下來,她的堅強讓人心痛。要不是因為這次災難,這個剛到青春期的姑娘一定會生活得很燦爛。彭瑤回憶:

我們當時在二樓上課,最初搖晃時,老師叫我們保持鎮靜,鑽到桌子下麵去。我們照老師說的做了,很多人都鑽到桌子下麵去。但很快,搖晃得太厲害,我們感到房子快撐不住了,許多同學便往外跑。我拉著坐在我後麵的一位女生也往外跑,剛到門口,我們看見磚塊和其他東西在往下掉,我趕緊用雙手抱著頭躲在門後,這時房子倒了。

我們6個同學被埋在一個很狹小的空間裏,周圍被水泥板封住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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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來的孩子沒忘帶上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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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能埋著頭弓身坐著。一位男生的腰部被擊中當場死亡,另一位男生的腰部以下被砸爛了,血肉模糊,他不停地喊:“媽媽救我,媽媽快來救我呀!”我們幾個女生鼓勵他,要堅強,肯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後來,我們聽見他的嘔吐聲,我覺得他仿佛在吐血,雖然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聞到一股血腥味,我們繼續鼓勵他,一定要挺住呀!後來我們便聽見他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一天以後他死了。

我們被埋的4位女生中,坐在兩位男生當中的一位,雙腿多處骨折,另一位腿上有三處骨折,我的手被壓在水泥板下,我往外拖時皮膚被擦傷,我拉著的那位女生完好無損。

在那樣的黑暗中,我意識到雖然被埋,但還幸運地活著。驚魂稍定,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父母,我對同學說:“地震發生了,不知爸爸媽媽怎樣啊?他們可不能死,死了我就成孤兒了。”

每一次餘震,都讓我們心驚膽戰,我們頭上的預製板已經斷成很多塊了,似乎隨時都會砸下來。我們感覺到大地在顫抖,碎塊不停地往下掉。這時我便默默祈禱:快停住,別再震動了!當震顫的聲音停住,我們便長舒一口氣,心想,謝天謝地!然後又互相打氣,一定要堅持下去!

塵灰嗆得人很難受,由於空間太小,我覺得空氣快要耗盡了。我們就用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到疏鬆的地方,戳開一些小裂縫,讓外麵的空氣進來,使呼吸能夠順暢一些。

我和另一位女生有手機,雖然無法打電話,但能夠看到時間,偶爾還可以照明,我們知道是晚上了,為了節省體力便瞌睡。白天我們幾乎像兔子一樣豎起耳朵探聽上麵的聲音,一聽見響動便大喊救命,直到叫得唇幹舌燥,但上麵的人似乎聽不到我們的聲音。

我們是在兩天以後被消防人員救上來的,他們不敢挪動我們上麵的預製板,而是在旁邊打了一個小洞,當我被拉上去時,我試圖站著,但很快便癱軟下來,渾身軟得就像一堆棉花,由於長時間地埋著頭,頸子疼得很。送到綿陽市中心醫院輸液後,我很快便恢複體力。醫生幫我撥通了我爸爸的電話。我爸媽都在綿陽打工,他們沒出一點兒問題。幾天來,他們把綿陽各大醫院都找遍了,突然聽到我的聲音,他們驚喜萬分,三人相見,我們抱在一起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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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最牽掛的就是一起被埋的另外兩位女生,她們的傷不知怎麼樣了?但願她們及早康複,不要留下殘疾。

說完,她在我的筆記本上認認真真地寫下了那兩位死去的男生的名字,我相信她一直會記得他們。我在這篇文章中不忍心寫出他們的名字,擔心他們的父母看到這樣的文字會更加傷心。

災難,讓這些青春期的孩子立刻長大了,而對於更小的孩子來說,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在那一瞬間就結束了。這次地震中,有很多的幼兒園、小學和中學校舍垮塌,學生被埋。在平武縣南壩小學的廢墟上,我們看見砸爛的桌椅、電風扇和電腦顯示器,到處是廢棄的書包,孩子們繪畫的彩色顏料筆四處散落,有一本英語書剛翻著一頁,那一頁用英語和漢語寫著:“我們每一天都快樂地生活。”然而,快樂的生活在一陣地動山搖中灰飛煙滅,與學校僅一條公路之隔的住戶高平回憶了當時的情形:

我在一樓覺得房子在搖晃,立刻意識到地震了,我衝出去,站立不穩,兩分鍾左右我聽見轟的一聲,騰起一股黑煙,小學的樓房倒塌了。我的心急得快要蹦出來了,我的女兒在那裏呀!我衝過去,拚命地刨呀,管他認識不認識的孩子,隻要能拉出來就拉。當我找到女兒的遺體時,操場上已擺放了82具屍體。我老婆趕來呼天搶地地號啊,我把她拉起來,抱上女兒的屍體回來,我們夫妻倆用清水和著淚水給她擦洗了,又換上幹淨的衣服才把她埋下了。

殘破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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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的樣子顯得既無助又虛弱,無奈中有點兒嘲諷地說:“當時修這房子時,有人說,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沒想到房子沒管上十年就垮了。”高平的樣子很茫然,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口氣更像是自言自語。更多的時候,他坐在水泥板上,呆呆地望著那些廢墟。

從學校的空隙望去,南壩鎮絕大多數房屋已被夷為平地,還有極少的房子在頻繁襲來的餘震中搖搖欲墜,街道上到處是瓦礫,微風中飄來陣陣屍體腐爛的惡臭,我們不得不戴著厚厚的口罩遮擋那股異味。幸存的居民們住到河邊的救災帳篷裏,隻有很少的幾個人還坐在自家倒塌的水泥板上,吃著找來的一點兒東西,男人們用幾口殘存的啤酒給自己壓驚。也有人試圖搬開那些水泥板,把深埋在下麵的親人的屍體掏出來,卻因缺乏工具而作罷。地震已過十天,人們已擦幹眼淚,睜著紅腫的眼睛去麵對未來的生活。

從天而降的空降兵和濟南軍區的鐵甲部隊到來了,在湍急的水流中架起了浮橋,浮橋上麵飄揚著一麵鮮豔的紅旗。地震使南壩與外界完全隔絕,橋梁垮了,通往平武、黃龍、九寨溝的環線中斷,通往綿陽、成都的公路也阻斷。傳信的人冒著不斷襲來的滾石,從山道上走出去報告了災情。縣長毛一兵在救災途中被飛石擊中身負重傷。

