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再相逢(1 / 3)

平生須得一知己(賴刁刁)

初見那人的時候,是在燈火通明的酒店大堂。朱裔跨步邁入電梯轎廂,利落地按下27層。然而就在轎門關閉的刹那,一個人自拐角處走來,透過半合的電梯門向朱裔笑了一下。

會意的朱裔,立刻壓住了開門鍵。

按理說,隻有不過短短十來米的距離,跨個幾步就該到了。可那個人隻是悠閑地將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竟然這麼慢條斯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那架勢,輕鬆得好像是在散步。

良好的家教讓朱裔沒有順應內心的真誠感受而按下關門鍵。但本就不多的耐性讓他微微蹙起了眉頭,無言地看著那個人偏褐色的長發在璀璨的金色燈光下折射出淡淡溫和的暖金色。

這座大廈是N市的中心商業圈中樓層最高的一座。與高度成正比的,就是價格不菲的租金。25樓以上為寫字樓,聚集了N市中數得上名頭的公司,其中不乏律師事務所、規劃設計公司等等。而25樓以下則是五星級的國際酒店。24小時不熄滅的金色水晶吊燈,在平時的朱裔看來,除了裝模作樣的奢華之外,隻能給清掃人員帶來無數的麻煩。然而今日,這與“節能”二字背道而馳的華麗吊燈,卻有了些微的作用。

燈光映在那個人米色的長風衣上,映出呢子質地的紋路,顯得異常柔和。幾縷發色偏淺的長發貼著領口垂至胸前,折射了燈光竟是熠熠,給那單色外套平添了一份亮點。

意外自然的裝飾。這個自然而然的評價,不期然地竄上心頭。就在朱裔不耐地等待著並打量對方的時候,那個人也終於跨進電梯裏。

沒說話,隻是溫文有禮地一笑,點了下頭算是道謝——禮貌而生疏。

朱裔亦以點頭作為回應,隨即向邊上退去一步。可那個人並未出手按下樓層按鍵,隻是轉身望向轎廂側麵的鏡子。

在這三麵都是鏡子的狹小電梯內,隻要稍微抬下眼皮,無論任何一個方向都可以看見對方的動作。在瞥見那個人對著鏡子捋了捋頭發之後,朱裔不禁對這個男人產生了違和感。

所幸隻有十幾秒的時間,當電梯停穩的時候,朱裔邁出腳步,鞋跟在大理石地麵上敲出規則的悶響。然而不到片刻之後,慢悠悠的腳步聲,竟然緊跟著自己響起來。

從二十七樓到三十樓,都屬於朱裔所在的房地產公司。確定同事中沒有這麼一號顯眼的人物,朱裔微微挑眉,如果說是前來應聘麵試的,那麼在注意儀容的時候,是不是更應該考慮換身正裝?

但無論怎麼說,他沒有提醒的義務。就在朱裔打算忽視身後的腳步聲、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帶著笑意的清朗男聲自身後傳來——

“請問,貴公司的投訴部門,要怎麼走?”

作為地方項目主管的朱裔,並不負責任何接待任務,但是作為公司的員工,自然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當作耳背走人。不得不轉過身去的朱裔,以公式化的口氣回答:“這位先生,對外接待部門在三十樓。”

“哦。”長發青年應了一聲,然後微笑著添上一句:“我姓沈,沈文若,是你們公司旗下維亞花園的業主。”

麵對對方相當平和的微笑,朱裔沉默了一會兒,他是很想反問一句“所以?”——既然已經告訴了對方服務部門的地點,按常理不該是上樓投訴嗎?

顯然那位自稱為“沈文若”的人並不是在理解問題的能力上有著先天性的智商缺陷,事實上,朱裔曾不止一次地後悔當初職業道德太強回頭搭了腔——沈文若這個人,根本就是“難纏”二字的代名詞。

隻見長發青年揚唇笑了笑,“既然我已經將我的情況告訴你,那麼根據首席接待負責製,接下來的交涉與維權工作,我就拜托你了。”

“……”此時此刻,朱裔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對方。對於一個懂得拿出首席接待負責製來壓人的業主,想必不會太容易對付。

後悔也來不及的朱裔,隻能職業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好,我是朱裔。”

(PS:首席接待負責製,就是說當消費者進行投訴時,首先接待該消費者的部門,就必須承擔下整個投訴的工作,其中包括與各部門的協調。這種製度,這是為了防止部門間相互踢皮球、損害消費者利益的情況。)

麵對眼前這個笑麵盈盈但卻讓人聯想到“笑麵虎”三個字的業主,朱裔將對方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雖然他不由得在心中感歎先前電梯間一失手的多事,但是在麵子上他還是不得不說一句“請坐”,再為對方倒上一杯茶。

飲水機發出加熱時的微微聲響。在靜默的辦公室中,一時之間,隻能聽見水流擊在紙杯上的聲音。朱裔並不是個善於應付人的人,更不擅長安撫抱怨的業主,正在他思考著如何對付這個看起來並不太好對付的長發青年的時候,卻聽身後一聲帶著笑意的話——

“哎呀呀,看不出來。”

朱裔隨即轉身。原本應該坐在沙發上的長發青年,此時卻站定在他的辦公桌前,一手翻著本該是工工整整豎在桌角的《現代漢語詞典》。翻了兩頁,青年又拿起一本《成語詞典》瞥了瞥封底,“呼呼,還是古籍出版社的,難得。”

對於青年“自來熟”的表現,朱裔直接將其歸為了“無禮”的範疇。不願做出任何回應和解釋,他取下紙杯,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直接切入正題:“這位先生,您想投訴什麼問題?”

