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幾天後克洛艾打電話給我,“有件事情,我需要和你聊聊。”
“如果你是想讓我做你的伴娘,那麼答案是否定的。”
“哦……”她聽起來非常失望,“為什麼不呢?”
“因為我差不多比你大七歲,而且比你胖兩英石[42]——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不想成為你童話裏的惡魔。”
“那麼,女儐相呢?”
“不,答案同上。”
“實際上,這不是我想要和你談的問題——納特有個五歲的外甥女,她會來做儐相的工作。”
“聽起來不錯。那你想要問什麼?”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因為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我想要和你確定一下為納特第一次作畫的時間。我真希望你能盡快開始這項工作。”她帶著埋怨說。
“對不起,我一直很忙。”我對她撒了謊。
“那我們現在就定個時間吧。”
“沒問題。”我輕鬆地說。
我在桌子上翻找起我的日程本,最後在這個月的《當代畫家》雜誌下麵找到了它,我將克洛艾建議的日期潦草地記了下來。
“那你想在哪兒畫他呢?他的公寓就在你家附近,如果你想在他家裏畫他的話……”
“不——還是他過來找我吧。”因為不喜歡納特,所以我更傾向於讓他來我的地盤。
“那就下周五上午十一點,”克洛艾說,“就是受難節[43]那天。”
“就那個時間吧。我會準備一些熱十字麵包,在中間休息時吃。”
我把日程本放回桌上,我想起了拍賣現場那個問我會不會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畫畫的女孩。我想我很快就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納特會是個好模特的。”克洛艾說。
“希望如此了,”我歎了口氣,“我近來遇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模特。”
“真的嗎?”
我並不想告訴她關於邁克的事——我覺得我越來越關心他了,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如此不開心。
“那麼,你的模特是怎麼個有趣法啊?”克洛艾反複追問。我將塞利娜的行為舉止說給她聽。“這太奇怪了,”克洛艾說,“聽起來她像是在試圖破壞這幅畫。”
“的確如此。我們最終開始前,她又接了兩個電話,然後她又走到前門跟她的建築工人聊了差不多十五分鍾。這個女人真是個噩夢。”
“嗯,納特會是個好模特。雖然你也知道,他對此事並不是太熱衷。但至少在作畫時,他會表現得很好。”
“那樣的話,我們可能五次就能畫完這幅畫,而不是通常需要的六次。”這個想法讓我大受鼓舞,“或者四次就行。”
“可別偷工減料啊,”克洛艾說,“這幅畫我可是出了血本的,埃拉。我想要這幅畫……非常完美。”
“當……然了,你花了大價錢的。”我感到有點兒羞愧,“別擔心。我會把它畫好的,至少六次——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更多次。”我胡亂地說著。
“請讓它看上去很真實,不隻是吸引人。我想要這幅畫真實地反映出納特的某些特質。”
“一定會的。”我向她保證,一邊開始尋思要反映出他的哪些特質——很可能是他的玩世不恭和不值得信任。在確認了自己對他的消極態度後,我更加後悔接受了這份訂單,真希望自己能擺脫掉這件事。我擺弄著一支畫筆:“順便說一聲,我在《泰晤士報》上看到了你們的訂婚聲明。”其實,看著它白紙黑字地登在上麵,我非常鬱悶……內森[44]·羅伯特·羅西先生和克洛艾·蘇珊·格雷厄姆小姐。
克洛艾撲哧一聲笑了:“媽媽在《每日電訊報》《獨立報》和《衛報》上也都登了!我跟她說有點兒過了,但她說她‘不想讓任何人錯過這件事’。我立刻懷疑起媽媽真正的目的——就是不想讓馬克斯錯過這件事。”
“不管怎麼樣,她做的事真的很令人驚訝,”克洛艾繼續說,“她已經訂好了教堂,拍照和錄影的人,承辦宴會的人,還有花商和戶外華蓋——就是拉傑帳篷。她現在決定用一個莫臥兒的亭子,她說那是在帳篷下就餐的最優雅的方式。”
“那就是要把婚禮辦成一個非自助餐式的正式宴請了?”
