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炎帝姓薑……薑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遊牧先入中部。

——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後漢書?西羌列傳》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裏,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隻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淨如湖。草原雕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麵上的鏽斑還要小。它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隻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裏去搜尋野兔,而會變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裏,連狐狸都很難找到它們。老人說過,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裏麵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遊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冬季遊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隻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隻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遊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再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最後把車放平,再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它自己。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就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養,它們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小夥伴,以後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一邊撫摸著小狼,兩人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它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它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癢癢。或者仰麵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它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它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所有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不是小丈夫,隻要沒有野狼來招引它,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它在草原上玩兒,它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它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它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它們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它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陳陣輕輕地歎氣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這些日子我又產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個牙科醫生,重新給小狼鑲上了四根鋒利的鋼牙,然後到明年開春,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以後,就悄悄把它帶到邊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裏去。那裏有狼群,沒準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經殺出一條血路,開辟了新的根據地。聰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隻要近距離接觸,白狼王就能從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緣氣味,接納咱們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鋒利鋼牙的武裝,肯定能在那邊的草原打遍天下無敵手。說不定過幾年白狼王會把王位交給咱們的小狼。這條小狼絕對是額侖草原最優秀的狼種,個性倔強又絕頂聰明,本來它就應該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殺回蒙古本土,那裏地廣人稀,才隻有200萬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圖騰的精神樂土,而且又沒有恨狼滅狼的農耕勢力,那裏遼闊廣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們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過啊,毀了這麼出色的小狼的錦繡前程……

楊克癡癡地望著邊境北方的遠山,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歎了口氣說道:你的前一個夢想,你要是再早十年來草原的話,還真沒準能夠實現。可是後一個夢想,看來是實現不了啦。你上哪兒去搬來一套貴重的牙醫設備,連旗裏醫院都沒有。老牧民鑲牙還得上800裏遠的盟醫院呢。你敢抱著一條狼,上盟醫院嗎?別再幻想下去了,再這麼下去,你就要成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嘮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場全在狼這邊了……唉,咱倆還是麵對現實吧。

回到現實中,陳陣和楊克最牽掛的還是小狼的傷,它的四隻爪掌的傷口已經痊愈,而那顆烏黑的壞牙越發鬆動,牙齦也越來越紅腫。小狼已不敢像從前那樣拚命撕扯食物,有時它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會一下子疼得鬆開食物,張大嘴倒吸涼氣,並不斷舔吮傷牙,直到疼勁兒過去,才敢用另一側的牙慢慢撕咬。

更讓陳陣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傷口,也一直沒有愈合。他連續在肉食上塗抹雲南白藥,讓小狼吞下,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進食時吞咽依然困難,而且經常咳嗽。陳陣不敢請獸醫,隻好借了幾本獸醫書,獨自慢慢琢磨。

作為過冬肉食的牛羊已經殺完凍好。陳陣的蒙古包四個人,按照牧場的規定,整個冬季每人定量是六隻大羊,共24隻,四個人還分給了一頭大牛。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沒有減下來,還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與知青相同,但糧食隻有19斤。這樣,陳陣包的肉食,就足夠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時常會有凍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來喂狗和喂狼。陳陣再也不用為小狼的食物操心了。陳陣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凍好的肉食儲存到小組的庫房裏,庫房是三間土房,建在小組的春季草場,是到團部去的必經之路。

蒙古包隻留下一筐車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庫房裏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隻有六七個小時,僅是夏季放牧時間的一半多一點兒,除了刮白毛風那種惡劣天氣之外,冬季卻是羊倌牛倌們休養生息的好日子。陳陣打算陪伴著小狼,好好讀書和整理筆記。他等著欣賞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斷上演新的精彩好戲。陳陣相信狼的桀驁、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戲劇的噴湧源泉,小狼一定不會讓他這個最癡迷的狼戲戲迷失望的。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逃到境外的野狼們將麵臨嚴酷幾倍的生存環境,可他的小狼卻生活在肉食可以敞開供應的遊牧營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經長齊,好像猛地又長大了一圈,完全像條大狼了。陳陣把手掌插進小狼厚密的狼絨裏,不見五指,還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爐似的體溫,比戴什麼手套都暖和。小狼還是不願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裝著沒聽見,叫它小狼,它就笑嗬嗬地跑來蹭你的腿和膝蓋。小母狗經常跑進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養媳”咬疼了,還常常把小母狗騎在胯下,練習本能動作,親昵而又粗暴。楊克笑眯眯地說:看來明年有門兒了……

第三場大雪終於站住。陽光下的額侖草原黃白相間,站起來看,是一片黃白色的雪原,坐下來看,卻是一片金色的牧場。嘎斯邁牧業小組將像一個原始草原部落,逐漸往遼闊而蠻荒的草原深處遷徙。陳陣又要帶著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處沒有外人幹擾、與世隔絕的冬季針茅草場。

陳陣和高建中帶上兩把鏟雪的木鍁,裝了滿滿一車幹牛糞,和兩車搭羊圈用的活動柵欄和大圍氈,趕著牛車先去新營盤打前站,鏟羊圈。兩人用了大半天時間,堆出四大堆雪,鏟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車。下午趕著三輛空牛車往回走的時候,陳陣心情很愉快,這樣一來,順便就把裝運小狼的空車也騰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三個人拆卸了蒙古包,裝車拴車,最後又順利地把小狼扣進囚籠,推上囚車,綁好拴緊。小狼憤怒地咬了幾口鐵絲壁網,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車一動,小狼又驚恐地低著頭,縮著脖,半蹲著後半身,夾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在牛車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營盤。

陳陣把小狼安頓好了以後,給小狼一頓美餐——大半個煮熟的肥羊尾,讓它體內多積累一些禦寒的脂肪。陳陣還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條,使它更容易吞咽。套著鎖鏈的小狼始終頑固堅守著兩條狼性原則:一是,進食時絕對不準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東西的時候依然六親不認,對陳陣和楊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風時絕對不讓人牽著走,否則就一拚到死。陳陣盡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這兩條原則。在天寒地凍,白雪皚皚的冬季,小狼對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過春夏秋三季。每次喂食,小狼總是齜牙咆哮,兩眼噴射“毒針”,非把陳陣撲退到離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邊吃食,而且還像野狼一樣不時向陳陣發出咆哮威脅聲。小狼雖然有傷,卻依然強壯,它用加倍的食量來抵抗傷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齒和咽喉的傷,還是影響了它的狼性氣概,原先三口兩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現在卻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進肚。陳陣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不知道小狼的傷能不能徹底痊愈。

人跡罕至的邊境冬季草原,彌散著遠比深秋更沉重的淒涼,露出雪麵的每一根飄搖的草尖上,都透出蒼老衰敗的氣息。短暫的綠季走了,槍下殘存的候鳥們飛走了,曾經勇猛喧囂,神出鬼沒的狼群已一去不再複返,淒清寂靜單調的草原更加了無生氣。陳陣心中一次次湧出茫無邊際的悲涼,他不知道蘇武當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麼熬過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無人煙的高寒雪原,如果沒有小狼和那些從北京帶來的書籍,他會不會發瘋發狂或是發癡發呆發麻發木?楊克曾說,他父親年輕時在英國留學時發現,那些接近北極圈的歐洲居民的自殺率相當高。而那片俄羅斯草原和西伯利亞荒原上,許多個世紀來流行的斯拉夫憂鬱症,也與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長的冬季連在一起。但是為什麼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卻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長的雪原上生活了幾千年呢?他們一定是靠著同草原狼緊張、激蕩和殘酷的戰爭,才獲得了代代強健的體魄與精神的。

草原狼是草原人肉體上的半個敵人,卻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師。一旦把它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寧就會帶來消沉、萎靡、頹廢和百無聊賴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敵人,將千萬年充滿豪邁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徹底摧毀。

草原狼消失了,額侖草原的烈酒銷量幾乎增長了一倍……

陳陣開始說服自己:當年的蘇武,定是仰仗著與北海草原凶猛蒙古狼的搏鬥,戰勝了寂寞的孤獨歲月。蘇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圍中,是絕不能消沉也不允許萎頓的。而且,匈奴單於配給蘇武的那個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個像嘎斯邁那樣的勇敢、強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這對患難夫妻生下的那個孩子,也定是一個敢於鑽狼洞的“巴雅爾”,這個溫暖而堅強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撐了蘇武。遺憾的是,後來出使草原的漢使,隻救出了蘇武夫婦,而那個“巴雅爾”卻永遠留在了蒙古草原。陳陣越來越堅定甚至偏激地認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終造就了不辱使命、保持漢節的偉大的蘇武。一個蘇武尚且如此,那整個草原民族呢?

