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大失所望,他想所謂狼煙真是徒有虛名,看來“狼煙”一定是望文生義的誤傳了。剛才的試驗多少印證了他的猜測: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謂狼煙,絕不可能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那種衝天的濃煙,完全可以用幹柴加濕柴再加油脂燒出來的。就是燒半濕的牛糞羊糞也能燒出濃煙來,而濕柴、油脂、半濕的牛羊糞要遠比狼糞容易得到。他現在可以斷定,狼煙是用狼糞燒出來的權威和流行說法,純屬胡說八道欺人之談,是膽小的華夏和平居民嚇唬自己的鬼話。

柴灰和狼糞灰被微風吹下了“烽火台”。陳陣沒有被自己燒出的狼煙嚇著,而對中國權威辭典中關於狼煙的解釋十分生氣。華夏農耕文明對北方草原文明的認識太膚淺,對草原狼的認識也太無知。狼煙是不是用狼糞燒出來的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隻要弄點兒狼糞燒一燒不就知道了嗎?可是為什麼從古至今的億萬漢人,竟沒有人去試一試?陳陣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簡單的事情,實際上並不簡單。幾千年華夏民族農耕文明的擴張,把華夏狼斬盡殺絕,漢人上哪兒去找狼糞?拾糞的老頭拾的都是牛羊豬馬狗糞或者是人糞,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糞也不會認得。

陳陣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細想,思路繼續往縱深延伸。既然狼煙肯定不是狼糞燒出來的,那麼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衝天濃煙為什麼叫做狼煙呢?狼煙這兩個字確實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嚇力和警報作用,而狼煙肯定與狼有關。狼煙難道就是警報“狼來了”的濃煙?長城絕對擋得住草原狼群,而“狼來了”這三個字中的“狼”,實際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著狼頭軍旗的突厥騎兵;是崇拜狼圖騰、以狼為楷模、具有狼的戰略戰術、狼的智慧和凶猛性格的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騎兵。草原人從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圖騰;一直喜歡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漢人比作羊;一直憑以一擋百的豪氣藐視農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華夏農耕民族也一直將草原騎兵視為最可怕的“狼”。“狼煙”的最初本義應該是“在烽火台點燃的、警報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騎兵進犯關內的煙火信號”。“狼煙”與狼糞壓根兒就沒有一點兒關係。

他忽然想到,也許世界上隻有漢語中有“狼煙”這一詞彙。普天之下,鼠最怕貓,羊最怕狼。將“狼煙”作為最恐怖的草原民族進攻的象征,暴露出漢民族的羊性或家畜性的性格本質。自從清朝入關以後,由於遊牧的滿族熱愛草原,懂得草原,因而暫時彌合了草原與農耕的矛盾,狼煙漸漸消散。但是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深刻矛盾並沒有解決。不懂草原的漢人重新立國以後,狼煙徹底熄滅了。可是農耕民族墾荒燒荒的濃煙卻向草原燃燒蔓延過去。這是一種比狼煙更可怕的戰爭硝煙,是比自毀長城更愚蠢的自殺戰爭。陳陣想起烏力吉的話,如果長城北邊的草原全變成了沙地,與蒙古大漠接上了頭,連成了片,那北京怎麼辦?陳陣心中長歎,要讓千年來一直敵視草原的農耕民族熱愛和珍惜草原,可能要等到長城被超級大漠掩埋以後才有可能。農耕民族是不見海枯石爛不落淚的民族,滿族入主中原後,逐漸被農耕文明同化,封關禁海,關起門來自吹自擂,抵製西方先進文明,就是不肯改革維新。非得到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國門,割地賠款,把皇室趕出京城,這才有了後來幾十年勉強的變革…

陳陣望著腳下已經化為灰燼的狼糞,頹然而沮喪。

高原夏季的陽光,到中午時分突然發力。把滿山的青草曬矮了三寸,也把巨石曬得豁開了幾道新裂縫。陳陣急忙把殘枝殘灰扒拉到石縫裏,然後下到草地上。羊群被曬昏了頭,背對太陽臥在草叢裏,把頭貼在地麵,躲進自己身體的陰影裏,整群羊都在靜悄悄地午睡。

陳陣躲到巨石的背陰處,也想睡一小覺,但是他不敢,這裏可是剛剛還拾到狼糞的地方。很可能一條大狼正躲在不遠處盯著你呢,隻等你被太陽曬困,睡死過去。陳陣喝了幾大口水壺裏的酸奶湯,困勁兒才壓下去不少。每次輪到他放羊,他總要到嘎斯邁那兒做奶豆腐的木桶裏灌一壺酸奶湯。酸奶湯是夏季羊倌解渴去困的飲料,也是呆在家裏的人和狗喜歡喝的解暑酸湯。

