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八章 彈奏的黑發(1 / 3)

經過這樣一個夜晚,許多人注定忙碌。

在私人住所的書房裏,楊英瓊一邊安排手下繼續轉移自己那個已經成為廢人的弟弟,一邊聽取老楊給他的彙報。

老楊還是那樣一臉的死氣沉沉,對楊英瓊說話異常恭敬。站在他旁邊的沈東作為有資格進入楊英瓊書房的人之一,時不時偷看老楊一眼。沈東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個管家式的人物了,隻要楊英瓊每次遇到麻煩,這個老楊管的事就一下子多起來。

每次麻煩解決,老楊又恢複到那種照顧日常生活起居的狀態。

沈東聽老楊用有氣無力又恭敬無比的聲音總結昨天發生的事,聽得渾身汗毛直立。老楊知道的情況比他這個秘密負責情報和清理麻煩的負責人還多,看楊英瓊不斷點頭微笑的表情,顯然當家的對老楊這些本事早就了然於胸。

沈東站在楊英瓊的書房裏,忽然覺得心裏很悲憤,原來自己也不過是一枚棋子,這個老楊才是楊英瓊真正隱藏起來的實力。

楊英瓊聽完老楊的彙報,揮揮手讓老楊走了。他轉過身來,溫和地問沈東:“怎麼了?臉色很不好嘛。”

沈東含糊地應了一聲:“昨天出這麼大事,沒休息好。”

楊英瓊目光炯炯地盯著沈東,“我怎麼覺得不是呢?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重用你,心裏不舒服?你覺得我隻是把你當成普通的手下那樣用過就扔,從來沒有重視過?”

沈東低頭,“我沒有。”

楊英瓊長歎一聲:“沈東,我若是不把你當心腹,何必讓你來一起聽老楊的報告?我從來都是把你當最信任的人培養,有些事你知道了會分心,會多想。不管是公司、組織還是家族,人多了,分擔的工作不一樣,互相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就會有矛盾。我之所以要把你和老楊隔開,讓你們各自負責自己的事,怕的就是你們私底下自己再鬥來鬥去。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們中國人啊,大部分時間精力都耗在內鬥上了,你為我辦事,可不要也走這條老路。”

沈東聽得額頭冷汗連連,低頭小心翼翼地道:“是。”

楊英瓊擺擺手,“好了,你去吧,繼續招待村上家的人,留意他們的行動,照顧好振邦。”

沈東領命去了。

楊英瓊打發了沈東後,書房裏又剩下他自己一個人了。楊家的老狐狸對著窗外一片如茵的草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嗬嗬,內鬥?不內鬥還能幹什麼?”

在楊英瓊安排的一個臨時住處裏,一名頭發梳得油光錚亮,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滿臉都是滄桑皺紋的老人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深深歎了一口氣。

老人的手指上戴著巨大的寶石戒指,他的手指猶如去了皮的枯樹藤,扭曲而白皙。老人的手指重重撫過自己滿是滄桑的臉,帶出一陣沉重的呼吸。房間裏的氣氛因這種呼吸聲而沉重。三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站在老人身後,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看著老人。

過了良久,老人把自己的手放回到膝蓋上,長舒了一口氣,問三個年輕人:“你們說說,Happiness是受什麼傷而死的?”

三個年輕人沉默了半晌之後,其中一個個子最高的年輕人遲疑著回答道:“好、好像是刀傷……”

老人點點頭,把目光投向對麵的另外一位老者,“你說呢?”

那老者一臉的雍容華貴,身穿意大利傳統貴族服裝,皮膚細嫩如少年,臉上表情嚴肅,神色間帶著一層聖潔而平靜的光輝。聽了老態龍鍾的老人問話,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我看不出任何金屬能有如此威力,也察覺不到任何金屬切裂骨肉的痕跡。”

滄桑老人聽了貴族老人的回答,再次微微點了點頭,“不錯,你可曾想象過,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在Happiness胸口砍這麼一刀而全身而退嗎?”