狼圖騰,草原魂,草原民族自由剛毅之魂。

知青的荒涼歲月,幸而陳陣身邊的小狼始終野性勃勃。

小狼越長越大,鐵鏈顯得越來越短。敏感不吃虧的小狼隻要稍稍感到鐵鏈與它的身長比例有些“失調”,它就會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樣瘋狂抗議:拚盡全身力氣衝拽鐵鏈,衝拽木樁,要求給它增加鐵鏈長度的待遇。不達到目的,幾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傷還未長好,陳陣隻得又為小狼加長了一小截鐵鏈,隻有20厘米長。然而,陳陣不得不承認,對已經長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長的鐵鏈還是顯短,但是他不敢再給它加長了。否則,鐵鏈越長,小狼的助跑的距離就會越長,衝拽鐵鏈的力量就會越強。陳陣擔心鐵鏈總有一天會被小狼磨損衝斷。

開始采取獄中鬥爭的小狼,對拚死爭奪到的每一寸鐵鏈長度都非常珍惜,隻要鐵鏈稍一加長,它就會轉圈瘋跑,為新爭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歡。小狼的四爪一踩到了黃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領地,比捕殺了一匹肥馬駒還激狂。還不等陳陣替它清雪擴圈,小狼馬上就在新狼圈裏跑得像輪盤賭一樣瘋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幾條前後追逐的狼隊;又像打草機和粉碎機,鐵鏈狂掃,黃草破碎,草沫飛舞。小狼發瘋似地旋轉,像一個可怕的黃風怪,平地卷起龍卷風一般的黃狼黃草黃沙風圈,讓近在咫尺的陳陣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轉中,被強大的離心力像甩鏈球一樣地甩出去,逃進深山,衝出國境。

每次隻要陳陣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涼感就會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強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熱辣的狼血輸進血管,體內勃勃的生命力開始膨脹。陳陣情緒的發動機,被小狼高轉速的引擎打著了火,也轟轟隆隆地奔突起來,使他感到興奮和充實。

陳陣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小狼的表演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小狼不光是在慶祝狂歡,還好像另有企圖,小狼的興奮過去了以後,還在拚命跑。陳陣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鍛煉速度,鍛煉著越獄逃跑的本領,它企圖掙脫鐵鏈的勁頭也遠遠強於夏秋時節。這條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遼闊無邊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觸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誘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鎖。陳陣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欲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讓天性自由酷愛自由的狼目睹著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讓它得到自由,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但是陳陣不得不讓小狼繼續忍受,麵對著雪原上連大狼都難以生存的漫長嚴冬,它一旦逃離這個狼圈,隻有死路一條。小狼不斷掙鏈,更加延緩了咽喉創傷的愈合。陳陣望著小狼,心口常常一陣陣發緊發疼。他隻能增加了檢查鐵鏈、項圈和木樁的次數,嚴防它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陰謀越獄,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張著嘴,還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時還笑嗬嗬地向陳陣瞟一眼,那眼神如電光火石稍縱即逝。那個瞬間,陳陣心裏忽而覺得無比溫暖與感動——他的生命力難道已經萎縮了嗎?

他的意誌與夢想難道就此了結了嗎?麵對著小狼的野性與蓬勃,陳陣慚愧地自問。他發現小狼昂揚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幹他生命中漚煙的濕柴。那麼就讓小狼縱情發泄,盡情燃燒吧,他要讓小狼跑個痛快。

小狼又瘋跑了幾圈,開始跌跌撞撞起來,突然,它猛地刹車停步,站在那裏大口喘氣,身體晃了兩下,噗地趴倒在地。陳陣不知發生什麼事,慌忙跑進狼圈,想扶起小狼。卻發現它的兩隻狼眼,明明望著他,卻聚不攏視焦,對不準他的眼睛了。小狼掙紮了幾下,自己站了起來,晃了兩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條喝醉酒的狼。陳陣樂出了聲,顯然小狼飛速轉磨轉暈了。狼從來沒有在像驢拉磨一樣的跑道上如此瘋跑過,即使毛驢轉圈拉磨,還要蒙上眼睛,更何況是狼了。陳陣第一次見到暈狼,小狼暈得東倒西歪,難受得張大嘴直想吐。

陳陣急忙給小狼打來半盆溫水,小狼晃晃悠悠,當的一聲,鼻梁撞到了盆邊。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總算探頭喝到了水。然後張開四肢,側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來。奇怪的是,它剛剛緩過勁來,又上了賭盤轉磨瘋跑。

陳陣心裏一陣酸澀,一種更為強烈的自責突然襲來。在這荒無人跡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裏的生命發動機對他的不斷充電,才使他有力量熬過這幾乎望不見盡頭的冬季。這片肥沃而荊棘叢生的土地,充滿了兩種民族的性格和命運的衝撞,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然而,他對狼的景仰與崇拜,他試圖克服漢民族對狼的無知與偏見的研究和努力,難道真的必須以對小狼的囚禁羈押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樂為代價,才能實施與實現的嗎?

陳陣深深陷入了對自己這一行為的懷疑和憂慮之中。

該讀書了,但陳陣步履遲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賴症。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小狼做些什麼。

小狼的性格最終決定了小狼的命運。

陳陣始終認為,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最後失去了小狼,是騰格裏安排的一種必然,也是騰格裏對他良心的終生懲罰,使他成為良心上的終身罪犯,永遠得不到寬恕。

小狼傷情的突然惡化,是在一個無風、無月亮、無星星和無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額侖草原靜謐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標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後半夜,陳陣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鐵鏈嘩嘩聲驚醒。強烈的驚悚,使得他頭腦異常清醒,聽力超常靈敏。他側耳靜聽,在鐵鏈聲的間隙,隱隱地從邊境大山那邊傳來了微弱的狼嗥,斷斷續續,如簧如簫,蒼老哀傷,焦急憤懣。那些被趕出家園和國土的殘敗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剽悍的狼軍團攻殺,隻剩下白狼王和幾條傷狼孤狼,逃回了邊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邊防公路之間的無人區。然而,它們卻無法返回充滿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尋找和收攏被打散的殘兵,準備再次率兵攻殺過去,拚死一戰。

陳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聽到額侖自由狼的嗥聲了。那微弱顫抖焦急的嗥聲,卻包含了他所擔心的所有訊息。他想,畢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淚,這慘烈的嗥聲比完全聽不到嗥聲更讓人絕望。額侖草原大部分最強悍、凶猛和智慧的頭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們最先消滅。大雪覆蓋額侖草原以後,吉普車已停行,但是那些騎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換上快馬繼續去追殺殘狼。額侖草原狼好像已經沒有實力再去殺出一條血路,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地盤了。

陳陣最為擔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久違的狼嗥聲忽然喚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衝動、反抗和求戰欲。它好像是一個被囚禁的草原孤兒王子,聽到了失散已久的蒼老父王的呼聲,而且是蒼老的求援聲。它頓時變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變成一發炮彈發射出去,又急得想發出大炮一樣的轟響來回應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傷,它已經發不出一絲狼嗥聲來回應父王和同類的呼叫,它急得發瘋發狂,豁出命地衝躍、衝拽鐵鏈和木樁,不惜衝斷脖頸,也要衝斷鐵鏈,衝斷項圈,衝斷木樁。陳陣的身體感到了凍土的強烈震動,從狼圈方向傳來的那一陣陣激烈的聲響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衝擊!在吐血!小狼越衝越狠,越衝越暴烈。