“是的,我告訴媽媽說弄些小點心就行了,但她堅持說我們應該用傳統的方式把它辦得體麵些,辦成有侍者的喜宴——可憐的爸爸啊,他一直開玩笑說幸虧自己是個整形醫師,知道上哪兒去弄更多的胳膊和腿。”
我笑了:“對了,媽媽說你想要一件古董婚紗。”
“是的,如果你能幫我找到一件完美的就好了。”
當克洛艾在電話那頭跟我聊著她喜歡的款式時,我歪著腦袋將手機夾在耳邊,走到電腦前,找到了三個專業的網站。我點擊了第一個,“古董婚紗百貨”。
“我找到了一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婚紗,”我告訴她,“凸花花邊蕾絲上衣配蓬鬆絲裙。這套婚紗的名字叫‘吉娜’。”我告訴克洛艾網站的名字,這樣她就能在她那邊打開,找到我說的這件。“還有一套三十年代的,叫作‘格蕾塔’——找到了嗎?在象牙色綢緞麵料的那一列——但是背開得非常低。”
“哦,我看到了……非常好看,但是我真不確定是否要露那麼多肉。”
“那件六十年代的應該很適合你——‘雅姬’:隻不過是十二碼的,所以你要去改一下,可這樣就可能把衣服改壞了。”
“我還沒找到。等一下……”
我一邊等著克洛艾找到那衣服,一邊點開了我的電子郵箱。有三封新郵件,一封是索要我的銀行信息的,另外兩封是“造夢師”公司的床品打折廣告和“頂級預訂”公司的優惠信息。我把它們都刪除了。
“我發現了一套非常不錯的婚紗,”克洛艾說,“名叫‘吉賽爾’。”
我找到那個頁麵。那是一件芭蕾舞裙的婚紗,綢緞緊身衣下麵是一層又一層的薄紗,上麵點綴著發亮的金屬片。“這衣服真好看。你穿上她就和媽媽跳舞時一個樣。”
“太完美了。”克洛艾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我穿上去會很合適,但是……”她不停地點擊著鼠標,“但是穿一件名叫‘吉賽爾’的婚紗好像不太吉利。你不覺得嗎?”
“哦……因為她在選丈夫這件事上運氣很糟,你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阿爾布雷克特真是卑鄙的男人,那樣背叛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兒。我希望納特不會這樣對我,”她說,“否則的話,我就會自殺,就像是吉賽爾一樣。”
“別傻了,”我含糊地說,“不管怎樣,人家都向你求婚了。”
“那……倒是真的。不管怎麼樣,如果你發現什麼好看的婚紗,要記得告訴我啊。”
“沒問題,但是我現在得走了,克洛艾。我要給別人作畫去了。”
“我也要檢查幾份新聞稿。我會告訴納特他和你下周五有約。”
“和納特有約”,我鬱悶地想著,掛掉了電話。
我預約完出租車,開始收拾工具,準備去給卡爾夫人作畫。她的女兒已經確定了畫布尺寸,所以我拿出那張預先準備好的畫布,檢查了一下畫布是否完全展開,然後把畫布包和畫架都立在門口。我剛碰到外套,電話便響了起來。
我接了。“埃拉嗎?我是皇家肖像畫學會的艾利森。你記不記得我們曾在聖誕節時一起聊過——你那時候是第一次被選上?”
“當然記得。你好!”
“嗯,我剛收到一個關於你的問詢。”
“真的嗎?”一聽到有可能有一份訂單,我立馬變得精神起來,“是誰的問詢呢?”透過窗戶,我看到一輛出租車停在了門口。
“這次有點兒不同,是給一位過世的人作畫。”
我的興奮瞬間消失了:“我恐怕沒辦法畫,因為一想到他們總會令我難過。”
“哦,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我會記下來。我們的一些成員會接這樣的訂單,我會在你的頁麵上特別注明你是不接的。這種訂單並不是太常見,知道你的立場很有益處。不管怎樣,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其他人來問你的。”
“希望能有好運氣……”
“有時間我會再打給你的。”
“好的。嗯……艾利森,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問一下……”
“當然。”
“隻是出於好奇——是誰向你們谘詢這事兒的呢?”