據一位自願給我們做向導的村民介紹,南壩鎮上方的石坎溝和水管溝兩山合攏了,1000多人逃出來了,還有1000多人連同他們的家園一起被崩裂的山體掩埋了,形成的堰塞湖一旦崩潰,南壩鎮又將麵臨滅頂之災。

高平畢竟是成年人,還能通過訴說排遣哀痛;對於一些孩子,他們的內心似乎就關閉在那一刻了。他們坐著,深深地沉溺在傷痛之中,眼睛裏是深深的迷茫。7歲的魏偉,一改往日的頑皮,在九洲體育館的嘈雜中旁若無人地抱著一個小布猴,用雙手逗弄著猴子的四肢,他似乎在跟猴子玩耍、對話。孩子的父親說:“他的哥哥在北川中學讀書,現在連屍體也沒找到。哥哥是1992年生的,屬猴,他是把布猴子當做他的哥哥了。”

因為是羌族,他們可以生第二胎,兄弟倆感情很好,自從哥哥出事後,小魏偉在家中的瓦礫堆裏找到了哥哥這件唯一的遺物,吃飯睡覺都抱在懷裏,他似乎想用自己稚嫩的懷抱,來安撫哥哥受驚的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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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叫張高清的男孩曾在北川小學東區讀書,四年級以上在這裏上課。因為是新校舍,樓房隻發生了傾斜,老師疏散了他們。但他的妹妹在西區即老校區上課,連人帶房被垮塌的山體吞沒了。這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大多數時候呆坐著,失神的眼光凝滯在水泥地的某一處,很久都不會移開。

大地震使很多人的內心受到深深地震撼,佛教心理撫慰人員和心理專家等越來越多的人士加入了心理安慰的誌願者行列,期望能分擔他們的痛苦,排遣他們的憂傷。

我的大兒子叫龍海文,是北川中學初三(6)班的學生,他們該上體育課。他們該上體育課啊,真的!但老師叫他去做清潔,他去做清潔,就被埋了。他該去上體育課的,但老師叫他去做清潔,他去做了。他是班上的第一名,老師特別喜歡他。他該上體育課的,老師知道他懂事,就叫他去做清潔,他本該上體育課的,但他去做清潔,是班主任老師安排的。班主任可喜歡他了,對他就像親兒子。班上第一名,老師能不喜歡嗎?他該上體育課的,但他去做清潔了。

孩子懷裏的布猴是哥哥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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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沒有流出眼淚,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說起兒子,沒有聽眾時他就自言自語,兩天來他很少吃很少喝。

這位叫龍沛銀的中年男子,名字中有祈求富足、銀兩充沛的意思,想必是父親生前對兒子的美好祈福。現在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優秀的兒子死了,母親和老婆也被崩塌的山體掩埋,連同自己千辛萬苦修建的房子。他妹妹的兒子也死了。“她的兒子跟我的兒子那個親啊,從小到大形影不離,上學在一個班,連睡覺都喜歡擠在一個鋪上。現在,也一起走了。”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這個失去兒子的父親,失去母親的兒子,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侄兒的舅舅,失去家園的男子。我知道一切安慰的話語都蒼白無力。“他們該上體育課啊”,我們隻能這樣設想,因為我們無法搞清大地下麵那股狂暴的力量會在什麼時候爆發,變成奪命的狂魔,瞬間讓數萬人死去,數十萬人受傷,數百萬人無家可歸。

他還有鄉親,那個在北川城郊叫鄧家三社的地方,有十多名鄉親聚集在一起,這個時候,鄉親便是他真正的親人了。他們希望睡在沒有水泥房頂和堅硬牆壁的草坪上,如果有一頂帳篷來遮風擋雨那就再好不過了。我跑了幾次,依然無法找到一頂帳篷。災區需要300多萬頂帳篷啊,連胡錦濤總書記都親自過問帳篷的事了。

災害發生後的當天淩晨,綿陽組織各地的人趕赴北川去營救。一位回到家鄉的救援者在14日上午說,他沿途遇見了一位老大爺,他把這位老人攙扶著往綿陽疏散,走著走著,這位老人不走了,他說:“全隊100多號人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活了出來,我這樣孤家寡人地到哪裏去呀,不如回去跟他們死在一起!”他們一些人好說歹說才把老人勸了出來。講述的男人一個勁兒抹眼淚。

在綿陽市的另一個受災群眾安置點南河體育中心,我見到了北川縣地稅局的退休職工周全和老伴朱立秀。他倆一個80歲,一個84歲,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外孫都失去了消息。他的頭上受了輕傷,和老伴被困在倒塌的房屋中,幸運的是他們容身的地方空隙較大,還能活動。一貫節約的老人平時就有把洗菜水積儲起來衝廁所的習慣,這時候囤積的一點兒水終於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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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用場,他們用水煮好家裏僅有的幾個雞蛋,渴了就用最後的兩個蘋果潤潤嘴唇。地震發生後的第二天淩晨,他們感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點兒聲響,那靜寂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吞噬力量,讓人感到分外驚恐。老人用各種方法,試圖弄出聲音,聲音加倍地傳達著死寂,也刺激了心中求生的欲望。天亮時,他聽到有說話的聲音傳來,隔著瓦礫的空隙,他看見了一些救援的人,這讓他欣喜若狂。他找到孫子的一條紅領巾,綁在一根竹竿上,從縫隙裏伸出去,手不停地揮舞著。但是他所在的地方太深了,上麵又橫架著鋼梁,沒有工具無法救出他,他看見一個救援人員無奈地揮了一下手。但他沒有死心,他一直用心地觀察著下來的途徑。三天之後,一位解放軍戰士順著他指點的路線,終於將他們救了出來。

老人講著自己獲救的細節,臉上不住地笑,但話題又要轉移到失蹤的親人身上時,他說山體把北川幼兒園的房子推出100多米,然後房子垮掉了,山體又把廢墟掩埋了。“我的小女兒在幼兒園搞後勤啊!”他說。兩行長淚橫掛兩腮,老人的表情卻仍然沒改笑容,看得出他是笑在眉梢,痛在心頭啊!談到將來,他說隻要有住處就行了,沒有別的奢求。