貴族老人搖頭,“不能。”

滄桑老人幹咳了一聲,顫抖了幾下,用很小的聲音說道:“這一次生意,我們真是虧了。”

貴族老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安格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的不信與不甘。盡管知道安格斯是“希望”裏最衝動的一個骨幹,看見他落成這般下場也夠讓人觸目驚心了。貴族老人知道,這幾年“希望”內部也有分崩離析之勢,與他們這些老家夥相比,最年輕的安格斯也是最沒有權力爭奪欲望的一個高層。這一次安格斯之所以肯來接手楊英瓊的委托,多半也是由於看不慣“希望”內部的派係爭鬥。

爭鬥歸爭鬥,“希望”之中大多數人對安格斯都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安格斯和其他的“希望”高層相比,目的更直接更純粹,他隻是希望“希望”能存活並壯大下去,至於其他方麵的事,安格斯很少理會。這個來自歐洲戰時貧民窟裏的孩子雖然在不斷的爭權奪利裏改變了許多,卻從未放棄過創造一個屬於他自己夢想的信念。單這一點,就足以讓“希望”內部的上下眾人對他異常尊重了。

正因為安格斯在“希望”當中如此重要,他的死才把兩個“希望”的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出現在楊英瓊麵前。

這兩個老人,一臉滄桑的是“希望”的創始人之一,足足有近百歲的奧斯汀,年輕一些的意大利貴族則是剛剛才同楊英瓊見過麵的教會重要人物伯雷。

楊英瓊這一次才真正驚奇了,看著雍容華貴的伯雷施施然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驚愕的表情足足維持了近五秒鍾。

伯雷當時隻是對楊英瓊淡淡一笑,“楊先生,我們又見麵了。我記得上一次我好像說過,我們下一次見麵的時候,說不定大家的角色都有少少變化,您看,您還是老樣子,我的身份卻變過一次了。”

伯雷不顧楊英瓊的驚奇,繼續淡淡說道:“約翰不在您的身邊?那最好,我現在是代表‘希望’來跟您交涉。對於對手的估計不足讓我們損失慘重,我們不會因此加收您的費用,但是請您允許我一個要求。”

聽伯雷這麼說,楊英瓊就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了。在答應伯雷幫“希望”保存好安格斯屍體的同時,楊英瓊甚至有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已經開始陷入了一個陰謀當中,“希望”正在通過這種兵不血刃的方式逐漸奪走他的主動權。這個安排在自己身邊的約翰既不受他的管束,又對伯雷忠心耿耿。楊英瓊實在看不出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雖然心頭有了疑慮,楊英瓊還是很恭敬地選擇了順從,他為伯雷和奧斯汀準備了單獨的居所,自己一個人躲起來籌劃著下一步的行動。

伯雷似乎對楊英瓊的想法並不怎麼在乎,他和奧斯汀想法一樣,他們真正在乎的是安格斯的死因。

不僅僅是為安格斯報仇,他們更要知道,這強大而神秘的敵人從何而來,用的什麼手段,怎樣對付。

“希望”應該永遠是那個“希望”,是走向死亡大道上的主宰,這個地位不能有任何撼動。

向來關係不算和睦的奧斯汀和伯雷在互相的對視中看到了對方的想法,兩人用眼神確定了這種共識。在他們麵前,是從未有過的強大敵人,那麼接下來的遊戲方式也不能像往常那樣簡單了……

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僻靜角落,白衣女孩正在低頭凝視著呼吸漸漸恢複正常的楊誌。

楊誌平躺在地上,表情安詳,呼吸緩慢悠長。他的臉上還有未擦淨的血跡,身上的衣服也破舊不堪,隻是皮膚晶瑩雪白,身上曾經重傷過的幾處都已經看不出受傷的痕跡,看起來顯然已脫離了重傷和危險。

女孩站在楊誌麵前,佇立良久。有風吹過,帶起她的長發又慢慢落下,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她盯著楊誌布滿傷痕的手,慢慢蹲下身伸手過去。看似細嫩柔弱的手指漸漸靠近了楊誌的手。

兩人指尖相碰的前一瞬間,無數極其微小的火花在兩人手指間迸開。女孩仿佛被弄疼了似的眉頭一皺,隨即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手握過去。

更多的淡藍色火花無聲地爆出,女孩的手握住楊誌的右手。

瞬間,淡藍色的光芒從楊誌身上不斷湧出,順著兩人相交的手臂迅速蔓延至女孩的身上。女孩仿佛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一樣,緊咬牙閉上眼睛,拉起楊誌。

楊誌看起來比女孩要沉重得多的身體被女孩子輕鬆拉起,兩人之間的藍色光芒也越來越粗重,漸漸這股光芒已經不能在兩人之間循環,竟然衝天而起!

