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補充說:打狼最好步行。吉普車動靜太大,隻怕狼一聽車響,就往草甸子跑,今年雨水大,草長得高,狼容易隱蔽。
徐參謀說:你隻要讓我見著狼就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陳陣感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軍吉普車沿著牧民四季遷場的古老土路,向西北方向急馳。在春季被牲畜吃禿了的接羔草場,秋草已齊刷刷地長到二尺高,草株緊密,草浪起伏,秋菊搖曳,一股股優質牧草的濃鬱香氣撲麵而來。幾隻紫燕飛追吉普車,搶吃被吉普車驚起的飛蟲飛蛾。燕子很快被吉普車甩到後麵,前麵又冒出幾隻,在車前車後的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紫色的弧線。
陳陣大口吸著秋草秋花的醉香。眼前可是來年春季接羔的地方,作為羊倌,他很關心這片草場的長勢。牧場每年百分之七十的收入要靠出售羊毛和活羊,接羔草場都是黃金寶地,是牧場的命根子。陳陣細細地一路看過去,草長得真好,簡直像有專人看管保護的大片麥田。自從大隊搬遷到夏季新草場之後,這裏再沒有紮過一個蒙古包。陳陣深深感謝狼群和馬倌,如果沒有狼群,這麼噴香誘人的草場,早就讓黃羊、野兔和草原鼠啃黃了。整整一個夏季,草原狼硬是沒讓那些搶草高手得逞。
在如此豐茂的草場上,陳陣每一眼看見的又是馬倌們的辛苦。是他們不分晝夜、不顧炎熱和蚊群,死死地攔住貪嘴快腿的馬群,把它們圈到山地草場去吃那些二等的羊胡子山草,或牛羊啃過的剩草,就是不讓馬群走近接羔草場。馬背上的民族都愛馬,視馬如命。但是,在放牧時,牧民卻把馬群當做盜賊和蝗蟲來提防。如果沒有馬倌,這片牧民的活命草場,隻會剩下一堆堆消化不充分的馬糞、一叢叢被馬尿燒黃燒死的枯草。可是,農區來的兵團幹部,能懂得草原和牧業的奧妙嗎?
吉普車飛馳,但已卷不起黃塵。經過一個夏季的休養,古老的土路上已長出一層細碎的青草。
遊牧就是輪作,讓薄薄的草皮經受最輕的間歇傷害,再用牛羊尿糞加以補償。千百年來,草原民族又是用這種最原始但又可能是最科學的生產方法,才保住了蒙古草原。陳陣想了又想,忍不住對徐參謀說:你看,這片草場保護得多好。今年春天全大隊人馬到這兒來準備接羔的時候,從外蒙古衝過來幾萬隻黃羊,人用槍打都打不走,白天趕走了,晚上又回來了,跟下羔母羊搶草吃。後來虧得狼群過來了,沒幾天就把黃羊轟得幹幹淨淨。草原上要是沒有狼,母羊沒草吃,羊羔沒奶吃,成千上萬的羊羔都得餓死。牧業可不比農業,農業遇災,就頂多損失一年的收成,可牧業遇到災害,可能把十年八年,甚至牧民一輩子的收成全賠進去。
徐參謀點點頭,用鷹一樣的眼睛繼續搜索前側方的草地。他停了一會兒說:打黃羊哪能靠狼呢?太落後了。牧民的槍和槍法都不行,也沒有卡車,等明年春天你看我們的吧。咱們用汽車、衝鋒槍和機關槍打,再來幾萬隻黃羊也不怕。我在內蒙古西邊打過黃羊,打黃羊最好在晚上開著大車燈打,黃羊怕黑,全都擠到車前麵的燈光裏,一路開過去,一路掃射,一晚上就能幹掉幾百隻。這兒有黃羊,太好了!黃羊來得越多越好,那樣,師部和農業團就都有肉吃了。
看!包順貴輕輕喊了一聲,指了指左側方。陳陣用望遠鏡看了看,趕緊說:是條大狐狸,快追上去。包順貴看了一會兒,失望地說:是條狐狸,別追了。對舉槍瞄準的徐參謀說:別打別打!狼的耳朵賊尖,要是驚了狼,咱們就白來了。
徐參謀坐下來,麵露喜色說:今天看來運氣不錯,能見著狐狸就能見到狼。
越野吉普車離沙地草場越近,草甸裏山坡上的野物就越多,而且都是帶“沙”字頭的:沙燕、沙雞、沙狐、沙鼠。褐紅色的沙雞最多,一飛一大群,羽翎發出鴿哨似的響聲。陳陣指了指遠處一道低緩的山梁說:過了這道梁就快到沙地了。老牧民說,那片沙地原先是個大草場,還有個大泉眼。幾十年前,額侖遇上連年大旱,湖幹了,河斷了,井枯了,可就是這股泉眼有水。當時額侖草原的羊群牛群馬群,全趕到這兒來飲水,從早到晚,大批牲畜排隊等水喝,連啃帶踩,沒兩年,這片草場就踩成沙地了。幸虧泉眼沒瞎,這片草場才慢慢緩了過來,可是還得等上幾十年,才能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草原太脆弱,載畜量一超,草場就沙化。
一群草原鼠吱吱叫著,從車輪前飛快掠過,四散開去。陳陣指著草原鼠說:載畜量裏還包括載鼠量,草原上的老鼠比牲畜更毀草場,而狼群是減輕載畜量的主要功臣。待一會兒,你們要是打著狼,我就給你們解剖一條狼的肚子看看,這個季節狼肚子裏多半是黃鼠和草原田鼠。
徐參謀說:我還真沒聽說過狼會吃老鼠。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閑事,狼還會管那閑事?