陳陣嚇得掀開皮被,迅速穿上皮褲皮袍,衝出了蒙古包。手電光下,雪地上血跡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血,一次又一次的狂衝,它的項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頭,鐵鏈繃得像快繃斷的弓弦,胸口掛滿一條條的血冰。狼圈裏血沫橫飛,血氣蒸騰,殺氣騰騰。

陳陣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剛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塊羊皮。楊克也瘋了似地衝了過來,但兩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瘋狂,使它像殺紅了眼的惡魔,又簡直像一條殘忍自殺的瘋狼。兩人慌得用一塊蓋牛糞的又厚又髒的大氈子撲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戰中完全瘋了,咬地、咬氈子、咬它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還拚命甩頭掙鏈。陳陣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但他必須耐著性子一聲一聲親切地叫著小狼,小狼……不知過了多久,小狼才終於拚盡了力氣,才慢慢癱軟下來。兩人像是經曆了一場與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著白氣。

天已漸亮,兩人掀開氈子,看到了小狼瘋狂反抗、拚爭自由和渴望父愛的嚴重後果:那顆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顯然是在撕咬那塊髒氈子的時候拽斷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髒氈上的毒菌咬進傷口裏。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嚨裏不斷冒血,比那次搬家時候冒得還要凶猛,顯然是舊傷複發,而且傷上加傷。小狼瞪著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裏咽血,皮袍上,厚氈上,狼圈裏,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比殺一隻馬駒子的血似乎還要多,血都已凍凝成冰。陳陣嚇得雙腿發軟,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說:完了,這回可算完了……楊克說: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噴出來了,這樣下去血會流光的……

兩人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小狼止住血。陳陣慌忙騎馬去請畢利格阿爸。老人見到滿身是血的陳陣也嚇了一跳,急忙跟著陳陣跑過來。老人見小狼還在流血,忙問:有沒有止血藥?陳陣連忙把雲南白藥的小藥瓶全都拿了出來,一共四瓶。老人走進蒙古包,從手把肉盆裏,挑出一整個熟羊肺,用暖壺裏的熱水化開泡軟,切掉了氣管等硬物,把左右兩肺斷開,然後在軟肺表麵塗滿白藥,走到狼圈旁邊,讓陳陣喂小狼。陳陣剛把食盆送進狼圈,小狼便叼住一葉肺吞了下去。羊肺經過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脹了起來,小狼差點兒被噎住。塗著白藥的柔軟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裏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困難地通過喉嚨。泡脹的羊肺止壓了血管,並把白藥抹在了食道的傷口上。小狼費力地吞進兩葉羊肺,口中的血才漸漸減少。

老人搖了搖頭說: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傷口又在要命的喉嚨裏,就算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聽見野狼叫,你還能止住嗎?這條狼,可憐呐,不讓你養狼,你偏要養。我看著比刀子割我脖子還難受啊……這哪是狼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隸還慘。蒙古狼寧死也不肯過這種日子的……

陳陣哀求道:阿爸,我要給它養老送終,您看它還有救嗎?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給我吧…

老人瞪眼道:你還想養?趁著它還像一條狼,還有一股狼的狠勁,趕緊把它打死,讓小狼像野狼一樣戰死!別像病狗那樣窩囊死!成全它的靈魂吧!

陳陣雙手發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自己來親手打死小狼,這可是他曆經風險、千辛萬苦才養大的小狼啊。他強忍眼淚,再一次懇求:阿爸,您聽我說,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臉一沉,氣得猛咳了幾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們漢人永遠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說完,老人氣呼呼地跨上馬,朝馬狠狠抽了一鞭,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陳陣心裏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靈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兩個人像木樁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楊克用靴子踢著雪地,低頭說:阿爸從來沒對咱倆發過這麼大的火呢……小狼已經不是狼崽了,它長大了,它會為了自由跟咱們拚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寧死”的種族。照這個樣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還是聽阿爸的話吧,給小狼最後一次做狼的尊嚴……

陳陣的淚在麵頰上凍成了一長串冰珠。他長歎一聲說:我何嚐不理解阿爸說的意思?可是從感情上,我下得了這個手嗎?將來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都不會像養小狼這樣玩兒命地疼他了……讓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過量的小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狼圈的邊緣,用爪子刨了圈外幾大塊雪,張嘴就要吃。陳陣急忙抱住了它,問楊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來止疼,該不該讓它吃?

楊克說: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麼多血能不渴嗎?我看現在一切都隨它,由它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吧。

陳陣鬆開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塊。虛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渾身劇烈抖動,猶如古代被剝了皮袍罰凍的草原奴隸。小狼終於站不住了,癱倒在地,它費力地蜷縮起來,用大尾巴彎過來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臉。小狼還在發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它全身都會痙攣般地顫抖,到吐氣的時候顫抖才會減弱,一顫一吸一停,久久無法止息。陳陣的心也開始痙攣,他從來沒有見過小狼這樣軟弱無助,他找來一條厚氈蓋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間覺得小狼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脫離它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原來養的那條小狼了。

到了中午,陳陣給小狼煮了一鍋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塊拌溫了以後,端去喂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氣,擺出狼吞虎咽的貪婪架勢,然而,它卻再沒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邊吃邊滴血邊咳嗽。咽喉深處的傷口仍然在出血,平時一頓就能消滅的一鍋肉粥,竟然吃了兩天三頓。

那兩天裏,陳陣和楊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膽地輪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頓比一頓吃得少,最後一頓幾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陳陣趕緊騎上快馬,帶了三瓶草原白酒,請來了大隊獸醫。獸醫看了滿地的血就說:別費事了,虧得是條狼,要是條狗,早就沒命啦。

獸醫連一粒藥也沒給,躍上馬就去了別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陳陣一出包,發現小狼自己扒開氈子,躺在地上後仰著脖子急促喘氣。他和楊克跑去一看,兩人都慌了手腳。小狼的脖子腫得快被項圈勒破,隻能後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氣。陳陣急忙給小狼的項圈鬆了兩個扣,小狼大口喘氣,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穩,它又掙紮地站起來。兩人掐開小狼的嘴,隻見半邊牙床和整個喉嚨腫得像巨大的腫瘤,表皮已經開始潰爛。

陳陣絕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掙紮地撐起兩條前腿,勉強端坐在他的麵前,半張著嘴,半吐著舌頭,滴著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樣地看著陳陣,好像有話要跟他說,然而卻喘得一點兒聲音也吐不出來。陳陣淚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小狼最後一次緊緊地碰了碰額頭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堅持不住,兩條負重的前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

陳陣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鐵釺,然後轉過身,又把鐵釺藏到身後,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著急促喘息,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眼看就要倒下。陳陣急忙轉到小狼的身後,高舉鐵釺,用足全身的力氣,朝小狼的後腦砸了下去。小狼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軟軟倒在地上,像一頭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後一刻……

那個瞬間,陳陣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擊出體外,他似乎又聽到靈魂衝出天靈蓋的錚錚聲響,這次飛出的靈魂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陳陣像一段慘白的冰柱,凍凝在狼圈裏……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全跑了過來,看到已經倒地死去的小狼,上來聞了聞,都驚嚇得跑散了。隻有二郎衝著兩位主人憤怒地狂吼不止。