在綿陽的受災群眾中,我還見到另外幾個老人。81歲的程天友和76歲的劉習珍夫婦呆坐著,除了大爺手中當拐杖的那根木棒以外別無長物。他們所在的北川擂鼓鎮銀寶村三組死了5人,鄉親們一起掩埋了屍體,互相攙扶著離開一無所有的家園。據程天友回憶,1957年地震過,沒垮坡沒垮房沒死人,1976年又地震過,也沒有大的傷害,隻有這次地震最厲害。

祖祖輩輩不願離開山裏的人,這次不得不出來。他們坐在安置點,心卻在想著自家地裏的油菜黃了,麥子也要熟了,該回去收割了。幾個心急的小夥子說,坐在這裏不是辦法,沒有收成來年吃什麼呀,他們滿心焦慮著籌劃回去收割。

這就是中國的農民,像莊稼一樣貼著地麵的農人,在大災大難、大悲大慟麵前,他們很快擦幹眼淚,投入收割和播種的農忙中,踏著節令展開將來的日子。隻要活著,他們就要本本分分地、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活路。

5月正是每年的農忙季節。在綠水青山之中,可以看到田野裏有成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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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稈,大片大片熟透的小麥閃著溫暖而飽滿的金黃。在安縣通往北川的公路兩旁,我看到一群解放軍戰士正在揮舞連枷抖落割下的油菜籽兒,他們似乎是一些穿著迷彩服的農人。鄉親們從爛瓦斷牆下找到鐮刀,在太陽下從容地收割。在大多數青壯年出去打工之後,年老的人們仍然耕田、挑糞、插秧。勞累的間隙,他們坐在篷布搭成的新“家”裏,喝上幾口好心人捐贈的純淨水,吃一碗平時沒有吃過的方便麵,疲憊中透出劫後餘生的鎮定和滿足。

在綿陽南河體育中心,我見到從北川擂鼓鎮南竹村逃出來的幾個村民,他們從倒塌的房子裏撿到一塊臘肉,男人們就著幾片臘肉下酒。他們是因為在外做活路躲過災難的,他們說:“在市縣兩級的支持下,花了40多萬元,每個村民還給了300元,投工15個,修建的20多裏引水管道這次全部被毀壞了。我們祖祖輩輩都缺水呀!管道開通不到一個月,還未通過驗收呀!”這讓他們很痛心。這個村有3000畝南竹、1000畝中藥材、500畝無公害蔬菜,大多數居民住在海拔1280米的山上。他們欣慰地說:“房子雖然垮了,但山

這根小棍是老人唯一的隨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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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未崩裂,有山就有希望。那裏土質好、氣候好,我們還會多種藥材,加工南竹,讓斷裂的日子繼續下去。”幾個男人借著酒興,談笑自如,“隻要人活起在,就沒有啥子過不去的事情!”

這就是大多數四川人的性格,腦袋聰明、水靈、不認死理,樂觀地麵對災難,借兩口酒澆灌痛苦,站起來開始新的生活。閑來泡上一杯清茶,過濾自己的心緒,鄉親們幾句帶把子的話,砸落沉甸的心事,日子照常延續,隻把大悲大難壓在皺紋裏,從外表看上去那皺紋就像那些飽經天雨割裂的深溝大壑。

在安縣曉壩的災民安置點,我們見到了那些從茶坪逃出來的鄉民,茶坪鎮鄰近北川,也在那些聳立的高山裏。對於茶坪驚人的地震,我是在震後第三天在綿陽南河體育中心聽到年輕小夥子胡彥兵講述的。

我是北川人,在離茶坪還有20多裏的一處工地打工。5月12日下午2點過,我開著空車去拉石頭,在快到茶坪的山路上,兩輛裝滿石頭的大車讓我先走。我把車停在工地上還不到5分鍾,就感到地震了。天上似乎在下石頭雨,我看前麵不遠的一株白果(銀杏)樹瞬間被石頭砸得稀爛。我們20多人急忙躲在一台裝載機下,劇烈的搖晃讓我們每個人隨時都會像一顆小石子一樣滾出藏身之地,被石頭砸得粉身碎骨。我們驚叫著抱成一團。很快煙塵飛揚,遮天蔽日,讓人什麼也看不見,兩耳隻聽到嘩嘩的石頭滾落聲和樹枝斷裂的聲響,石頭打在我們上方的裝載機上,使我們心驚肉跳。近處的房子就像被誰爆破了一樣轟然倒下。

地震停歇後,我看見裝載機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剛才讓我先行的兩輛重型車蹤影全無,青綠的山搖身變成了土黃色,滿山都是疏鬆淩亂的石頭。

幸存的人商量著往外跑,因為我們意識到沒吃沒喝在這裏很危險。途中,碰見一位老太太被壓在很大的石頭下喊著救命,我們怎麼也推不動石頭。另一家人地震那天上午剛出殯埋葬了死人,中午正按農村的風俗擺席設宴,吃飯間便有三人命喪黃泉。

那天正遇茶坪逢場,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趕集的人,此刻隻看到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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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片,開汽車的、騎摩托的、還有背著背筐的人都被壓在瓦礫和亂石下,死人隨處可見。

第二天早晨5點過,我們從茶坪往曉壩走,隻有22.5公裏的路程,我們走了足足7個小時,因為隨時有餘震和飛石,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組成了一些小分隊,一撥在走,一撥躲在較為安全的地方為他們看路。回頭再守著,讓別人走過。危急關頭,人們團結得很。

我的老婆孩子還在北川,我心想一定要趕到北川去找他們,這種信念支撐著我在亂石中尋求生路。正在走著的一個女人被石頭打落到懸崖下,驚恐之餘我們仍未停下。

沿途我們餓極了,無法找到吃的,碰到往山裏走的人,我們便忠告他們別往裏麵去,他們哪裏肯聽,他們的親人在那裏,他們說,即使要死,也死在一起。

我也理解他們,就像我,明知道北川危險,也一定要回去。後來知道我的老婆在地震時,正抱著7個月大的孩子在一樓,她站立不穩,便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往前爬,在樓房倒塌前爬到了空地上。我們一家人幸免於難,然後來到了綿陽。