“是一個女孩兒的家人,她從自行車上被撞飛,摔死了。”我感到手臂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艾利森繼續說,“在富勒姆百老彙。實際上,媒體上有報道,警察還沒有發現事故原因。也沒有找到肇事者。”
我想起了那輛逃逸的黑色寶馬汽車。“我就住在那附近,”我平靜地說,“我去看過發生事故的那個地方……”
“九月初的時候會舉辦一個她的悼念活動,就在她教書的學校——她是個小學老師。她的父母想要委托別人給她畫一幅畫。”
“格雷絲,她的名字叫作格雷絲。”
“是的,真是太讓人傷心了。總之,她的家人知道畫一幅畫需要花不少時間,所以她的叔叔打電話向我谘詢,他說他的家人看了我們的藝術家介紹,特別喜歡你的作品——再加上你的年紀跟格雷絲差不多。”
“我明白了……”
“實際上,他們很想要委托你來畫這幅畫。”
“啊……”
“我會告訴他們你沒辦法畫,可以嗎?”
“不……我的意思是,是的。告訴他……那個……”
“就說你隻給在世的人畫畫?”
“是的……但是請告訴他們我很不好意思,並請轉達一下我的哀悼。”
“我會的。”
我聽到門外的司機不耐煩地按了一聲喇叭,我跟艾利森說聲“再見”,便鎖上門,走到出租車前。還是那輛紅色沃爾沃車,司機幫我將畫架和畫布放到後備箱,我鑽進了車後座。
司機坐進駕駛室,從後視鏡裏望著我,問:“這次上哪兒呢?”
我給了他地址,我們便出發了。
“你今天是給哪位畫畫呢?”車子從厄爾法院門前經過時,他問。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
“那就要畫大量的皺紋了。”他笑出聲來。
“是的——同時也有很多特點。我喜歡給老年人畫畫。我也很喜歡欣賞那些給老年人畫的畫。”我想起了倫勃朗畫裏的那些溫和而高貴的老年人。
“有一天你會給我畫畫——可別忘了啊!”
“別擔心,我不會忘的。”我說。他長了一張非常有趣的臉,棱角分明。
卡爾夫人的公寓在諾丁山蓋特街旁邊的一條窄街上的大廈裏。我付了錢下車,司機將我的工具遞給我。我的左手邊是一家古董店,右手邊則是所小學。我聽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和他們踢足球的聲音。我按下九號公寓的門鈴,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卡爾夫人的女兒索菲婭在對講機那邊說話。
“你好,埃拉。”門鎖開了,我拉開門。“請乘坐電梯到三樓。”
愛德華迪恩大樓的內飾是冷色調的,大廳內的牆壁上流線型地排列著綠色和栗色的、法國新藝術流派的瓷磚。我走進陳舊的電梯,它一路咯吱咯吱、搖搖晃晃地上升,到了三樓,隨著一聲很響亮的“哐當”聲,電梯停了下來。我拉開電梯的鐵柵欄,看到索菲婭在昏暗的走廊盡頭等著我。她五十多歲,打扮得很年輕,身穿一件小羊皮夾克和一條牛仔褲,頭發向後紮成一條馬尾。
“很高興再見到你,埃拉。”我走近她,她看著我手上的工具。“你帶的工具真不少。”她迎向前來,“我來幫你吧。”
“哦——謝謝。一點兒都不重,”當她接過我的畫架時,我補充說,“隻是有點兒不好拿。”
“謝謝你趕過來,”我跟著她進了屋,她關上門,說:“這讓我媽媽方便多了。”
“沒事。”我沒告訴她我喜歡到模特的家裏給他們作畫:這能讓我了解更多關於他們個人的信息——他們的品位,他們喜歡的舒適度,他們家裏的整潔度;從他們的家庭照片的數量,我可以看出他們有多麼感傷;從他們收到的請帖數量,我可以判斷他們有多麼喜愛社交。所有的這些都會讓我在正式作畫前,對我的模特有個初步的了解。