麵對朱裔露骨的公事化的語氣,叫“沈文若”的長發青年卻似乎並沒有接收到他“閑話少說”的潛台詞。將字典放回桌麵,沈文若晃了兩步,瞥了一眼牆邊的書櫥,才慢悠悠地晃回了沙發的位置,笑著說:“哈,現在難得看見有人工作的時候會帶上工具書了……”

“先生,”朱裔露骨地打斷對方的感慨,“請問您想投訴什麼問題?”

麵對朱裔不耐的態度,沈文若笑了笑。除了習慣性上揚的唇角,連眼睛裏也帶上了明亮的笑意,“呼呼,俗話說得好,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大早就這麼心浮氣躁,會讓一整天的心情都變得相當糟糕,那麼工作效率自然也就事倍功半了。”

“……”朱裔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開始撥打三十樓服務部的電話。

沈文若端起紙杯,喝了一口。就在朱裔撥完號碼開始等待接通的時候,沈文若輕咳一聲,“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家地下車庫裏有一截凸出來的管道,我希望你們可以幫忙處理一下。”

電話那頭依稀傳來女聲甜美的“你好”,這一頭的朱裔卻黑著臉以一句“沒事了”結束了通話。放下聽筒,朱裔努力提醒自己“對方是顧客”的這一身份,“按照房屋建造的結構,難免造成部分地下車庫有管道通過,而那些管道的位置是完全不影響使用的。我想這個問題,在您一開始看房確定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才對。”

沈文若笑著點頭,“沒錯,我知道。”

“既然您在買房的時候就已經確定問題的存在,現在來投訴,是不是有些違背常理呢?”

“哎呀呀,我並不是投訴‘車庫有管道’這個問題,”沈文若笑著攤攤手,“我隻是希望你們能派人修繕一下,或者用保溫層材料包裹一下,隻要不露出棱角撞上去不疼就行。”

“……”有正常人會沒事往管道上撞嗎?再說身為一個大男人,這種事情,自己找棉布或者無紡布裹一下就能解決的吧?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這種小事,正常人也不該是找開發商吧,“這種問題,難道不該是跟物業聯係嗎?”

“哎呀呀,按理說是沒錯啦。不過既然是建築時的遺留問題,你們開發商也有責任吧。”

“的確,”朱裔勒令自己用相對平和的語氣進行回答,“但您不覺得讓小區物業給您立刻解決一下問題,會來得更快嗎?”

沈文若笑著望向朱裔,“哈,我正巧路過這裏嘛。”

“……”朱裔無言以對,隻是瞪著長發青年溫和的笑臉。刹那間,他有種衝上去拆開對方的腦袋看看裏麵究竟裝的是什麼思維邏輯的衝動。但最終,他還是隻能麵無表情地拿起電話,撥通了社區物業公司的號碼。

在用四十二秒鍾的時間交代了事情經過和解決辦法之後,朱裔轉身,“先生,你的問題一小時之內就能解決。請問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哎呀呀,多謝。”沈文若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似乎沒有起身的意思,拿起紙杯,他又喝了一口,“話說你們的辦事效率真挺高的……”

“請問,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機械的語調,正常人都明白這不是詢問,而是露骨的逐客令。沈文若笑了笑,一口氣將水喝完,這才從柔軟的沙發上站了起來,在朱裔目光的注視之下走到門口,“呼呼,不用送了。”

朱裔沒應聲,隻是打開了門。

一腳跨出門,沈文若回頭笑笑,“哈,那就再見。”

“再見。”

冷淡地吐出客套的禮貌用語,一等對方走出屋,朱裔立刻關上了門。

彎身收拾起茶幾,朱裔捏扁了紙杯,徑直丟進了紙簍——似乎是把對長發青年的記憶,也一起貼上“不可回收”的標簽,扔進了垃圾桶一般。

朱裔自認是個相當無趣的人。哪怕明知這樓裏西裝筆挺的上班族多多少少有些斤兩,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的道理,但是對於在電梯間和認識或不認識的同行交流感情這種事情,他沒有半分寒暄的興趣,更不願意在上班高峰期與人一起擠電梯被動接收那些他並不想聽的八卦資訊。所以,朝九晚五的生活對於他來說,自動地提前了半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