北川廢墟上的傷員,攝於5月13日8時3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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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茶坪地震,茶坪一村五組隊長邱光元的回憶證實了胡彥兵的講述。他說,當時他正在鎮上辦事,山垮了,房倒了,煙霧彌漫。他立即展開救人,一個叫謝強的小夥子被拉出來之後,一個叫袁義高的人請求他們救救他的老婆和女兒,十多個人赤手空拳掏了三個小時,終於把母女倆刨出來了,當時這位母親身負重傷仍然護著女兒,送到醫院後死掉了。

13日淩晨6點他才回到離鎮十多裏的家,據鄉親們說,地震一發生,幾匹山都在垮,栽種的黃檗、黃連、厚樸等中藥材全沒了,每戶人至少損失數萬元甚至十多萬元。幾百畝山上看不到一點兒植物,煙霧中夾雜著礦石的怪味。莊稼沒了,種莊稼的地也沒了,鄉親們真的犯愁了,沒有地怎麼耕種,怎麼養活自己?

邱光元說,鄉政府迅速組織人展開自救,僅14日他同另外30多人一起,在街道上清理出58具屍體,超市門前最集中,一鏟就現出5具屍體。由於交通中斷,天氣酷熱,大家便挖了一個大坑,倒上汽油架上木材,把屍體焚燒後深埋,這是防治災後瘟疫的好辦法。至於後來又清理出多少屍體,邱光元說,他逃到曉壩後就不知道了。

好在茶坪小學的房子是前年修建的,房子沒倒,死亡1人;中學宿舍樓倒了,死7人。

茶坪上麵也形成馬頸項、間家包、太陽坪三個堰塞湖,最大的馬頸項堰塞湖水深達40多米。

15日,山西消防救援隊35人到達茶坪,16日下午一架直升機降落茶坪,把十多位老弱病殘的人接走了。

更多被困在山裏的人是消防人員和來自青島、內江的解放軍官兵解救出來的,部隊搶修了一條便道,在危險的山崖上用繩子綁在樹上,把村民們拉出來。“全靠那些當兵的!”老百姓蹺起大拇指說。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山體崩裂的情形,“有的地方可以落下一個碎娃”。我想起有人說起北川陳家壩,有一對夫妻正在山上幹活,山體裂開,兩人同時滾落下去,男人抓住邊緣拚命往上爬,等他爬上來時,山體又合攏了,他的老婆不見了,仿佛被一張張開的大嘴吸進去了。

平武水關溝的一位村民說,他們不知分裂的山體究竟有多深,兩人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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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石頭往下扔,沒有聽見石頭落地的聲音。

這次地震中有很多失蹤的人,大部分是被滑坡掩埋了。在平武平通鎮政府的帳篷辦公處采訪時,我們碰見該鎮牛飛村的支部書記出來報統計數字,他說,牛飛村死4人,失蹤60多人,傷11人,失蹤的人肯定死了,他們埋在泥石中已有11天了。鎮上一位女幹部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怎麼知道他們死了?這位倔強的漢子分辯,埋在山體下不是死了還能是什麼?那位女幹部雖然有點兒默認他的話,但嘴裏仍然說,還是暫報“失蹤”吧!

就我不多的了解,這次地震中,最多的有人死了數十個親人,也有一家十口死了九人的。在平武平通鎮有一名叫曾筠的男子逃出來,又返回身進屋去救父母妻兒,全家五人同時死亡。牛飛村有一家三代四人全部死亡。大地震不知造成了多少孤兒,多少單親家庭,更慘絕的是給多少家庭帶來滅門之禍!

但是,生靈總是勇敢地向著生。隻要有一口氣在,生命就要創造奇跡。上帝可以毀滅一座城,卻無法同時滅掉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心中,總會用痛苦的土壤去培植生的幼苗,澆灌新的生機。那些從廢墟裏頑強活下來的生命,閃爍著格外動人的笑容。他們有的吃紙喝尿,有的默念親人,同死神較量,與黑暗抗爭。

許多老師把生的希望讓給學生,把死的選擇留給自己。什邡一所中學的老師譚千秋像雄鷹一樣展開雙臂護住學生;而北川中學的一位老師高擎雙手撐住欲倒的門柱,把手臂下的生命通道讓給學生;平武南壩幼兒園的杜正香老師像雞婆一樣抱住那些驚慌的幼雛,這些震撼人心的姿勢已經樹立在人們心中,成為大愛無私的永恒豐碑。

我要說的依然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那些平時我們並不留意的鄉民。他們沒有多少文化,身材也並不挺拔高大。他們沒上電視,也不是英雄,他們是大地輕輕一抖就落得一貧如洗的災民。他們用山裏的話互相安慰,陪著失去親人的人流淚,幫他們掩埋屍體,互相傳遞平安的消息,到處打聽失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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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歲的老人陳守珍用這雙腫脹的腳在泥濘中行走兩天兩夜,來到安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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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人。為老人披一件尋來的單衣,把小孩背在背上離鄉背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性的善良煥發著人性的光輝。他們的點滴小事讓我們忍不住想落淚,他們的傷痛堵在我們心頭,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我們同他們一樣來不及悲傷,沒有時間垂淚,我們還有許多刻不容緩的困難等著去解決。我們必須為自己,為死去的親人,為關心我們的世界各地的善良的人們,抬起頭來,勇敢地生活下去。

在曉壩安置點,安縣茶坪萬佛村七組的陳守珍老人安坐在亂草和紙板中,不時流露出慈祥的笑容。這位84歲的老人地震時正在山裏侍弄四季豆藤,一塊大石滾落下來砸傷了她的左腳,把她壓在石頭下,她大喊救命,聞信而來的六七位鄉親用鋼釺撬開石頭,把她救了出來,70多裏山路她忍著劇痛,邁著受傷的小腳,絆倒了,爬起來再走,在雨水和泥濘中走了兩天兩夜才出來。因兒子身體不好,她不忍心讓兒子背她,她的腳又紅又腫,老人回憶說:“當時疼得莫法。”