“媽媽在客廳裏,”索菲婭說,“我會介紹你們認識,然後就留你們倆在那兒,我要出去給她買些東西。”
我跟著她走進門廳。
客廳很大,擺放著兩把綠色的靠背椅、一把檸檬黃的長躺椅和一個乳白色的沙發。一塊巨大的黃綠色波斯地毯差不多蓋住了整塊深色的鑲木地板。
卡爾夫人站在遠處的窗邊。她很高也很瘦,略微有些駝背,拄著一根拐杖。她的頭發泛著淡淡的焦糖色,像一層層波浪一樣柔軟地垂下來。從側麵看,她有著羅馬人的鼻子,當她轉過身來看著我時,我發現她的眼睛是令人難以忘記的深藍色。
索菲婭將畫架放下。“媽媽?”她提高了聲音,“這是埃拉。”
“您好,卡爾夫人。”我伸出一隻手。
卡爾夫人用左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像牛皮紙一樣又涼又滑。當她微笑時,臉上滿是小細紋和褶皺。“非常高興見到你。”
索菲婭幫我拿走大衣:“我給你倒杯咖啡吧,埃拉?”
“哦,不用了,謝謝。”
“你呢,媽媽?你要來點兒咖啡嗎?”
卡爾夫人搖搖頭,走到沙發前坐下,將拐杖靠在手臂邊。
索菲婭跟她擺擺手:“我大約四點——四點回來。媽媽!好嗎?”
“好的,親愛的。沒必要那麼大聲……”隨著索菲婭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卡爾夫人望著我,然後聳聳肩。“她以為我耳朵聾了。”她疑惑不解地說。前門猛地關上,砰的一聲,在房間內回響。
我近距離觀察了一下屋內:一麵牆放滿了書,其他的牆麵上則用掛鏡線掛著各式各樣的照片和畫,雖然很亂,卻很吸引人。我打開我的包:“您在這兒住了很久了嗎,卡爾夫人?”
她舉起手:“請叫我艾麗絲吧——畢竟我們還要一起待很長時間。”
“好的,謝謝。”
“回答你的問題,答案是——十五年。我丈夫去世後我搬到這裏來住。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也不遠,就在霍蘭街。那房子太大了,而且是我的傷心地,我不想一個人住在那兒;但我還是想住在這個區,這裏有太多老朋友了。”
我展開畫架:“您還有別的孩子嗎?”
艾麗絲點點頭:“還有個女兒,瑪麗,她住在薩塞克斯。索菲婭就住在布魯克格林那兒;她們兩個對我都很孝順。這幅畫就是她們的主意——真是個好主意,我想。”
“您以前有沒有想過讓別人給您畫幅畫兒呢?”
艾麗絲猶豫了一下。“有,那是很久以前了……”她半閉著雙眼,就像是在重溫那些記憶,“我的女兒們突然間跟我說想要找人給我畫張像。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在這個年紀是不是還想要讓別人給自己畫像——我必須接受一個現實,我這張臉現在是張老臉了。”
“您的臉非常漂亮。”
她微笑著:“你真體貼。”
“不——我說的是事實。”我覺得艾麗絲和我會相處得非常愉快,“那麼……我得準備一下。”我拿出顏料和調色板,係上圍裙,在畫架周圍鋪上一塊布,防止顏料掉到地上,“您以前做什麼工作啊,艾麗絲?”
她歎了一口氣:“拉爾夫在外交部工作,所以我的職業就是外交官夫人——忠實地頂著這個頭銜跟著他走訪世界各地。”
“聽起來非常刺激,那您都在那些地方停駐過?”
“南斯拉夫、埃及和伊朗——那是在革命前,還有印度和智利。我們最後的駐地是巴黎,那兒非常漂亮。”艾麗絲說話的時候,我開始看著她的臉,看著她如何移動,看著燈光如何落在她的五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