楊克噙著淚水說:剩下的事情,也該像畢利格阿爸那樣來做。我來剝狼皮筒,你進包歇歇吧。

陳陣木木地說:是咱們倆一起掏的狼崽,最後就讓咱倆一起剝皮筒,送它去騰格裏吧。

兩人控製著發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剝出了狼皮筒,狼毛依舊濃密油亮,但狼身已隻剩下一層瘦膘。楊克把狼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頂上,陳陣拿了一個幹淨的麻袋,裝上小狼的肉身,拴在馬鞍後麵。兩人騎馬上山,跑到一個山頂,找到幾塊布滿白色鷹糞的岩石,用馬蹄袖掃淨了雪,把小狼的屍體輕輕地平放在上麵。他倆臨時選擇的天葬場寒冷肅穆,脫去戰袍的小狼已麵目全非,陳陣已完全不認識自己的小狼了,隻覺得它像所有戰死沙場、被人剝了皮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樣。陳陣和楊克麵對寶貝小狼慘白的屍體,卻沒有了一滴眼淚。在蒙古草原,幾乎每一條蒙古狼都是毛茸茸地來,赤條條地去,把勇敢、強悍和智慧,以及美麗的草原留在人間。此刻的小狼,雖已脫去戰袍,但也卸下了鎖鏈,它終於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員和所有戰死的草原狼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麵對坦蕩曠達的草原。小狼從此將正式回歸狼群,重歸草原戰士的行列,騰格裏是一定不會拒絕小狼的靈魂的。

他倆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了看天空,已有兩隻蒼鷹正在頭頂上空盤旋。兩人再低頭看看小狼,它的身體已經凍硬了薄薄一層,陳陣和楊克急忙上馬下山。等他倆走到草甸的時候,回頭看,那兩隻鷹已經螺旋下降到山頂岩石附近。小狼還沒有凍硬,它將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鷹帶上高高的騰格裏。

回到家,高建中已經挑好了一根長達六七米的樺木杆,放在蒙古包門前,並在狼皮筒裏塞滿了黃幹草。陳陣將細皮繩穿進小狼的鼻孔,再把皮繩的另一端拴在樺木杆的頂端。三個人把筆直的樺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門前的大雪堆裏。

猛烈的西北風,將小狼的長長皮筒吹得橫在天空,把它的戰袍梳理得幹淨流暢,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裝。蒙古包煙筒冒出的白煙,在小狼身下飄動。小狼猶如騰雲駕霧,在雲煙中自由快樂地翻滾飛舞。此時它的脖子上再沒有鐵鏈枷鎖,它的腳下再沒有狹小的牢地。

陳陣和楊克久久地仰望著空中的小狼,仰望騰格裏。陳陣低低自語:小狼,小狼,騰格裏會告訴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夢裏咬我,狠狠地咬吧……

陳陣迷茫的目光追隨著小狼調皮而生動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麗威武的外形裏似乎仍然包裹著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靈。突然,小狼長長的筒形身體和長長的毛茸茸大尾巴,像遊龍一樣地拱動了幾下,陳陣心裏暗暗一驚,他似乎看到了飛雲飛雪裏的狼首龍身的飛龍。小狼的長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動了幾下,像是在用力遊動加速……風聲呼嘯、白毛狂飛,小狼像一條金色的飛龍,騰雲駕霧,載雪乘風,快樂飛翔,飛向騰格裏、飛向天狼星、飛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飛向千萬年來所有戰死的蒙古草原狼的靈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陳陣相信,他已見到了真正屬於自己內心的狼圖騰。

尾聲額侖狼群消失以後的第二年早春,兵團下令減少草原狗的數量,以節約寶貴的牛羊肉食,用來供應沒有油水的農業團。首先遭此厄運的是狗崽們。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幾乎都被拋上騰格裏。額侖草原到處都能聽到母狗們淒厲的哭嚎聲,還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並叼著死狗崽發瘋轉圈。草原女人們嚎啕大哭,男人們則默默流淚。草原大狗和獵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半年後,二郎遠離蒙古包,又在草叢中沉思發呆的時候,被一輛兵團戰士的卡車上的人開槍打死,拉走。陳陣、楊克、張繼原和高建中狂怒地衝到團部和兩個連部,但是一直未能找到凶手。所有新來的漢人在吃狗肉上結成統一戰線,把凶手藏得像被異族追捕的英雄一樣。

四年後一個白毛風肆虐的淩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壯年人騎著馬駕著一輛牛車向邊防公路跑去,牛車上載著畢利格老人的遺體。大隊的三個天葬場已有兩處棄之不用,一些牧民死後已改為漢式的土葬。隻有畢利格老人堅持要到可能還有狼的地方去。他的遺囑是讓他的兩個遠房兄弟,把他送到邊防公路以北的無人區。

據老人的弟弟說,那夜,邊防公路的北麵,狼嗥聲一夜沒停,一直嗥到天亮。

陳陣、楊克和張繼原都認為,畢利格阿爸是痛苦的、也是幸運的老人。因為他是額侖草原最後一個由草原天葬而魂歸騰格裏的蒙古族老人。此後,草原狼群再也沒有回到過額侖草原。

不久,陳陣、楊克和高建中被先後抽調到連部。楊克當小學老師,高建中去了機務隊開拖拉機,陳陣當倉庫保管員,隻有張繼原仍被牧民留在馬群當馬倌。伊勒和它的孩子們都留給了巴圖、嘎斯邁一家,忠心的黃黃卻拋棄妻兒跟著陳陣到了連部。但是隻要嘎斯邁的牛車狗群一到連部,黃黃就會跟妻兒玩個痛快,而且每次車一走,它就會跟車回牧業隊,攔也攔不住,每次都要呆上好多天才自己單獨一個跑回陳陣身邊。不管牧業組搬得再遠,甚至一百多裏遠,它都會回來。可每次回來以後都悶悶不樂。陳陣擔心黃黃半路出事,可是見它每次都能平安回來,也就大意了,他也不忍剝奪黃黃探親和探望草原的自由和快樂。然而,一年後黃黃還是走“丟”了。草原人都知道草原狗不會迷路,也不會落入狼口。額侖狼已經消失,即使狼群還在,草原上也從未有過狼群截殺孤狗的先例。半路截殺黃黃的隻有人,那些不是草原人的人……

陳陣和楊克又回到漢人為主的圈子裏,過著純漢式的定居生活。周圍大多是內地來的轉業軍人和他們的家屬,以及來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團戰士。然而,他倆從情感上卻永遠不能真正地返回漢式生活了。兩人在工作和自學之餘經常登上連部附近的小山頂,久久遙望西北的騰格裏,在亮得耀眼、高聳的雲朵裏,尋找小狼和畢利格阿爸的麵龐和身影……

1975年,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被正式解散。但水草豐美的馬駒子河流域,卻早已被墾成了大片沙地。房子、機器、汽車、拖拉機,以及大部分職工和他們的觀念、生活方式還都留在草原。額侖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如果聽到哪個蒙古包被狼咬死一隻羊,一定會被人們議論好幾天,而聽到馬蹄陷入鼠洞,人馬被摔傷的事情卻漸漸多了起來。

幾年後,陳陣在返回北京報考研究生之前,借了一匹馬,去向巴圖和嘎斯邁一家道別,然後特地去看望了小狼出生的那個百年老洞。老洞依然幽深結實,洞裏半尺的地方已結了蜘蛛網,有兩隻細長的綠螞蚱在網上掙紮。陳陣扒開草探頭往洞裏看,洞中溢出一股土腥味,原先那濃重嗆鼻的狼氣味早已消失。老洞前,原來七條小狼崽玩耍和曬太陽的平台已長滿了高高的草棵子……陳陣在洞旁坐了很久,身邊沒有小狼,沒有獵狗,甚至連一條小狗崽也沒有了。

在北京知青赴額侖草原插隊30周年的夏季,陳陣和楊克駕著一輛藍色“切諾基”離開了京城,駛向額侖草原。

陳陣在社科院研究生院畢業以後,一直在一所大學的研究所從事國情和體製改革的研究。楊克取得法學學士學位以後,又拿下碩士學位和律師資格,此時他已經是北京一家聲譽良好的律師事務所的創辦人。這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懼重返草原。然而30周年這個“人生經曆”的“而立”之年,使他倆立定決心重返額侖草原。他倆將去看望他們的草原親友,看望他們不敢再看的“烏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山下那個小狼的故洞。陳陣還想再到草原感受並驗證一下自己學術書稿中的論點。

