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和掠影退出去後,蒲皇瑜慢慢踱到碧落麵前,明明眼睛看著她,卻又似根本沒看到她,伸手攬過她脖子貼向他腰間,抬手想撫她的頭,手舉在半空卻又停駐不前。
碧落被他看得又心虛又煩躁,手起釵落就想毀掉枯坐半個時辰才完成的青螺髻。
蒲皇瑜忙捏住她的手,拿起桌上的孔雀石簪子別向青螺髻,然後倚著她擠坐在小方凳上。
良久,他隻是把玩她的手,聽著窗外的絲絲細雨,似有千言萬語卻是欲說還休。
碧落悶悶地問:“我這樣是不是很醜?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該偷了別人的發型?”
背靠著她的蒲皇瑜,拿後背撞撞她,咬一口她的手指應道:“是,你是個小偷兒。”
碧落的指尖一顫,使勁想抽回自己的手,無奈力氣不足,越使勁,手越疼。
蒲皇瑜轉過頭,看她猛低著頭使力,大半個身子懸空在小方凳上,倔強又頑強。
“怎麼了?小東西又鬧別扭了?”
一顆眼淚掛在睫毛上,抖了兩下,滾落下來。
“傻瓜!”
蒲皇瑜轉過身,在她快從小方凳上掉下去時及時接住她,抱在懷裏搖來晃去,取笑道:“小東西又被壞心的大叔惹得眼淚不值錢了?唉,大叔一把年紀了還為老不尊老愛欺負小孩兒,大叔真是不要臉的歐吉桑。哼,我們的落落才不醜,我們的落落這麼美好,美好得讓大叔患得患失心生不安,美好得讓大叔恨不得拋掉一切隻願和落落結廬南山下悠然見菊花。臭黃花魚,敢欺負我們落落,我們不要和他玩了,讓他一個人呆著變成一顆寂寞梧桐。”
碧落吸吸鼻子,逼回眼淚,無奈眼淚開了閘就收不住,抽抽嗒嗒,她隻好鼻涕眼淚一把抓,泄憤地往他肩頭一抹,抹出一道道水痕。
以前隻道嫉妒是徒有虛名,若非親身體會,哪能知曉其中滋味。
原來啊,它竟是這個味兒,酸酸的,澀澀的,疼疼的,悶悶的。
“落落,這是大叔第幾回惹你掉眼淚了?對不起,沒關係,下回你狠狠地讓大叔也掉一回眼淚,這樣就不吃虧了,是不是?”
碧落再抹一把鼻涕,塗在他發上,看他露出誇張的嫌惡表情,她的臉“騰”地就紅了,忙舉起袖子給他擦頭,結果越擦越糟糕,那塊頭發糾結成一團很快就凸了起來。
蒲皇瑜抽掉發中的祥雲冠,頭發如黑瀑一般傾瀉而下,他摸摸頭頂的微涼,瞥一眼臉頰紅撲撲的碧落,打趣道:“落落,蓮說的定型水,是用你的鼻涕水做的?怎麼樣,效果可好?大叔我帥不帥?”
帥!尤其是撩起墨玉長發時的樣子,真像媽咪說的白龍馬,腳踩祥雲而來的白龍馬王子。
心裏雖然這樣想,碧落才不說出口,她捂著撲通亂跳的芳心鑽進被窩,咕噥道:“我餓了。”
“好,我也餓了,浮光,掠影,擺膳!”
當浮雲和掠影端著餐碟熟練侍候蒲皇瑜用膳時,碧落心裏又不舒服起來。
浮雲優雅地剝好蝦,纖纖玉指捏著蝦肉在蘸汁裏一涮後送進蒲皇瑜嘴裏,一連串的動作既流暢又漂亮,但看在碧落眼裏,卻隻有蒲皇瑜的薄唇擦過玉指的慢動作,那薄唇曾擦過她的嘴,軟軟,燙燙,可是,這會兒,他的唇擦的卻是別的女人的手指。
掠影站在他身側,舉著手帕,不失時機地抹去他唇邊的醬汁,姿勢漂亮,一氣嗬成。
碧落注意到蒲皇瑜睇向浮光和掠影時的眼神,裏麵似盛滿了感謝、默契,還有溫柔笑意。
嗬,那嘴角的弧度前一刻還在為她揚起,這一會兒,就改為別的女人揚了。
真是,好一幅美女侍王圖。
碧落悶悶地拿起筷子敲打青瓷水碗,似念經一般念:“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蒲皇瑜聽她念,眯著眼作傾聽狀,一邊配合地搖頭晃腦,一邊曲著手指在桌上輕敲,咚咚聲配合著瓷碗的叮當聲,像在合奏一曲打擊樂。
合奏終了,蒲皇瑜端起白玉杯,飲下杯中酒,一把勾過碧落,把酒灌入她口中。
熱熱辣辣的液體入了喉,碧落又有了落淚的衝動。
浮光和掠影很識趣地退了出去,蒲皇瑜仍意猶未盡,在她唇上廝磨半天才戀戀不舍拉開兩人的距離。
“落落,明天就送你,好不好?”