陳陣說:我養的小狼就特別喜歡吃老鼠,它連老鼠尾巴都吃下去。額侖草原從來沒發生過鼠害,就是因為牧民從不把狼打絕。你們要是把狼打沒了,黃鼠橫行,額侖草原真會發生鼠災的……
包順貴打斷他說:集中心思好好觀察!
吉普車漸漸接近山梁,徐參謀緊張起來。他看了看地形,果斷地讓車往西開,說:要是沙地真有狼,就不能直接進去,先打外圍的遊動哨。
吉普車開進一條東西向的緩坡山溝,溝中的牛車道更窄,左邊是山,右邊是沙崗。徐參謀用高倍軍事望遠鏡仔細搜索兩邊草地,突然低聲說:左前方山坡上有兩條狼!他立即回頭朝著後麵的車,做了個手勢。陳陣也看見了兩條大狼,正慢慢向西小跑,大約有三四裏遠。
徐參謀對老劉說:別直接開過去,還是順著土路走,保持原速,爭取跟狼並排跑,打狼的側胸。
老劉應了一聲說:明白!便順著狼跑的方向開去,速度稍稍加快。
陳陣突然意識到,這位特等射手具有高超的實戰經驗,吉普車這種開法,既能縮短與狼的距離,又能給狼一個錯覺,使狼以為吉普車隻是過路車,不是專衝它們去的。額侖草原邊防站的巡邏吉普車有嚴格的紀律,非特殊情況禁止開槍,以保持邊防巡邏的隱蔽性和突然性,所以額侖草原狼對軍吉普車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土路上長著矮草,草下是濕沙,車開起來聲勢不大。
兩條狼仍在不緊不慢地跑著,還不時停下來看幾眼汽車,然後繼續向西小跑。但是,狼的路線已漸漸變斜,從山腳挪向山腰方向。陳陣看清了狼的意圖:如果吉普車是過路車,狼就繼續趕路或遊動放哨;如果吉普車衝它們開過去,它們就立即加速,翻過山梁,那吉普車就再也甭想找到它們了。
兩條大狼跑得有條不紊,額侖草原狼都知道獵手步槍的有效射程。隻要在射程之外,狼就敢故意藐視你,甚至還想誘你追擊,把你引入容易車翻馬倒的危險之地。如果附近還有同家族的狼,那它就更會把追敵誘向歧途,讓它的狼家族脫險。陳陣見狼還不加速,心中暗暗揪心,預感到這回狼可能要吃大虧,這輛吉普車可不是邊防巡邏車,而是專來打狼的獵車,車上還坐著額侖草原狼從未遇見過的兩位特等射手,他們可以在牧民射手的無效射程內,迅速作出有效射擊。
吉普車漸漸就要與兩條大狼平行跑了,車與狼的距離從一千五六百米縮近到七八百米。狼似乎有些緊張起來,稍稍加快了步子。但小車在土路上的勻速行駛確實大大地迷惑了狼,兩條狼仍是沒有足夠的警惕。陳陣甚至懷疑兩條狼是否還擔負著其他任務,是否故意在吸引和牽製吉普車?這時,兩位射手都已伸出槍管,開始端槍瞄準。陳陣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緊盯著徐參謀的動作,希望他們在射擊時能停下車來,也許狼還有一個逃脫的機會。
吉普車終於與狼接近平行了,距離大約在四五百米。兩條狼停下來側頭看了一眼,一定是看到了車上的槍,於是猛然加速,一前一後朝山梁斜插過去。與此同時,陳陣隻聽“砰”、“砰”兩聲槍響,兩條大狼一後一前幾乎同時栽倒在地上。包順貴大叫:好槍法!太神了!陳陣驚出了一身冷汗。在兩輛顛簸行進的吉普車上,兩位射手兩個首發命中,完全超出了陳陣和額侖草原狼的想象。
兩位特等射手似乎隻是喝了一杯開胃酒,剛剛提起興致。徐參謀對老劉下令:快往沙地開!
要快!說完,又用雙手向後車做了個鉗形合圍手勢。兩輛吉普車加足馬力,衝出車道,向右邊沙崗飛駛過去。
老劉按照徐參謀的指揮,一口氣翻過山坡,開進一片開闊的沙草地,又迅速登上一個最近的製高點。徐參謀握住扶手站起身,掃望沙地,隻見遠處有兩小群狼,正分頭往西北和正北兩個方向狂奔。陳陣用望遠鏡看過去,正北的狼群大約有四五條,個頭都比較大。西北的狼群有八九條,除兩三條大狼外,其他的都是個頭中等的當年小狼。徐參謀對老劉說:追正北的這群!又向後車指了指西北那群,兩輛吉普車分頭猛追了過去。
半沙半草、平坦略有起伏的沙地草場,正是軍吉普車放膽衝鋒的理想戰場。老劉大叫:你們都攥緊扶手!看我的!不用槍我都能碾死幾條!
吉普車開得飛了起來。陳陣的腦子裏閃過了“死亡速度”那幾個字——草原上除了黃羊還能跟這種速度拚一拚,再快的杆子馬,再快的草原狼,就是跑死了也跑不出這種速度。吉普車如同死神一般向狼群追去。追了20多分鍾,芝麻一樣大小的狼漸漸變成了“綠豆”,又漸漸變成“黃豆”,可徐參謀仍是不開槍。陳陣想,這個參謀既然連綠豆大小的老鷹都能打下來,為什麼還不動手呢?
包順貴說:可以打了吧?
徐參謀說:這麼遠,一打,狼就跑散了。近點打,可以多打兩條,還不傷皮子。
老劉興奮地說:今天最好多打幾條,一人分一條大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