吉普車一進入內蒙古地界,天空依然湛藍。然而,隻有在草原長期生活過的人知道,騰格裏已經不是原來的騰格裏了,天空幹燥得沒有一絲雲。草原的騰格裏幾乎變成了沙地的騰格裏。幹熱的天空之下,望不見茂密的青草,稀疏幹黃的沙草地之間是大片大片的板結沙地,像鋪滿了一張張巨大的粗砂紙。幹沙半蓋的公路上,一輛輛拉著牛羊的鐵籠卡車,卷著黃塵撲麵而來,駛向關內。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一個蒙古包、一群馬、一群牛。偶爾見到一群羊,則亂毛髒黑、又瘦又小,連從前額侖草原的處理羊都不如……兩人幾乎打消了繼續前行的願望。他倆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濕潤碧綠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幹塵洗掉,被“砂紙”磨損。

楊克在路邊停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幹塵對陳陣說:前十來年實在太忙了,沒時間回草原看看。這兩年,我下麵的人都可以獨當一麵了,這才騰出空兒。可說真的,我心裏還是怕見草原。今年春天張繼原回了一趟額侖,他跟我講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兒。我作了那麼長時間的精神準備,沒想到草原沙化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陳陣拍了拍方向盤說:讓我來開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們就親眼看到他所預言的惡果了。咱倆還真得回額侖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個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洞是稱霸草原千萬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唯一遺跡了。

楊克說:百年老洞都是最結實的洞,幾百年都塌不了,才過了20多年也準保塌不了。老洞那麼深,沒一百年風沙也準保填不滿它。

陳陣說:我也想念烏力吉,真想再見到他,再向他好好請教請教狼學和草原學。隻可惜,他對草原傷透了心,退休以後就離開了草原進了城,住到女兒家裏養病去了。中國沒有競爭選拔人才的科學民主機製,耿直的優秀人才總被壓在下麵。這位中國少有的狼專家和草原專家就這麼被徹底埋沒了。我看,體製黃沙比草原黃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塵暴的真正源頭之一。

吉普車在幹塵熱風中行駛了1000多公裏,直到把兩條胳膊曬疼曬黑,兩人才接近額侖草原。第二天,吉普車進入額侖,畢竟額侖草原是烏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邊境,兩人總算見到了連成片的稀疏草場。額侖還算是綠的,但是,不能低頭看,一低頭,草場便清澈見底,可以看清地麵的沙塵和沙礫。而在過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陳草羊糞馬糞的腐殖質,甚至還長著像豆芽菜那樣的細長灰頭蘑菇。陳陣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寫草原初春的古代詩句,他苦澀地吟道:“草色遙看近卻無。”兩人的心懸了起來。他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千年古河,河水沒馬膝,甚至貼馬腹。從前隻有大卡車才能涉水過河,軍吉普車隻能加足馬力衝水才能利用慣性過河。到草原雨季,這條河經常可以讓牧場斷郵短糧斷百貨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陳陣和楊克正商量用什麼辦法過河,“切諾基”卻已到達河岸,兩人往下一看都閉上了口。離開草原時還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經水落石出,河床上隻剩下一片濕漉漉的河沙、曬幹表麵的碎石和幾條蚯蚓般細小的水流。吉普車輕鬆過河,他倆的心卻越發沉重。

過河不久,兩人仿佛進入草原戰場,廣袤的額侖到處都布滿了水泥樁柱和鐵絲網。吉普車竟然在鐵絲網攔出的通道裏行駛。陳陣再仔細觀察鐵絲網,發現每塊被鐵絲網圈起來的草場大約有幾百畝,裏麵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場,可以看得見草下的沙地。楊克說:這就是所謂的“草庫侖”了,牧區的草場和牲畜承包到戶以後,家家都圈出一塊草場留作接羔草場,夏秋冬三季不動。陳陣說:這點兒草怎麼夠啊?楊克說:我聽說這幾年牧民都開始減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經減了一半了。

又路過幾個“草庫侖”,兩人發現每個草庫侖中間都蓋有三四間紅磚瓦房和接羔棚圈。但在這個季節房子裏都沒有住人,煙囪不冒煙,門前也沒有狗和牛犢。牧民可能都趕著畜群遷到深山裏的無主草場去了。陳陣望著草原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感慨道:在這盛產蒙古最出名的烏珠穆沁戰馬的草場,過去誰敢修建鐵絲網啊?到了晚上,那還不成了絆馬索,把馬勒傷勒死?可如今,那曾經震撼世界的蒙古馬,終於被人趕出了蒙古草原。聽說牧民大多騎著摩托車放羊了。電視上還把這件事當做牧民生活富裕的標誌來宣傳,實際上是草原已經拿不出那麼多的草來養馬了。狼沒了以後就是馬,馬沒了以後就是牛羊了。馬背上的民族已經變成摩托車上的民族,以後沒準會變成生態難民族……咱們總算見到了農耕文明對遊牧文明的“偉大勝利”。現在政治上已經發展到“一國兩製”,可是漢民族在意識深處仍然死抱著“多區一製”,不管農區牧區,林區漁區,城區鄉區,統統一鍋燴,炮製成一個“大一統”口味。“偉大勝利”之後就是巨大的財政補貼,可是即便貼上100年,草原的損失也補不回來了。

兩人沿著土路向原來的連部所在地開去,他倆急於想見到牧民,見到人。但是,翻繞過那道熟悉的山梁,原連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黃的沙草地,老鼠亂竄,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幹沙一攤又一攤。原先的幾排磚房土房已經一間不剩。陳陣駕著車在曾經喧鬧的連部轉了一圈,竟連一條牆基也沒有壓到,卻幾次陷到壓塌的鼠窩裏。兩人才離開這裏20年,所有殘基卻已被一年疊一層的黃沙掩蓋得如此幹淨。

陳陣歎道:草原無狼鼠稱王。深挖洞,廣積糧,誰說老鼠不稱霸?中國人雖然也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是潛意識裏卻尊崇鼠性,十二生肖鼠為首。子鼠與子民,與小農意識在目光、生育、墾殖和頑固方麵何其相似。

楊克替換了陳陣,瘋似地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個小山包。登高遠望,才總算在北麵找到了一些牛群和幾座冒著炊煙的房子,但還是沒有發現一個蒙古包。楊克立即駕車向最近的炊煙疾馳而去。剛走出十幾裏,忽然遠處土路上卷起長長一溜黃塵,陳陣多麼希望是馬倌的一匹快馬啊。開到近處卻發現是一輛鋥亮的雅馬哈摩托車。一位身著夾克衫,頭戴棒球帽的十五六歲蒙古少年,一個原地掉頭急刹車,停在吉普車的旁邊。陳陣吃驚地發現少年肩上竟然斜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摩托車的後座旁邊還掛著一隻半大的老鷹,正滴著血。陳陣眼前立即閃現老阿爸第一次見到這種槍驚惶失色的眼神。他沒想到蒙古孩子也已經擁有這種武器,而且還坐在更先進的進口兩輪機器上使用這種武器。

楊克急忙用蒙語問候,並亮明自己的身份,報了自家的名字。少年白紅的臉上露出陌生和冷淡,他一邊瞪大眼睛望著“切諾基”,一邊用東北口音的漢話說,他是朝魯的小兒子,從盟裏中學回家過暑假。陳陣想了半天才想起,朝魯是外來戶,是原場部管基建隊的一個小幹部。聽張繼原等同學說,草原改製以後,所有兵團和牧場留下的轉業軍人和場部職工也都分到了草場和牲畜,變成了漢式生活方式的牧民,額侖草原憑空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的漢式定居牧業點。

陳陣問:你打老鷹幹什麼?