這次大難在老人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一點兒痕跡,她豁達地開口便笑,讓我們也覺得輕鬆起來。她和兒媳、孫兒媳、重孫子四代同堂,照了一張全家福,笑得分外慈祥。

帳篷外,每戶災民們領到一條休閑褲,這是捐贈的物品,男人們互相打趣著把又長又大的牛仔褲比放在胸前,“長得齊奶頭了,”說完,他們哈哈大笑。

最愉快的就是那些沒有失去親人的孩子們了,他們互相追逐著玩樂,在帳篷之間捉迷藏,奔跑得大汗淋漓。

在九洲體育館,一部分北川的學生到帳篷學校上課去了,高

樂觀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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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的學生們在長虹廠培訓中心複課。當五星紅旗升起來、國歌奏響的時刻,許多人淚眼模糊,大難讓他們真切地感受到了祖國就像母親一樣的值得信賴和依靠。複課時,溫家寶總理來了,在黑板上寫下了“多難興邦”四個字。他們會永遠記住這一課。這一次人生的大課,會讓他們更加認真地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更加深切地感受活著的幸福,更加體悟到愛的真諦,許多同學寫下了催人淚下的地震日記。

災區幸存下來的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要讀書,就連平時不認真學習的學生也認真地發愁了:我們在什麼地方去上學?家長們愁了農事便愁孩子上學的問題,哪怕出錢投工也要修建防震的學校,讓孩子們能夠安全地學習。但願再也不要發生校舍垮塌的慘事了,那可是斷子絕孫的深哀大慟啊!

親情讓我們更加明白了責任,愛使我們懂得了去為別人分擔痛苦。

在電視上,我們看到一位被解放軍戰士救出來的姑娘,他的男朋友一直守在廢墟上呼喚著她的名字,和她討論著舉行中式還是西式婚禮,甚至談論她最喜歡的食物。麵對死神,他們從容地表達愛情。而另一位被埋在礦場的工人,他的妻子一直隔著石頭喊他,把他從地獄喚回人間,創造了絕境生存100多小時的生命奇跡。

我要記錄的是一對不知姓名的夫婦。當他們講述時,我總會想到西式婚禮中,牧師對新郎新娘的慎重發問:無論生死、貧賤,一旦結合,便永不分離。我也會想到《和你一起慢慢變老》那首歌,想到那些仿佛是西方人的矯情或都市人輕飄飄的無病呻吟。他們的語言過於簡單,行動卻讓人震撼。

從外表看,他們普通得近乎木訥,就像大山裏的一塊石頭或一截樹樁,他們在密密麻麻席地而臥的人群中卻感受到天堂一樣的安全和幸福。“這裏太好的,有棉被,還有吃的。”這是他們對幸福的理解。對於愛情這種文縐縐的字眼,他們可能很不習慣,山裏人管妻子叫“婆娘”、“婦道人家”、“我們那個屋裏的”,稱丈夫叫“當家的”、“主勞”、“男人”,夫妻之間就一個“你”字對話,對旁人一律稱“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的含混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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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旗升起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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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背出來的。”說話的中年女人有點兒胖,看個頭估計至少有140多斤。臉被太陽烤得發黑,口氣裏卻是劫後餘生的爽快,“他背著我翻了六匹大山哦!”

我知道她說的六匹大山的分量,每一座山又高又陡,即便在平時,人在這些山上也像牛虻落在牛身上,螞蟻掉在大路中,極其渺小。大地震和持續不斷的上萬次餘震,使這些有著狂暴力量的山脈,變成了瘋狂的惡龍,飛沙走石,黃塵彌漫。而他背著“他屋裏的人”幾乎是闖過了六道鬼門關。

說話時,女人輕鬆地看著“他”,他坐在救災棉被上,顯得非常疲乏。那個身軀並不高大,看上去還有點兒單薄的男人,當時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力氣!

女人又挽起她的左腿,“看嘛,是條假肢!前幾年就殘了!”

他們住在北川禹裏鄉紫陽村,地震時男人在外做活路,女人無法跑,便往外爬,房子倒了,她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女人說:“盡管沒有家了,但我們並不想離開,我們心想搭點兒簡易棚也能活下去,這畢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舍不得走啊!”

“飛機空投了食物和水,我們又搜羅了一些食物勉強糊口。但地震後的幾天,水位上升得太快,每天至少上漲1.5米,垮塌的房屋又被水淹了,沒辦法我隻好背著老婆往外走。”男人並沒什麼多餘的話,在他看來,內心並沒什麼猶豫,要走也得背著“她”走,要討口也得背著“她”討一口飯吃,這才叫夫妻,一生的搭檔,始終不離不棄。

這使我想到這些年充斥城市的婚外情,二奶或“小姐”,一直往上躥的離婚率,都市女人的眼淚和心中的傷痕。也許我們缺乏的就是夫妻之間最為樸實的感情。

他們所說的水,就是北川大地震之後形成的唐家山堰塞湖。這是四川34個堰塞湖中最大的,它直接威脅著下遊的綿陽,成了100多萬人頭上的一道懸湖。

這次“5·12”大地震,改變了我們對於地震的蒼白的想象,當印度板塊和亞洲板塊在衝擊的過程中,斷裂帶從汶川、北川、青川至寧強一線,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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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數百公裏的山區,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有的山變矮,有的山升高,有的兩山合攏截斷水流形成湖泊,桑田變滄海,30多個海子,空中遙看,將是世界另一大奇觀!