“好。”
除了說好,還能怎樣?向來都是如此,明著在征詢意見,實際上卻不容拒絕。
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這麼快就來了。
碧落將他頭發卷在指上,卷上鬆開,鬆開又卷上,想問什麼,終於作罷。
她輕快地開口:“黃花魚,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告訴你哦,我有留聲機的功能呢,隻要是我聽過的歌,我就能原音重放,媽咪說我是點唱機!你想聽什麼?”
蒲皇瑜坐到她身邊,輕輕靠向軟榻的雕欄,拉著她倚在懷裏,闔著眼答:“你唱什麼都好,我都沒聽過。”
“唔,外麵在下雨,那我給你原音重放蔡琴的歌。先說好嘍,不準掉眼淚哦。哼,今晚我要賣力地感動你一把,把你欺負我的眼淚都討回來,你接招吧。”
說完,碧落清咳一聲,四下裏立時安靜下來,除了蠟燭燃燒的聲音,就是窗外的淅瀝雨聲。
背景音樂似在窗欞上爬升,嫋嫋又緩緩,隨後,低回委婉的女聲在雨夜裏蔓延開來: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
那感覺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
而你並不露痕跡.。
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
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
那是你的眼神,矛盾、不舍、掙紮的眼神,雖然不言不語,卻又千言萬語。
其實不必你說,我也懂的嗬。
傻瓜傻瓜,說著要討眼淚,怎麼還沒討著,自己先倒貼了出去。
傻瓜傻瓜,分別是為了再見,有什麼好哭,有什麼好哭!
果然如媽咪所言,人一有了心事,任何歌曲聽在耳中都成了勾淚曲。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地來,
讓它好好地去……”
聽著這首歌,蒲皇瑜抱起她,抓起雕欄上掛著的皮裘把她包裹嚴實,抬腿往外走。
出了內庭,穿過長廊,歌聲如影隨形。
“到如今年複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這樣的歌聲飄蕩在這樣一個清冷的夜晚,所經之處,聞者無不動容。
她閉著嘴,歌聲不是從嘴裏發出,而似從她的四肢百骸裏流淌而來。她明明沒有發光發亮,卻似一個流光剔透體,又像一隻螢火蟲,在蒲皇瑜的懷裏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碧落懶懶地偎在他懷裏,先是聞到一股硫磺味兒,接著聽到潺潺水聲,再入眼便是蒸騰的白氣,隻覺他身子輕輕一躍,包裹她的皮裘順著滑落,他帶著她躍進一片雲霧中。
霎時,她眼前白茫一片,連他近在咫尺的臉也看不清楚。
歌聲戛然而止,她揪著他的胳膊喚:“黃花魚?”
“嗯,別怕,我在這兒。”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她卻看不到他。
“這兒是哪兒,我看不到你。”
他似走進了水裏,激起水花聲。
“這裏是雲瑤池。你好久沒有泡水了,今天好好泡一泡。”
明明聽得到他,感覺得到他,偏偏看不到他,這種感覺好怪異。
他摟著她浸在水裏,水溫溫熱熱包裹過來,他鬆手時,她回手一抓,卻什麼也沒抓住。
在這個雲霧繚繞的世界,他似乎沒有形體,隻是一道看不見的聲波。
碧落低下頭,自己的手自己的腳自己的衣袖曆曆在目,抓著他胳膊的手指觸感鮮明,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看不見他?
感覺到碧落的驚惶,蒲皇瑜重又摟住她,讓她貼著他的溫暖,解釋道:“雲瑤池的源頭是天心池,與天心河相連,在這裏泡一泡,明天你就能行動自如了。”
“哦,聽媽咪說過,天心河的水能一洗汙垢,二洗病痛,三洗美貌。可是,為什麼我看不到你?”
“我有妖的血統,在這裏不能現形,水神官在我身上做了法事。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累了就閉眼睡一會兒。”
“哦,你能看到我?”
“能。”
一清二楚,一如白晝。你的頭發散亂潮濕如海藻,你的眼底染上了輕愁,你的唇瓣被我印上了紅腫的印記,真想嗬,真想把你咬碎了往肚子裏吞。
“黃花魚,我睡不著,我繼續給你唱歌,好不好?”
“好,你唱,我聽。”
第二天時,正是蒲皇瑜早朝時。
他幫她挽了個流水髻,插上那支孔雀石簪子,之後托著她的臉吻得深深又長長,直到碧落快喘不過氣,這才鬆開她的嘴。
就那樣癡癡對望,依依不舍,一絲絲的柔情在心底纏纏繞繞攀援而上。
明知不過是短暫離別,為何如此萬般難舍。
他的指撫過她嘴角,溫溫熱熱,流連忘返,不忍離去。
直到隱在門口輕咳兩聲,他才後退一步,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