少年說:玩唄。

你是個中學生,難道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

老鷹叼羊羔,怎麼不可以打?額侖的老鼠太多,打死幾隻老鷹,外蒙的老鷹馬上又會飛過來的。

楊克問了巴圖和嘎斯邁家的地點。少年指了指北邊說,過了邊防公路,最北邊的,最大的一個石圈就是他們家。說完,急轉180度,頭也不回地朝著老鷹盤旋的山頭衝去了。

楊克和陳陣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額侖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越來越強地排斥他倆的到來。楊克說:咱們誰家也別去,先直奔巴圖家。隻有見到嘎斯邁他們,咱倆才不是外人。

吉普車加快車速,沿著他倆熟悉的草原遷場古道朝邊防公路飛馳。陳陣開始尋找山包上的旱獺,微微突起的古老獺洞平台依然散布在山包上,獺洞旁邊的草也比較高。然而,跑了幾十裏,卻一隻獺子也沒有發現。楊克說:連小孩都有了小口徑步槍,你還能找到獺子嗎?陳陣隻好收回目光。

吉普車路過幾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衝出來的狗卻又少又小,一般隻有兩三條,而狗的體格竟比北京別墅區裏的“黑背”狼狗還要小。從前吉普車路過蒙古包,被七八條十幾條毛茸茸巨狗包圍追咬的嚇人場麵見不到了,狗的吼聲再也沒有了以前能嚇住草原狼的那種凶狠氣概。楊克說:狼沒了以後就是狗,狗沒了以後就是戰鬥,戰鬥沒了以後就隻剩下懶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裏的狗更早成為人們的寵物。

陳陣歎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它還活著,這些苗條的狗還能叫做狗嗎?

楊克說:草原沒了狼,其他各個環節全鬆扣了。沒有狼,猛狗變成了寵物,戰馬變成了旅遊腳力和留影道具。

陳陣揉了揉吹進眼裏的沙子,說:漢人對草原一無所知,現在的政策對草原功能的定位還是沒定準,重經濟,輕生態。內蒙古草原是華夏的生態和生命的屏障,應該把內蒙古草原定為生態特區,給予生態財政補貼,實行特別通行證製度,嚴禁農業、工業和流民進入草原。

吉普車進入原來二隊的黃金寶地——春季接羔草場,可眼前一片斑駁。禿地與沙草一色,硝粉與黃塵齊飛。陳陣滿目幹澀,望著草甸東北邊遠遠的黑石山,他真想讓楊克把車直接開到那裏的山腳下。

楊克說:我在電視裏看了20年的《動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罵你和罵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欠草原那麼重的債。內蒙古草原腹地七條最棒的小狼崽,個個都是珍稀品種,全死在你的手裏了。我成為你的最大幫凶。現在我兒子一提起這件事,就罵我愚昧!農民!殘忍!

唉,從現代法律上講,我的法律責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窩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個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雲南的孽債,還可挽回,補救,而且還能重新找回那麼可愛的女兒,讓我好生羨慕。可你我的孽債,真是無可挽回了……還是女兒好啊。我那個兒子,在家裏是條狼,可一出門連隻山羊都不如。被同學一連搶走三個錢包,都不敢吭一聲。

陳陣默然。楊克又問:你這20年,國內國外,模型體製,經濟政治,農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為什麼最後又轉回到國民性的課題上來?

陳陣反問道:難道你認為這個問題不解決,其他的問題能得到最終解決嗎?

楊克想了想說道:那倒也是。自從魯迅先生提出國民性的問題以後,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中國人好像始終就除不掉那個病根……改革20年了,進步不小,可走起來還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個時間先給我開個講座吧。

吉普車一過高坡上的邊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長的邊境線,兩人都驚大了眼睛。原先20多裏寬的軍事禁區和無人區,終於被人畜的增長壓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興旺的牧場。這裏竟是行駛1000多公裏以後所見的唯一還能叫做草原的草場。草場的草雖然比過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綠,被軍事禁區保護了幾十年的草地還沒有明顯地出現沙化的跡象。大概也受到邊境那邊原始草原的濕氣侵漫,這片草場竟顯出一些被霧露滋潤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見的幹黃蕭條印象頓時為之一掃。草場上紅磚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邊境線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個人承包草場的中心。眼前的邊境線草場散布著數十群牛羊,使兩人吃驚的是羊群,每群羊龐大無比,大多超過3000隻,有的甚至多達4000隻。遊牧已變成定居定牧。

楊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裏的羊群也太大了,咱倆可從來沒有放過這麼大的羊群,比咱倆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還不得累死啊?

陳陣說:原來的羊群是集體的,要是歸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過來。個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還可以提供就業崗位,利益刺激勞動積極性嘛。

陳陣麵對如此興旺的定居牧場,卻感到腳下發虛。從前在夏季新草場集中紮營,集中放牧,人們都不用擔心,牧草啃矮了,還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場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庫侖”裏的草以外,再沒有其他草場了。兩人都急於想知道牧民以後怎麼辦?陳陣覺得這也許是內蒙古草原最後的一線虛假繁榮了。

兩輛摩托車和一匹快馬向“切諾基”衝來。陳陣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草原騎手。摩托車還是比馬先衝到吉普車跟前,一個身著藍色蒙古單袍的壯漢刹住了車。陳陣和楊克幾乎同時高喊:巴雅!巴雅!兩人跳下吉普車,高大的巴雅爾像熊一樣地抱住陳陣,氣籲籲地說:陳陳(陣)!陳陳(陣)!阿孃一看到車就知道你來了,她讓我來接你回家。說完又狠狠抱了抱陳陣,然後又去抱楊克,又說:阿孃知道陳陳來你也一定來,都住我家去吧。

兩個小青年也跳下馬,跳下車。一個十六七歲,一個十四五歲。巴雅爾說:趕緊叫爺爺,這是陳爺爺,這是楊爺爺。兩個孩子叫過以後,便圍著“切諾基”轉著看。巴雅爾又說:這兩個孩子放暑假,剛從盟裏回來。我想往後讓他倆到北京上大學,這兩個孩子就可以交給你們倆了。快上車吧!阿孃聽張繼原說你們倆要來,都快想出病來了。

吉普車跟著摩托車和快馬朝最遠處的炊煙處衝去。巴圖和嘎斯邁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迎出了兩裏地,陳陣跳下車,大喊:阿孃!阿孃!巴圖!和兩位老人熱淚擁抱,嘎斯邁的淚水滴在陳陣的肩膀上。她雙拳敲砸陳陣的肩頭,生氣地說:你20年也不回來!別的知青都回來過兩三次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啦!陳陣說:你可不能死,是我該死,讓我先死好了!嘎斯邁用粗糙的手掌擦幹陳陣的眼淚,說:我知道你一讀進書裏麵,就連你自個兒的親阿爸親額吉都忘啦,哪還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陳陣說: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寫草原的書,還寫阿爸你們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們在一起。陳陣急忙扶兩位老人上車,將車開到家。

這個家有一個巨大的石圈,要比從前牧業隊的石圈大兩倍。車過石圈,在圈牆的西麵是一排寬大的新瓦房,帶有電視天線和風力發電機。房子的西窗下還停著一輛帆布篷已經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車。房子和石圈周圍方圓一裏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長著半人高的灰灰菜。陳陣在房前停下了車。他離開額侖草原20年,再回來時卻跨不進老阿爸住過的蒙古包了,心裏頓感失望。

陳陣和楊克從車上卸下好煙好酒、罐頭飲料、果凍奶糖、披肩護膝、皮帶打火機、“敵殺死”等等禮物,抱進蒙古式的客廳。客廳有40多平米,沙發茶幾,電視錄像,酒櫃酒具一應俱全。一幅淡黃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掛毯,掛在牆壁正中,圓眼吊睛和藹地望著他的蒙古子孫和客人。陳陣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會兒。

嘎斯邁說:這是阿爸的一個親戚,從外蒙回額侖老家探親的時候帶來的。那個親戚還說,這邊真富啊,道路特別好,就是教育和草場不如那邊……

一家人坐下來喝奶茶,吃新鮮奶食。

嘎斯邁已經不愛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卻很領這份情。她微笑道:你還真沒有忘記我,那時候你給狗吃都不給我吃。嘎斯邁很快就對她從未見過的果凍讚不絕口,學著陳陣的動作,往嘴裏擠了一個又一個。她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牙掉沒了?帶來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東西。

陳陣摸了摸鬢角說:連我都老了,白頭發都有了,牙也掉了幾顆,我哪能忘記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講過你敢一個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還把尾巴骨頭掰斷。好多人都想到草原來旅遊,還想見見您呐。

嘎斯邁連忙擺手道:不見!不見!外蒙的親戚講,他們那兒有專門保護狼的地盤,不讓打狼了。這會兒咱們電視裏也講不讓打狼了,你怎麼盡跟人家講我的壞事兒呢?

