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謝仲濤不說話,當他是應承了,劉老爺呼來下人,就要收畫裝匣呈送。
“慢!”謝仲濤開口,“劉老爺可曾請人鑒定?”
“二少大可放心,老夫已請人鑒定過,是周窻的真跡無疑。”他可是不做賠本買賣的生意人,謹慎當前,自是有萬分把握才出錢買下。
“無疑?”聽他這樣說,謝仲濤眼中玩味的意味突現,“那麼,劉老爺不介意我再驗一次吧?”
“當然,二少請便。”劉老爺自信十足,一口答應。
得到他的應允,謝仲濤回頭,喚一直垂首規矩站立的紫色身影:“轉運——”
見被謝仲濤點到名的女子應聲上前,劉老爺有點不明所以。直到她在畫前站定,他才意識到,原來謝仲濤找來鑒畫的人,就是這個看來年紀輕輕的女子。
仔細打量,但見她身穿束領白絨紫色夾襖,下著繡花百褶裙,不似一般奴婢裝扮;發飾綰結更不像妻妾,一時間,身份不知道該如何界定。
“時轉運,我的近侍丫環。”像是看穿了劉老爺在想什麼,謝仲濤笑了笑,告知時轉運的身份,接著轉頭對她發話,“轉運,你看看,這畫是真是假?”
“二少……”劉老爺些微不滿,要一個丫頭來驗畫已是大為不妥,現在竟然隻是要她“看看”就做結論,實在太過輕率。
影響了謝仲濤心情的人,從來都沒有好結果,可憐這位劉老爺死到臨頭仍不自知,時轉運倒真是有些同情起他來。
謝仲濤擺手,不理會劉老爺,隻是盯著時轉運,繼續問她:“真,還是假?”
明明已經知道了結果,還要這般戲弄,真的很好玩嗎?暗地裏歎了一口氣,時轉運垂下眼簾,凝視畫卷片刻,開口道:“假。”
“一派胡言!”聽見時轉運的結論,劉老爺拂袖,大聲嗬斥。
“劉老爺,你聽到了?”謝仲濤滿意地點點頭,瞥了一眼怒氣衝天的劉老爺,“轉運她說,是假的。”
“二少,你——”劉老爺有些氣急敗壞,“你怎可憑一個無知丫頭的妄言,就斷定這幅畫是假的?”
“轉運說是,肯定就是。”謝仲濤悠悠然地回答。
“二少何以如此肯定?”對他的篤定,劉老爺怎麼也想不通。
“問得好。”謝仲濤轉身坐下,接過茶水,細細啜了一口,衝時轉運點點下巴,“轉運,你說說,為什麼?”
見劉老爺將驚異的目光投向自己,時轉運伸手撫過畫卷,低聲說道:“因為——這幅臨摹周窻的《調琴啜茗圖》,是我畫的。”
“怎麼可能?”顯然不相信,劉老爺伸手指著時轉運,“老夫找人鑒別過,畫工筆法,確是周窻筆跡,還有畫紙質地——怎麼可能?”
“劉老爺——”謝仲濤從旁提醒,“你不要忘記,我謝家經營商貨何其多,僅就古玩贗品,全國商號近百,這種東西,你要多少,庫房盡管挑選就是。”
“可是,這麼逼真的東西——”還是不死心,不敢相信自己大手筆買來的畫居然是臨摹的贗品,劉老爺還在垂死掙紮。
“真品一件,豈能人人盡得?贗品無數,應有盡有,謝家商號能夠盈利,不做逼真,怎會有人求購?”慢條斯理地說話,謝仲濤示意時轉運將畫遞給他,出其不意猛然一撕。好端端的一幅畫,驟然變為兩截。
“若是劉老爺真這麼喜歡周窻的畫,我倒是可以贈送。”有幾分痛快地看劉老爺麵如死灰再也說不出話的樣子,謝仲濤伸出手,早有準備的家仆迅速遞上一幅畫卷。他接過,站起來,走到桌前展開,示意劉老爺觀賞,“這是轉運兩年前臨摹周窻的《簪花仕女圖卷》,當做是我的賠禮,保證比先前那幅更加逼真。”
言罷,他將畫卷起,放入檀香長盒,遞給劉老爺。而後者,連道別都來不及說,就慌慌張張狼狽離去。
“這種不知分寸的人,下次不必引見!”一張笑臉逐漸冷凝,謝仲濤吩咐家仆。
“二哥,你可真夠狠的。”見識了他“笑麵虎”吃人不吐骨頭的手段,謝季浪自歎不如。
“我討厭他的笑聲。”謝仲濤輕嗤一聲,簡單闡釋理由,舉步要走,忽然發現視野中少了一個人,“轉運呢?”搜索了一遍,眾人之中還是不見她的身影,他問謝季浪。
“方才老爺子差人來叫她,你正在痛快,我不敢打斷你的興致。”謝季浪回答,表明不是自己知情不報,而是事出有因。要怪,也要先怪他逞口舌之快。
謝仲濤白了他一眼,對他的貧嘴不置可否。目光掃過被他撕成兩半落在地麵的《調琴啜茗圖》,有不知名的東西從他眼中一閃而過,稍縱即逝。
“時轉運?好名字。你爹娘以此為你取名,是希望你人如其名,時來運轉嗎?”
華衣少年俯身案幾,專注地凝視一尊石佛。對總管帶進房的小丫頭,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語氣中有幾分難掩的譏誚。
“三十兩銀子,足以買下一個時運不濟的時轉運。”
“時轉運——”
“有意思。”不在預期中的回答,倒勾起了他的興致。華衣少年喚住一旁緊張得想要責罵時轉運的總管,轉過頭,終於正眼看她,“三十兩?如此一來,你可是府中價錢最貴的丫頭。”
居高臨下的視線逼人,令她感到莫大的壓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自己沒有退縮,倔強地抿緊了唇,與他對視。
一隻手橫空伸過來,緊緊捏住她尖削的下巴,生疼得厲害。
炯炯的目光在她常年因為營養不良的黃瘦臉頰梭巡,精明中猶帶幾分算計,“康總管,去轉告太老爺,這個時轉運,我收下了。”
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四周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時轉運翻身坐起,半倚在床柱上。在黑暗中,愣愣地盯著不遠處的燭台發呆。
從被賣入謝府到與謝仲濤初次相見再到成為他的侍婢,不知不覺間,時光已經匆匆飛逝六年。
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伺候,盡心周到,由最初的忍耐到而今的習慣,原來,賣身為奴,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歎了一口氣,慢慢下得床來,走到燭台邊,打燃火折,燭火搖曳,紙窗上映出她的剪影。
出神地凝望,一時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很久以前,她和娘親在昏暗的燈火下縫補他人的舊衣,賺取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
那時候,日子過得清淡淒苦,雖不及錦衣玉食的生活,但父母弟妹俱在,安貧樂道之中,別有溫馨自在。
不像現在嗬……
正在冥想,冷不防被人由身後環住。時轉運嚇了一大跳,正要呼叫,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接著是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