地震讓我們更真切地體驗到人間真情。我相信每一個從搖晃中逃到安全之處的人,心中第一個想法就是探問親人的消息,有手機的人在那個時候幾乎全在按動最為熟悉的電話號碼。由於通信中斷,親人走散,很多人便彙入尋親大軍的行列。舉著牌子問訊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在九洲體育館、南河體育中心,到處是尋人紙條,那些情真意切的呼喚,往往讓人熱淚長流。

那些天,災區人民還經常因感動掉淚。從中央領導焦急憂慮的神情,解放軍、武警和公安、消防人員的緊急救援,源源不斷的救災物資,來自祖國各地的誌願者都讓災區人感受到慈心善意,古道熱腸。在平武響岩,一條橫幅飄揚:“平武人民含淚感謝你們!”感動的暖流彙成了另一條黃河、長江。

至目前為止,“5·12”大地震使四川成為重災區,數百萬人受災,數萬人死亡,數十萬人受傷;在地震之後至今的17天時間裏,災區很多人沒吃一頓好飯,沒睡一個安穩覺,餘震和懸湖讓人惶恐不安。這些天,綿陽又在布置大水來臨前的疏散轉移。災區人民無法阻止地震,卻敢於麵對困難。死者已去,生者堅強,億萬人民選擇了自覺分擔,而災區那些普普通通的山裏人,正在堅忍地挺起脊梁,把一切苦難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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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兩三分鍾,從監測的記錄看隻有80秒鍾,就完成了一次大摧毀。科學解釋地震現象,屬於地下積累的能量自然釋放。感覺中,大地張開一張 長300公裏的大嘴,耐不住數千載的沉寂,輕輕地哈了一口氣,便讓青山失色、河流改道、數百萬間房屋土崩瓦解;便讓8.9萬條生命逝去;便讓更多的人驚惶、痛哭,血水和著淚水,浸透了“5·12”之後災區人民的記憶。

人群以比螞蟻還密集的陣勢,聚集在九洲體育館和南河體育中心。人聲嗡嗡,人頭攢動,慌張地吞下水和食物,抓著世界最後的一片柔軟——一床救災棉被,發呆或哭訴。有一位婦女甚至滿地亂滾以擺脫噩夢。電視鏡頭正對著災區的某一處廢墟——在300公裏長的廢墟地帶,這一處突然冒出生命的奇跡,救援人員和生還者一起衝擊華夏兒女心中的柔情地帶。

幸存的人們,用沉重的大手來抵抗災難的巨臂,把撕裂的日子盡量彌合,以便頑強地過下去。地震數月,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土地,顯得空空蕩蕩。我不知道心情有沒有記錄的價值?相比於數萬條生命、數百萬間房屋、數萬公裏道路和橋梁的損毀、上萬億元的直接經濟損失,地震時期的心情是多麼微不足道!但每次回憶地震,我都要想起那些時刻的恐懼、謠言、無奈、悲傷——這些震撼和戰栗,一直在內心回響。我相信我的記憶是上千萬災區人的記憶,也是人類在災難麵前的特殊記憶。

地震時期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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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心動魄的兩分鍾

人們總是用生活的慣性打發日子,似乎日子就像一條無盡的道路一直鋪展下去。這慣性中包含了一絲麻木。沒有人會認真思考:假如日子就像一輛老舊的破車,突然急刹或摔下懸崖,自己將走向何處?

幾千年來,四川一直在中國西南的一隅,不緊不慢地運轉著。除了三國時蜀國的折騰、蒙古大軍的進攻、農民領袖張獻忠的絞殺、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四川人一直安穩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在盆地裏逍遙自得。

可是,地震出現了!

那一瞬間,驚懼像雷電擊中每一個人!汗毛倒豎,兩耳盡是樓房搖動的聲音,每一個人都感覺末日在毫無準備中猝然降臨。大難臨頭的時刻,人們的反應千差萬別。有的奔向衛生間;有的從一間屋跑向另一間屋,不知道躲在哪裏安全;一位男詩人說他跑了五個房間,鑽到床下或桌下也藏匿不下,可見他當時心中湧動著怎樣的恐懼,模樣兒完全失去了詩意。

在美容院洗麵的女人,跑出來時一臉的麵膜,像川戲中的古怪臉譜。

有的家庭在午休,男的反應敏捷,衝下樓梯;而女的卻在家裏尋找男人,直到下樓看見了丈夫,一把抓住手臂,又打又鬧要離婚。為此,有人感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地震之後流行的詞彙中,就有一個詞叫 “震婚”。

在綿陽最高的新益大廈,一位女士在30層的樓頂喝茶。地震來時,如在雲霧中飄浮,隻得緊緊抓住一根柱頭。求生的本能使美女花容失色,優雅全無,提著高跟鞋赤腳往下跑,在斷電後漆黑的樓梯間摸下30層樓梯,如同穿過幽深的地獄重回人間!

相比之下,我似乎比較鎮定,但那樣子還是狼狽不堪。當時我午睡剛醒,猛聽見書櫃玻璃嘩嘩直響,驚想地震了!玻璃對震波有一種誇大的作用,及時向我傳遞了地下十多公裏的消息。我翻身下床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抓住床沿,左手做了一個祈禱的姿勢,大聲念誦“阿彌陀佛”。樓房被推擠得要散架似的,吱吱嘎嘎響個不停。哪家窗口飛出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叫,恐懼像一把快刀明晃晃地飛來。我心想,阿彌陀佛,地震快快過去吧——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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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該停了!眼睛死死地盯住牆壁,一旦發現有異樣的撕裂或倒塌,我就要一頭鑽到床下去。思維在飛速旋轉,嘴裏卻在念阿彌陀佛。我無法潛心靜念,橫下心來想:要是房子倒下來,我就在那一刻兩眼一閉,跟阿彌陀佛去了,輕輕跨破陰陽兩界,倒是比被恐懼折磨來得爽快!阿彌陀佛,地震該停了嘛,怎麼還在搖,沒完沒了!我不相信那一刻我真的會死。外麵的叫喊彙成一片,就像發生了大火或搶劫事件。房子仍在搖。阿彌陀佛,我不能跑,以前看過一個關於地震的電視專題片中介紹,從地震搖動到垮房隻有十多秒鍾,而樓梯是建築最脆弱的部分;那個專題片叫人們鑽到桌子下麵或者床下。我隻能選擇鑽到床下,一隻腳已跨向那裏。後來我才發現我家書房裏,一幅裝裱很好的國畫從書櫃上摔下爛成碎渣,一個花瓶也被摔爛。家裏發出那麼大的聲音我居然沒聽見,可見我當時的恐懼都集中在房子是否倒塌這一點上,其他什麼都無法顧及了!