一陣馬蹄聲傳來,道爾基跳下馬。他身著白布蒙古單袍,腰紮綠綢腰帶,顯得精幹英俊。他紫紅的寬臉上全是汗,擦了一把汗說:是你啊,剛才我看見這塊石頭上冒煙冒火,還當是哪個羊倌套住了獺子,正烤獺肉吃呢。我也餓了。陳陣說:我哪能套住獺子,我,我有點兒犯困了,燒一把火玩玩,解解困……你的羊呢?道爾基指了指北坡剛剛出現的一群羊說:羊都睡下了。我也想睡,又不敢睡,就找你說說話。我的羊群沒事,我讓那邊的羊倌照看了,那邊的兩個羊倌正在山頭下棋呢。道爾基坐到巨石下乘涼。

陳陣知道草原牧民中流行的遊戲,是蒙古狼抓羊的石子棋,還有蒙古騎兵從西方帶回來的國際象棋,卻無人會下中國象棋。畢利格老人曾說,漢人的棋盡是漢字,蒙古人看不懂,西邊國家的棋子上沒有字,可誰都認識,特別是馬,跟蒙古馬頭琴上的馬頭刻得差不多。蒙古人很喜歡有馬頭的棋。陳陣常想,蒙古草原至今還存有古代蒙古騎兵橫掃世界的遺物、證據和影響。草原民族遠比漢族更早地接觸國際象棋和國際,是最早獵獲西方戰利品的東方民族。

在蒙古人征戰世界的時代,連羅馬教皇都要向蒙古朝廷遣使致敬。蒙古人的強悍,也是西方不敢完全藐視東方的因素之一。陳陣到草原後,也向牧民學會了下國際象棋。

內蒙古草原的夏季天長得可怕,淩晨三點多天就亮,到晚上八九點天才黑。雖然羊群怕蹚草地露水得關節炎,早上不用太早出圈,必須等上午八九點鍾,太陽把露水曬幹了才能趕羊上山。可是晚上羊群必須在天黑以後才能進營盤,因為從黃昏到天黑,草原暑氣消散的這一時間,是羊群拚命吃草抓膘的主要時段。夏季牧羊要比冬季牧羊幾乎長出一倍的時間。草原羊倌都怕夏季,早上一頓奶茶以後,一直要餓到晚上八九點,又曬又困又渴又餓又寂寞單調。如果進入盛夏,草原蚊群出來以後,那草原就簡直成了刑獄。北京學生來到草原以後才知道,與夏季比,草原寒冷漫長的冬季,簡直就是人們抓膘長肉的幸福季節了。

在蚊群還沒出來之前,陳陣感到最難忍受的就是饑渴。牧民極耐饑渴,但大多有胃病。知青第一年夏季放羊時還帶一些幹糧,但後來漸漸就入鄉隨俗了。一說到烤獺肉,兩人的肚腸都響出聲來。

道爾基說:新草場獺子多,西邊山梁盡是獺子洞,今兒咱們先摸摸底,明兒放羊的時候下十幾個套子,到中午準能套上幾隻,烤獺肉吃。陳陣連連說好,要是真能套上獺子,那就又解餓又解困了。道爾基望著兩群羊沒有一點兒起來吃草的意思,就帶著陳陣跑到西北邊的坡頂,伏在幾塊白色的石英石後麵,這裏既可以向後看到羊群,又可以向前看到西邊山梁的獺洞。

兩人都掏出望遠鏡,細細搜索。山梁靜悄悄,幾十個獺洞平台上空蕩蕩,閃爍著石英礦沙礦片的光亮。額侖草原獺洞極深,旱獺甚至可以把山體裏的礦石掏到地麵上來。有的牧民曾在獺洞口的平台上撿到過紫水晶和銅礦石。此事還驚動了國家勘探隊,要不是額侖草原地處邊境,這裏就可能變成礦場了。

不一會兒,從山梁那邊傳來“迪迪”、“嘎嘎”旱獺的叫聲,聲音很大,這是獺子們出洞前的聲音探測,隻要洞外沒有反應,獺子們就該大批出洞了。又叫了一會兒,山梁上一下子冒出幾十隻大大小小的獺子。幾乎每一個平台上,都立著一隻大母獺,四處瞭望,並發出“迪、迪、迪”緩慢而有節奏的報平安之聲,於是小獺子們迅速躥到洞外十幾米的草地上撒歡吃草。草原雕在高高的藍天上盤旋,母獺子都警惕地望著天空。一旦天敵逼近,母獺子就發出“迪迪迪迪”急促的警報聲,洞外的大小獺子就會嗖嗖地紮進洞去,等待敵情解除後再出來。