似乎在痛苦中掙紮的女孩向前一步,在這藍光衝天之中抱住了楊誌。

隻有短短的幾秒鍾,女孩抱住楊誌的時候臉上依然顯得異常痛苦,她能感覺到,楊誌身上和她相斥的那股能量反應正在不斷吞噬她的力量。她毫不在乎地抱住楊誌,仰起頭,四周入眼的景色在這個時刻似乎都多了幾分色彩。

身體掙紮在痛苦中的女孩笑了,一雙美如星夜的眼睛在笑容裏滴落兩滴眼淚。她的眼淚很快被不斷向上流動的藍色光芒衝過頭頂,消失在無盡蒼穹之中。

漸漸的,藍色光芒越來越盛,女孩終於歎息一聲,鬆開緊抱楊誌的雙手,向後退開幾步。

楊誌身上的光芒,漸漸淡下去了。

心係楊誌的,不僅僅是白衣女孩一個。

桌子上的老式錄音機裏傳出斷斷續續的歌聲,楊菁菁左手纏滿繃帶,坐在搖椅上看著傷口已經恢複大半的江琪幫強尼清理傷口。江琪的手法熟練準確高速,動作嫻熟到讓人以為她以前是隨軍醫生而不是個情報工作者。

楊菁菁用沒受傷的右手托著下巴這樣看了一會,不自覺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江琪停下動作,回頭看了楊菁菁一眼,“怎麼?擔心?”

“嗯。”楊菁菁老老實實回答。

“不用擔心,如果她想對你哥不利的話,動動手就能把我們都殺死了。”江琪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惹得本來閉著眼睛一臉享受狀的強尼時不時皺一下眉頭,“看她幫了我們兩次,應該沒有惡意才對。”

楊菁菁察覺到江琪的動作變化,心知她嘴上說著寬慰的話,內心想必也是非常擔心,隻是那女孩的存在已經完全超越了眾人的能力範圍,她們除了擔心別無他法。

單是回想起那女孩離開時的速度,三人心頭都泛起一陣強烈的無力感。一時間房間裏變得極其安靜,誰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過了半晌,江琪終於完成了對強尼傷口的處理,轉身去洗手。嘩嘩水流聲中,江琪淡淡道:“現在這種時候,我們還是多考慮一下‘希望’和楊英瓊的下一步行動吧。”

對江琪的提議,楊菁菁和強尼無條件讚同。

楊誌醒來的時候已是晚上。

慢慢睜開眼,楊誌看得見頭頂一片狹窄的天空,其上布滿點點星光。這是他近來無數次仰望星空中看得最深最遠的一次,一睜開眼楊誌便覺得自己的目光仿佛透過空氣中冉冉飛舞的塵埃和各種顆粒,直入夜空。

在睜開眼的這一刹那,楊誌的腦海中轉過無數事物。他確認了自己身體無礙,又瞬間“看”到了自己所在的周圍環境,還覺得眼前的天空竟然從平麵變成了立體,瞬間,天空那些遍布的星光都化為實體在他眼前旋轉而過。

仿佛自身陷入廣袤空間裏的楊誌被空間的廣大和深邃徹底震撼了。他知道現在自己“看”到的景象並非都是雙眼所見,有很大一部分圖像是他“感覺”到的。一向習慣了用視覺來判斷情況的楊誌在這種情況下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看著眼前一片壯闊美麗的景象,覺得心中一片空靈,不知該想什麼,該做什麼。

就這樣讓自己的精神在空中飄蕩,楊誌“凝視”著用肉眼和常識無法估量的巨大空間裏那些默默運行的軌跡,那些亙古閃爍的光芒,那些粗糙、滄桑地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石塊。

楊誌靜靜看著這些漂泊了幾十萬年,甚至上億年的存在,空蕩蕩的心中漸漸充滿了對空間的敬畏。在一切都安靜地緩緩運行的空間裏,他看不見盡頭的景色,卻能看見一絲有關這個空間運行的規律。時間、空間、力量和物質之間的巧妙搭配,每一種力量之間的平衡和相互作用……楊誌甚至看到了在空間運行規則之下的反常細節,譬如有些物質在大秩序下運行的速度明顯高於其他同樣體積的物質。楊誌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到這些細節上來,他現在需要的就是在大規則下相對純熟的技巧,這些細節在他看來都無比珍貴。