阿彌陀佛,地震終於停了,而房子居然沒倒。我飛快地換衣服,然後拿上包,居然忘了換鞋,趿著拖鞋跑下樓去。小區的人都驚恐地瞪著眼睛,臉色煞白,話語結巴,大家望著兩邊的高樓互相打問:究竟哪裏發生了地震?好像地震發生在樓上。天空不陰不陽,像人的臉煞白一片。大家一頭霧水,有人說:“曉得地震在哪裏喲!”我鬼使神差地說:“可能什麼地方發生了8.0級地震,我們這裏至少有6.5級嘛!”這個從容的分析好像不是我說出來的,我覺得是另一個嘴巴在說話。終於有一個清醒的人說:“兩邊都是高樓,地震又來咋辦?趕緊往開闊地帶跑!”這一下,大家都清醒過來,目標明確,行動快速,各自作鳥獸散。有的返家喊人,有的立即往外麵的廣場和河堤上跑。很快,河堤和廣場上彙聚了越來越多的人。

後來我想,我之所以信口說8.0級地震,是根據1976年鬆潘-平武地震時的記憶估計這次的震級。那年我9歲。地震發生在夏天的夜晚,我和母親坐在簸箕裏吃夜飯,聽見人民公社的廣播員在向社員們預報近期有地震,請大家作好準備。我仰麵躺在簸箕上,兩眼看著滿天的星星,並沒把地震什麼的放在心上,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地震。這時,我聽見鐵門扣嘩嘩直響,敲打著木門,在屋裏吃飯的人都衝到了我們麵前,尖叫著地震了!我從此知道了地震,並在後來住避震棚的日子,大搖大擺地看著每家每戶都在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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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挖出的土灶上,拿出平時舍不得吃的臘肉或米麵,鍋裏煮得水霧翻騰,香味讓人垂涎欲滴。地震時期的人們,有點兒末日狂歡、得過且過的意味。

混亂的城市

河堤上擠滿了人。我碰見一個熟悉的美女,她和我家住在一個小區。她家在七樓,客廳裏的酒櫃倒地,酒瓶打爛,紅酒白酒四處流淌。她躲進衛生間,衛生間的汙水管道斷裂,髒水噴濺了她一身。地震剛停,衣服也沒換她便狂奔下樓。

另一個熟人住在九樓,說她家客廳的吊燈摔落,酒瓶遍地。她什麼也沒帶,穿著睡衣和拖鞋跑出來了。

人們就這樣互相談論,並打聽哪裏發生了地震,仍是一臉茫然。很快,大家又想到了自己的親人,紛紛掏出手機,哪裏打得通?到處是拿著手機心急火燎按鍵的人們。

綿陽南街小學,師生們迅速跑到操場上,一些人茫然地望著天空。攝於5月12日14時3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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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中斷,人們更加著急。河堤上的汽車堵成一團,人和車子搶路。開車的人一臉焦急地按著喇叭,拍打著車門,大聲喝道,卻無人理睬。

通往各個學校的路口都被汽車塞住,家長們跳下車發瘋似地跑過大街,擁向校園,緊緊摟住嚇得哇哇直哭的孩子。學校操場上是黑壓壓的人頭和驚慌慌的哭喊聲,老師們急得團團轉,安慰著這個,又輕拍著那個,自己的身子也在發抖。

河堤邊的小賣部擠滿了人。濺了一身糞水的美女買了一瓶純淨水回來說:“飲料快賣完了。”一句話提醒了我,午飯後到現在已有三四個小時,我還沒喝一口水,驚恐讓人忘記了口渴。

我回到小區,幾個小超市已擁擠不堪。我沒買到純淨水或礦泉水,人們大筐大筐地提走,我順手拿了一箱康師傅綠茶,心裏盤算:十幾瓶,還有父母要喝。

然而,我沒想到去接父母在何處落腳的問題,我以為地震已停了,大家都沒事,綿陽城區沒事,我父母當然也沒事。我便在靠近河堤的廣場上溜達,直到老公接了父母和侄女來到廣場找到我,我才反應過來——不能回家了。大家都在向廣場聚集,有的人還拿著席子和棉絮,開始占領草地。於是,我便安頓好父母,和老公返回家裏,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抓了幾件衣服,拿了兩張塑料布,搜羅了冰箱裏的食物,箭一樣地射出家門,似乎再多待一分鍾,房子就會垮下來!碰見另一個熟人要回家,我們便叮囑:“快點兒啊,別在家待久了!”而她的神情,就像衝入戰場或火海那樣悲壯!

很快, 餘震襲來,滿街的人像戰栗的震波。青年廣場,此時,像一個安全的綠色搖籃。坐在地上的人,輕鬆地吐了一口長氣!

天色漸漸暗下來,下了幾顆雨。蹲著或坐著的人們開始吃餅幹或其他食物,以當晚餐。超市人山人海,男人們伸出大手搶購,抓住一切可能抓到的食品——餅幹、牛奶、豆腐幹或手撕牛肉,哪怕一袋瓜子也不嫌棄!

有的商家趁機漲價,水或麵包的價格,全憑老板的一張嘴,計算器上的數字飛快上躥!老板一掃往日的笑容,聲音粗橫:“要,還是不要?不要,站一邊去!”“收錢,收錢,哪敢不要喲!”遞錢的手一起伸到老板的眼皮底下,老板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地步。擠出超市的人一身大汗,就像參加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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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激烈的球賽。

為了預防火災,城市停氣又停電。一幢辦公樓冒出了濃煙,消防車呼嘯著奔去滅火。60多萬人的城市嗷嗷待哺。每一個有商店的地方都在搶購。60多萬張嘴巴,像60多萬條缺水的魚,對著救命的超市喘息。

我吃了幾片放在冰箱裏幾個月也沒吃的牛肉,看著父母吃了一些東西,這才放心。兒子的短消息來了,這個時候能收到他的消息簡直比什麼都珍貴。正處於青春逆反期的兒子關心婆婆爺爺咋樣?媽和爸咋樣?畢竟是親人啦,關鍵時刻,首先想到的是爸媽和婆爺!他還告訴我,學生們都在操場上,沒吃晚飯,能不能送點兒吃的到學校?我和老公就像接到衝鋒的號令,哪怕街上有任何艱難險阻,也無法擋住我們奔向孩子的步伐。我是小區一家超市的老主顧,平常一律在此照顧生意,對老板很熟悉。我和老公從卷簾門僅留的一點兒縫隙爬進去,在燭光下翻找食品,買了牛奶等數百元錢的食物,送到學校去。