陳陣挪動了一下身子,動作稍稍大了一點兒。道爾基立即按住了他的背,小聲說:你看,最北邊的那個獨洞下麵有一條狼,人跟狼又想到一塊去了,都想吃獺子了。一聽到有狼,陳陣困意頓消,趕緊對準目標望過去。見那個平台上站著一隻大雄獺子,雙爪垂胸,四處張望,就是不敢離開平台到草地上去吃草。草原旱獺,雄獺與雌獺分居,母獺領著小獺住在一群洞裏,公獺住自個兒的獨洞。這隻公獺洞的平台下麵有一大叢高草,微風吹過,草葉搖動,露出幾塊灰黃色的石頭。草影變幻,將草叢下麵的東西晃得難以辨認。陳陣說:我還是沒看見狼,隻看見幾塊石頭。

道爾基說:可那塊石頭旁邊就有一條狼。我估摸它已經趴了老半天了。陳陣又仔細看了看,才模模糊糊看出了半個狼身,不由說:你眼神真好,我怎麼就找不見呢?道爾基說:你要是不知道狼是怎麼逮獺子的,眼神再好也找不見狼。狼逮獺子得從下風頭上去,再趴在獺洞下麵的草窩裏頭。狼抓一次獺子不容易,就專抓大雄獺子。你瞅瞅,這隻獺子個頭多大,快趕上一隻大羊羔了,逮住一隻就管飽。你要是想找狼,就得先找雄獺子的獨洞,再從下風頭的高草裏仔細找……

陳陣滿心歡喜說:今天我又學了一招。這隻獺子什麼時候才吃草?我真想看看狼是怎麼抓住獺子的。那兒到處都是洞,狼一露頭,獺子隨便找一個近一點兒的洞鑽進去,狼就沒轍了。道爾基說:笨狼當然抓不住獺子,隻有最精的狼才能抓住。頭狼有絕招,它有法子讓獺子鑽不成洞,你等著看這條狼的本事吧。

兩人回頭看了看羊群,見羊群還趴著不動,就打算耐心等待。道爾基說:可惜今天沒帶狗,要是有狗,等狼抓住了這隻大獺子,趕緊放狗追,人再騎馬跟上,就準能把獺子搶到手,那咱倆就能飽吃一頓了。陳陣說:呆會兒咱們騎馬追追試試,沒準能追上呢。道爾基說:準保追不上,你看看,狼在山梁上,狼下山,咱們上山,哪能追上?狼一翻過山梁,你就甭想再找見它了。山上獺洞那麼多,馬也不敢快跑,就更追不上。陳陣隻好作罷。

道爾基說:還是明兒下套子吧。今兒我先陪你看看,狼抓獺子也就這半個月了,等下了雨,蚊子一出來,狼就抓不著獺子。為什麼?狼最怕蚊子,蚊子專叮狼的鼻子眼睛耳朵。叮得狼直蹦高,狼還能趴得住嗎?狼一動,獺子早就逃跑了。到那會兒,狼就又該折騰羊群馬群,人畜就該遭罪了。

大雄獺子眼睜睜地看其他獺子大啃青草,看得實在受不了,終於衝下平台,跑到十幾米外的草叢迅速吃草,吃了幾口又急忙躥回平台,大聲高叫。道爾基說:你看這獺子就是不吃窩邊草,留著那些草是為著擋洞。草原上的野物活著都不易。一不留神,小命就沒了。

陳陣緊張地注視著那條狼,估計它從潛伏的位置不能直接看到獺子,隻能憑聽覺來判斷獺子的方位和動靜,所以它趴得更低了,低得幾乎要貼進地裏去。

大獺子三番五次衝出又退回,發現沒有什麼危險,便放鬆了警惕,向一片長勢極旺的青草地跑去。大約過了五六分鍾,那條狼突然站起身來。使陳陣吃驚的是,狼並沒有立即去撲獺子,而是猛扒碎石,並把幾塊石頭扒拉下坡,石頭滾下山坡的聲音一定不小,陳陣隻見離洞20米開外的那隻大獺子,聽見動靜後嚇得掉頭竄回自己的獨洞。這時,等待已久的大狼已像一道閃電躥上平台,幾乎與獺子同時到達洞口。獺子再想改鑽別的洞已經來不及,大狼未等獺子鑽洞,便一口咬住了獺子的後頸,把它甩到平台上,再咬斷脖頸。然後高昂著頭,叼著大雄獺子,快速翻過山梁。那條狼從出擊到捕獲獵物,前後不到半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