楊誌所能看見的空間依然十分有限,但這有限的空間對他來說已經非常珍貴。能有多少人看得到一個“立體”的星空?又有多少人能親自低頭俯瞰神秘莫測的宇宙?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僅僅是因為有了辨識才會感到震撼和感動。這個世界上最美的事物往往會讓人產生本能的反應,這種反應超越了人的見識和經曆,直指心靈深處。

楊誌覺得自己在仿如永恒的天幕間凝望了很久很久,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看見這種景象為何能讓自己如此感動。他隻是本能地感到眼前一些變化的規律當中有他想要的某些東西。這種感覺如此深刻,以至於他渾然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的限製,希望自己繼續向前望去。

他的目光又繼續無限向前延伸過去,最終在某個不知道的距離處停住了。一種不知是什麼的波動阻止了他精神的無限延伸,在這道屏障麵前,楊誌覺得自己仿佛被人當頭狠狠一擊一樣痛了一下。

隻是這麼一個感覺而已,楊誌覺得自己周圍已經無限延伸出去的景色迅速收縮,以趨近於光速的速度收縮成一個可以感覺到存在但肉眼不可見的點。這個點在楊誌麵前緩慢而平穩地蠕動了幾下,仿佛有生命一般。

在楊誌的周圍,是無盡的,沒有任何顏色的空白。

楊誌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這個點忽然又炸裂開來,楊誌周圍又蔓延開了無邊無盡的星夜之色。

楊誌這才發現,自己原本不過是躺在一處山崖縫隙之中仰望夜色罷了。夜色冰冷,許多不畏寒的植物在他周圍迎風而立,楊誌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摸自己之前受傷的地方,哪裏還有什麼傷痕?楊誌的記憶隻停留在昏迷前的一瞬間,他想起被Happiness追殺的楊菁菁等人,心中悚然一驚,也顧不得考慮自己現在為何會在這裏,抬頭通過星辰判斷了一下方向之後,順著地麵上唯一可以辨認有人走過的痕跡迅速離開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但他看不到,在他背後,一個白色的身影注視著他的迅速離去,輕輕歎了一口氣。

女孩回頭仰望楊誌曾經凝視過的那片天空,默然無語。

這茫茫夜色,無盡星空,到底見證過什麼?

有風吹過,輕輕吹起女孩的黑發。

這個世界的發達程度顯然要比想象中更高一些。楊誌隻循著依稀可見的一些足跡就很容易找到了大路,又順著這條所謂的大路找到了公路。

在這樣冷冰冰的夜晚攔車是件很考驗技巧的事,也幸虧楊誌長得眉清目秀,還在近來的日子裏練得口齒伶俐,居然毫無難度地攔下了一輛路過的轎車。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是在Z市附近。核對了身上的手機時間,自己竟然已經昏迷了超過四十八個小時。楊誌對好心讓他搭車的情侶也沒怎麼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為何身上衣服看起來像在山坡上打了十幾個滾。楊誌第一次覺得,現代社會人和人之間的淡薄其實也是件好事。

楊誌失蹤四十八小時,反應最大的不是他的妹妹楊菁菁,也不是對他關心備至的江琪,更不是幹練青年強尼,而是那個穿青花旗袍,喜歡站在風中微笑的老太太龐珍妮。

當初楊誌跟龐珍妮約定,自己如果二十四小時不主動聯係她,就讓她放出風去,說將在一個特定的時候拍賣他手頭上的這些資料。為了安全起見,交易將在租用的通信衛星協助下,以特殊的通訊方式進行,所有有資格收到拍賣邀請的人都將拿到一份邀請。

龐珍妮早在楊誌囑咐她之後就把所有的事宜都安排妥當,在楊誌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聯係她之後,她第一時間把這些消息散布了出去。

消息的傳播途徑雖然隱秘,也還是逃不過楊英瓊的眼線,老狐狸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寫東西,一個字寫歪,順手就把鋼筆擲出去了。他站起來怒吼了一聲:“該死的!真打算魚死網破?”

正好也在老狐狸辦公室裏靜坐的約翰伸手把鋼筆接住了,微笑著問道:“楊先生,您覺得您會收到邀請嗎?”

楊英瓊這幾天被伯雷和奧斯汀這兩頭更老的狐狸盯得本就心頭火起,加上村上家的兄妹也不老實,此刻自然對約翰沒有好氣,他甚至沒變換表情回來,隻是重重“哼”了一聲:“怎麼可能?他這就是在告訴那些人,我不行了,他們隨便哪個都能隨時取代我,怎麼會找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