天色已暗,房外傳來熟悉的羊蹄聲。陳陣和楊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過來。一個漢裝打扮的羊倌,騎著馬轟趕著羊群。陳陣猜想這可能就是額侖草原上新出現的雇工。兩人上前幫著慢慢趕羊入圈。巴圖微笑道:你們兩個羊倌的老本行還真沒忘,20多年了,還知道吃飽的羊群不能快趕。

陳陣笑道:草原的事,我一點兒都忘不了的。又問:這群羊真夠大的,有多少隻?

巴圖說:3800多隻吧。

楊克噓了一聲說:大大小小這些羊,就算平均一隻羊150—170元,那你的家產,光羊群就價值六七十萬元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車、摩托車,你已經是個百萬富翁啦。

巴圖說:沙地上的財產靠不住啊。要是這片草場往後也跟外來戶的草場那樣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貧下中牧了。

楊克問:分給你家的草場能養多少羊啊?

巴圖將圈門關好,說: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場可以養2000多隻羊;要是天旱,就隻能養1000隻。這些年連著旱,四五年沒下過透雨了,這會兒能養1000隻都難啊。

陳陣聽得嚇了一跳,忙問:那你怎麼敢養這麼多的羊呢?

巴圖說:你準是要說我不管載畜量了吧。住在這片草場的都是原來嘎斯邁牧業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帶出來的兵,都懂載畜量,知道愛惜草場。我養這麼多的羊,有一半隻養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賣掉2000隻,把當年的1400多隻大羔子,還有幾百隻羯羊、老母羊全賣掉。草場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夠羊群過大半個冬天了。我再把賣羊得的錢,拿出一小半買一大圈青幹草,整群羊就能過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趕到深山的荒草場去,這些年天旱,蚊子都幹死了,羊群在深山裏也能抓上點兒膘……

回到客廳,巴圖繼續說:我們小組的人家還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養羊,草賴就少養羊。養羊跟著騰格裏走,跟著草走,不跟人的貪心走。可是那些外來戶哪懂草原老規矩,自個兒草場的草啃沒了,就常常趕羊過來偷吃草,真讓人生氣。還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討厭,把分到的羊全換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現在就靠出租自個兒的草場活命,一年收一兩萬租金。

陳陣問:誰來租草場?

巴圖憤憤地說:一些從半農半牧區新來的外來戶,這幫人根本不顧載畜量,隻能養500隻羊的草場,他們就敢養2000隻、3000隻,狠狠啃上幾年,把草場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賣光了羊,帶著錢回老家做買賣去了。

楊克對陳陣說:沒想到外來的“過江龍”越鬧越成勢了,草原早晚都得毀在他們的手裏。

陳陣對巴圖和嘎斯邁的草場和家業有了點兒信心,說:看到咱們家的日子過得這麼好我真高興啊。

嘎斯邁搖搖頭說:大草場壞了,我家的小草場也保不住啊。草原幹了,騰格裏就不下雨,我們這些家的草場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個孩子上學,還要留出錢給孩子結婚蓋房子,還要看病,還要存一大筆錢防大災……現在的孩子都隻顧眼前,看什麼就想買什麼……剛才他們看見你們的高級車了,一個勁兒想讓巴雅買你們這樣的車。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後,年輕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規矩了,拚命多養羊,用羊來換好車,好房子,好衣服……

楊克說:怪不得我一下車這小哥倆就纏著我問這車多少錢。

嘎斯邁說:蒙古人也應該搞計劃生育,孩子多了,草原養不起他們啊。這兩個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後結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顯小了,他們就更想多養了,可草場就這麼大。這小片草場要是再蓋幾個房子,草場就要被壓死了……

巴雅爾一直在屋外殺羊,過了一會兒,他的妻子,一個同樣結實的蒙古女人,端進來滿滿一大盆手把肉。陳陣和楊克也拿出各式罐頭和真空包裝食品。天尚未暗下來,客廳裏的電燈卻突然亮了。

陳陣對巴圖說:嘿!真亮堂!牧民終於不用點羊油燈了。那時候我湊近油燈看書,常常把頭發燒焦。

楊克問:風力發電機發出的電能用多長時間?

巴圖笑著回答道:有風的時候,風力發電機轉一天,把電存到蓄電池裏,這些電可以用兩個小時,要是不夠用,我還有小型柴油發電機呢。

不一會兒房外響起一片喇叭聲,整個嘎斯邁“部落”的人幾乎都開著吉普車和騎著摩托車來了,把寬大的客廳擠成了罐頭。草原老朋友相見,情感分外火辣,陳陣和楊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蘭木紮布仍然瞪著狼眼,梗著牛脖子,這會兒又擼著山羊胡子,衝著楊克大叫:你為啥不娶薩仁其其格?把她帶到北京去!罰……罰……罰酒!

楊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慚:你說吧!百靈鳥雙雙飛,一個翅膀掛幾杯?

老友們驚愕!酒量已不如當年的蘭木紮布忙改口道:不……不對!不……不罰酒!罰你把你的高級車借……借我開一天。我要過……過過好車癮!

楊克說:是你說,我這個“羊羔”配不上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車好辦,可明天你開車不能喝一滴酒!

蘭木紮布一人把著一瓶瀘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說:我……我沒眼力啊!你沒娶薩仁其其格倒也沒啥。可我為啥就沒把我的小妹妹烏蘭嫁給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師上陣啦。這些年破壞草場的人太多,還到處挖大坑找礦石,找不著,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給我們草原一點兒錢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給草原法律和律師!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說好了!明天我就來開你的車!你先把鑰匙給我!

接著,沙茨楞、桑傑等各位老友都來借車。

楊克已醉得大方之極,連說:成!成!成!往後你們打官司也找我吧。說完便把車鑰匙扔給了蘭木紮布。

眾人狂笑。接著便是全部落的豪飲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後,大夥兒都選擇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騰格爾的歌。歌聲高亢蒼涼,狼聲歐音悠長,如簫如簧:……這……就歐……是……蒙古歐……人……熱……愛……故歐……鄉的人……

酒歌通宵達旦,眾友淚水漣漣。

酒宴上,陳陣和楊克像北京“二鍋頭”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單,一天兩家,家家酒宴,頓頓歌會。那輛藍色“切諾基”成了好友們的試用車、過癮車和買酒運酒的專用車,並用它接來其他小組的老友們。巴圖家門口成了停車場,第二天下午幾乎半個大隊的吉普車和摩托車都停在這裏,騎馬來的卻很少。牧民說,要不是冬天雪大,騎摩托車放不了羊還得騎馬,可能蒙古馬早就沒人養了。原來二大隊的四群馬,現在就剩一群,還沒有原來的半群大。巴圖說:狼沒了,草少了,馬懶了,跑不快了,個兒頭也沒從前大了,額侖馬沒人要嘍。陳陣還發現,畢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楊克教的那些小學生已經成為額侖牧業的主力軍。

三天之內兩人喝得血壓升高,心動過速。不過,草原上的漢家菜園子已成規模,酒桌上天天頓頓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醬,要不然,他倆的血脂膽固醇也要升高。連日的酒宴,小組的牧業也癱了一半,全靠外來雇工支撐。陳陣問過雇工,他們每月的工資是200元加兩隻大羊,同時管吃管住,幹得好年終還有獎勵。有一位雇工說,他是額侖西南邊400裏一個蘇木(鄉)的牧民,前幾年他家也有1700多隻羊,日子不比額侖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個牧工。可是草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場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餓死一大半,他隻好出來打工。可是一年下來掙到的二三十隻大羊也不能運回老家,老家沒草,活羊沒用了,隻好賣掉,換成錢帶回家……