一向燈火通明的綿陽城區,仿佛一下退回中世紀。隻有幾家店鋪點著蠟燭在賣東西,其餘的全部隱入黑暗。黑夜裏有很少的人在急匆匆地趕路。全城都撤到廣場、河堤、公園或其他開闊地帶。

操場上密密麻麻地坐著成千上萬的學生,學校在震後很快就將學生集中到操場上。由於停氣,有萬餘師生的綿陽中學無法正常開飯。我們找到兒子的班級,讓他把食物分發給同學。一個同學說:“這個家長才好喲,給我們送吃的來了!”我心想,這點兒東西是杯水車薪啊,隻能解點兒燃眉之急吧!又偷偷給兒子的書包裏塞了一袋牛奶,心想:同學們,原諒當媽的這點兒自私吧!當爸的問兒子是否跟我們走?因為學校允許家長帶學生離開,但兒子說他要跟同學在一起,我們隻好答應了。心想,這種時候,跟同學共同承擔艱險,也屬仗義之舉。

在學校碰上老公最要好的同學,夫婦倆正愁沒有去處。走,跟我們去廣場。想到明天早晨仍然沒吃的,便沿街觀察賣食物的商店。往常閃爍的城市霓虹如夢幻泡影,一時間不見了蹤影。行人稀少,商店大多關門閉戶。好不容易尋到一家很小的店鋪,借著燭光仍在營業。近前一看,貨架早已空空。我們買到了最後的幾瓶果汁飲料,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我寧肯喝白水也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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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飲料。但此時拿著這些飲料,感到踏實得很,就像一句老歌詞所唱的:“明天的早餐在這裏。”

回到青年廣場,此時已是人滿為患,大家都站著、坐著或蹲著,似乎沒有人願意回家。我們坐在塑料布上聊天,互相打聽關於震中的消息,大家一問三不知。10點過,下起了零星小雨,氣溫驟降,急忙把抓出來的衣服胡亂裹在身上。11點鍾,老公的一個朋友邀約去他工作的一家公墓,離城四五十分鍾車程;那裏有一幢穿鬥結構的舊式瓦房,抗震性能良好,又可遮風擋雨。我們又邀約了另外兩家人,趕到公墓時,認識和不認識的有二三十人。大家湊合著首先安頓老人和小孩。由於人多,瓦房內沒來得及搬走雜物,我們幾人隻好在附近石匠的工棚裏暫時安身。我找到兩床棉絮,讓父母勉強躺下。我和另外兩個女同胞蜷縮在滿是灰塵的棕墊上,難以入睡。我緊裹著老公的一件大風衣,伴著陣陣黴味閉目養神。饑餓得又瘦又癟的野蚊子成群結隊飛來飛去,送上門來的美餐,讓這些小生靈格外興奮。

而這時,老公被領導召回,在綿陽市市委、市政府所在地——火炬大廈外麵的廣場上集結待命。50歲以下的男性機關幹部在那裏等待著命令,準備在道路打通後開進北川縣城救援。他是公家人,關鍵時刻,都不屬於小家。我既覺無倚靠,又心想自己要振作起來,照顧父母;同時,也隱隱為他擔憂。在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北川縣城被毀,14000多人死亡的駭人消息!

迷迷糊糊睡著了,猛覺房子在搖,急忙叫醒父母,搖動停止。一陣驚嚇後,重新躺下,不敢再睡,隻閉著眼睛,警覺地注意一切動靜。淩晨四五點,又覺搖得厲害,急忙把母親扶到門外。鄉村的黑夜稠得化不開,睜大眼睛才慢慢看見一條發白的土路,被地震驚醒的兩個工匠蹲在路上小聲說話。84歲高齡的母親已有8年冠心病史,驚嚇之後心跳得像要蹦出來一樣,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氣,這讓我越加擔心。在外折騰一陣,冷得很,又扶她進屋,歪坐在床上盼天明。

早晨,老公的一個遠房親戚煮了稀飯,叫我們去吃。我們如同吃上美味佳肴,喝得嘩啦直響。幸福其實很簡單,當時能吃上稀飯,就覺得幸福極了!我後來回想起這一碗稀飯的滋味時體會到:幸福需要必要的短缺,讓欲望吊足了胃口,突然一滿足,幸福感就產生了。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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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有感到幸福,這是因為他們每天都生活在容易滿足的幸福之中。

雨越下越大,樹上濕亮一片,地上積著水窪。沒有車進城,我心急如焚。一位老人隨身帶了一個小收音機,我們全都圍在收音機旁,不放過一點兒關於地震的消息。這時才知道溫家寶總理昨天下午(5月12日)已到了都江堰,都江堰損失慘重。我一下急了:我有一位侄女一家三口在都江堰,她的小女兒去年下學期在我的催促下才跟著他們去上學。萬一有三長兩短,我就成了罪人啊!翻出電話本往那邊打電話,根本聯係不上。又打其他電話,親人和朋友沒一個聯係上,心中那個急啊!又聽收音機裏說,總理要求必須在今夜12點之前打通進汶川的公路;隔一陣又聽說,有一隊解放軍正徒步趕赴汶川。我和那位老人對著收音機喊:派直升機,派空降兵嘛!情況這麼急,為什麼不能派空降兵?

上午10點過,我們的頭頂出現了直升機,清晰地看見了機身上的迷彩。我們喜形於色,大叫:肯定是去北川的偵察機!關於北川,我們已聽見收音機裏說,估計死亡有5000人。聽到這消息,我們全都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地震的殘酷就擺在我們麵前!此時看見直升機,仿佛得救一般,心裏說,快呀,快到北川察看究竟是什麼情形!隔一會兒,直升機返回。我們便說,也許看見北川的情況了,趕緊向上級彙報啊。報告了,也許有更多的辦法去展開營救啊!

我在雨中站著,向著北川的方向遙望。越過高高低低的丘陵,就是高峻的大山,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雲天裏。這些迷宮一樣的山峰,像是造物主在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之間安置的天梯。又細又白的一線公路,就像飛鳥掠過的痕跡,人類貼著公路笨拙地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