兩人在各自的老房東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緩過神來。第四天,陳陣又和嘎斯邁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陳陣和楊克駕車開往黑石山方向。

理 性 探 掘——關於狼圖騰的講座與對話吉普車一過邊防公路,就可以隱約看見東南遠處的黑石山。楊克駕著車在草原土路緩緩行駛。

陳陣歎道:草原狼的存在是草原存在的生態指標,狼沒了,草原也就沒了魂。現在的草原生活已經變質,我真懷念從前碧綠的原始大草原。作為現代人,在中原漢地最忌懷舊,一懷舊就懷到農耕、封建、專製和“大鍋飯”那裏去了。可是對草原,懷舊卻是所有現代人的最現代的情感。

楊克用一隻手揉著太陽穴說:我也懷舊,一到草原,我滿腦子裏湧出來的都是原始遊牧的場景。二三十年前的事,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楊克又說:從草原回城後,咱倆各忙各的,你苦幹了那麼多年,這次也該把你研究的東西好好跟我講講了吧。

陳陣說:這些年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角度和立場,可以重新認識華夏的農耕文化和華夏民族的國民性,可以重新認識遊牧民族對中華文明的救命性的貢獻,這樣也就可以基本弄清“中國病”的病根。“中國病”就是“羊病”,屬於“家畜病”的範疇。

楊克說:咱們那段經曆,還有草原遊牧精神,真值得好好挖掘。

陳陣馬上進入主題,他加重了語氣說道:中國病的病根就在於農耕和農耕性格。過去知識界也有不少人認為中國病的病根是在這裏,但是就是批判得不深不透,還遭遇強烈的抵抗和反批判。我認為,這場關係到中國命運的思想鬥爭,之所以持續了近一個世紀還沒有結束,不僅是因為中國農耕性格的勢力太深厚,還因為批判陣營沒有找到有力的批判武器。對於中國農耕意識的深厚傳統的批判,零敲碎打不行,必須進行曆史的、係統的分析、批判和清算,最關鍵的是必須使用比農耕曆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戰鬥力的遊牧精神武器。

我所說的遊牧精神,是一種大遊牧精神,不僅包括草原遊牧精神,包括海洋“遊牧”精神,而且還包括太空“遊牧”精神。這是一種在世界曆史上從古至今不停奮進,並仍在現代世界高歌猛進的開拓進取精神。在曆史上,這種大遊牧精神不僅摧毀了野蠻的羅馬奴隸製度和中世紀黑暗專製的封建製度,開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場和“牧場”,而且在當前還正在向宇宙奮勇進取,去開拓更巨大更富饒的“太空牧場”,為人類爭取更遼闊的生存空間,而這種遊牧精神是以強悍的遊牧性格、特別是狼性格為基礎的。草原的“飛狼”最終還是要飛向騰格裏、飛向太空的啊。

楊克讚道:開篇不錯。一下子就點到我最感興趣的興奮點上。

陳陣從挎包裏掏出文件夾,裏麵是電腦打印稿。他清了清嗓子說:我的講座比較長,我沒有帶書稿,隻帶了一份提綱和一些卡片。這回和你一起來草原,我也想跟你講講,再聽聽你的意見。今天我隻能簡要地講,還希望你參與和補充。

楊克說:那沒問題。

陳陣平穩地說:我覺得,華夏農耕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於,這種文明內部沒有比階級鬥爭更深層更廣泛的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

楊克點頭道:可是遊牧文明恰恰相反,遊牧生活內部的生存競爭太殘酷,也太普遍。農耕社會哪有草原這樣不間斷的激烈生存競爭。嚴師出高徒,嚴酷的競爭出強悍的狼群、戰馬和民族。兩種生存環境一對比,兩個民族的性格差異就對比出來了。真有狼羊之別啊。難怪草原民族一直把自己比作狼,把農耕民族比作羊。那幾年蘭木紮布就不叫我楊克,他在我的名字後麵加了一個“奧”,管我叫“羊羔”。可我就是摔不過他,幹沒轍。那年集體勞動,人特多。

休息的時候,蘭木紮布真跟狼摔羊羔似的,一口氣把我摔了六七個跟頭,那些漂亮的蒙古丫頭看得都衝他笑。蘭木紮布還指著薩仁其其格說,額侖最漂亮的小母狼哪能嫁給羊羔呢,她要是忍不住把你給吃了,咋辦?一圈人都笑了,連我也笑了,笑得苦膽汁都倒流到嘴裏麵。這次喝酒他又提起這件事。

陳陣苦笑道:那時候咱們還真是不行,到草原已經摔打了幾年都摘不掉“羊”的帽子,那麼億萬漢民族呢?剛到草原的時候,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牧民總是說蒙古人是狼,漢人是羊。這對我當時的大漢族主義思想衝擊不小,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精神衝擊,才促使我下狠心去研究狼和羊,研究兩個民族的精神和性格的……

吉普車路過當年畢利格老人指揮打圍的獵場。楊克感慨道:那次打圍的場麵至今曆曆在目。咱倆總算親眼見到過草原騎兵的驍勇善戰。那還是一場普通的打圍呢。咱們中學時下鄉勞動也參加過農民的打場,真是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陳陣問道:你考慮過沒有,為什麼周秦漢唐時期華夏中原民族也曾把犬戎、山戎、匈奴和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到漢唐時期打了幾百年的惡仗,還滅掉或驅逐了強大的北匈奴和西突厥。

那是中國古代最輝煌的時期。在文化上也是高峰林立,群星燦爛,為什麼那段時期的華夏民族就那麼厲害?具有氣吞山河的陽剛雄健進取的民族性格?

楊克不假思索地說:我想那時候華夏族正處在上升階段。上升階段總是衝勁十足。

陳陣說:我認為,因為那個時期華夏民族的血管裏“狼血”成份很濃,“羊血”倒不太多。人類脫胎於野獸,遠古時期人類的獸性狼性極強,這是人類在幾十萬年殘酷競爭中賴以生存下來的基本條件。沒有這種凶猛的性格,人類早就被凶殘的自然環境和獸群淘汰了。但是獸性狼性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危害也極大,如果一個國家裏的人群全像狼群一樣,這個國家的人群就會在互相廝殺中同歸於盡、徹底毀滅。人類的文明就是在不斷抑製和駕馭人類自身的獸性和狼性才逐步發展起來的。這是古今中外的聖賢、思想家和政治家們所思考的根本問題之一。但是,如果完全或大部消滅了人性中的獸性和狼性,甚至用溫和的羊性和家畜性來替代它,那麼,人類就又會失去生存的基本條件,被殘酷的競爭所淘汰,人類的文明也無從談起。

因此,沒有人類的半野蠻,就沒有人類持續燦爛,不斷躍進的文明。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條保留人性半野蠻的文明發展道路,而華夏民族力圖走一條人性“無野蠻”的農耕式文明發展道路。形象地說,西方走的是一條“文明狼”的道路,而華夏走的是一條“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順利地從“古代野蠻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現代文明狼”,現在正朝著未來真正大寫的“文明人”演進。而咱們落下了不知道多少個階段,而且還是南轅北撤。

華夏先聖,懷著善良樸素的願望,受到曆史發展階段的限製,力圖實現克己複禮、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以為隻要鏟除人性中的狼性就能逐步實現這一理想。因此,在性格教化方麵,儒家孔學千年淳淳教導:“其為人也,溫柔敦厚”,然而,普天之下牛羊的性格最“溫柔敦厚”,儒家教義具有鮮明崇羊滅狼的農耕性質。到後來的宋明理學那就更極端了,大力鼓吹“存天理,滅人欲”,連正常的人欲都要滅,就不要說消滅人性中存留的獸性狼性了。在農耕民族存在的基礎上,經過千年的教化馴牧,華夏的知識層充滿溫柔敦厚的謙謙君子,華夏下層布滿了軟弱可欺的良民順民,羊性幾乎成了華夏的國民性。這條道路走得太極端,後來敦厚的羊群一旦遇上了凶悍的草原狼群,其結果,二十四史早已記錄得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