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間野語:這個世界可愛嗎(1 / 2)

《人間野語》是先生的未刊稿,卻是先生晚年力作。此一時期,先生對於國事開始了反思。反思立足一個“愛”字,對象是“世界”,談的卻全是人心。人或愛權勢,愛金錢,愛虛榮,一朝到手,欣欣然也,但這個獲得卻意味著喪失。因虛假之愛而喪失了真愛,對天真質樸、單純自然的生活的愛,對親人、友朋之愛,對思想真理之愛。

先生回首一生,痛責那些“不肯向上”、“不做人事”的人,他們以“愛”國家、人民之名,拉我們一起做壞事,甚至還要我們對他們“感激不盡”。先生也痛責自己“做了它的奴隸、幫凶”,還“自鳴得意”。先生最後甚至以“我們有罪”來總結反思,因為我們喪失了真正的愛心。但先生的“有罪”,唯在至高的存在麵前申說。帕斯卡爾說:“世上隻有兩種人,相信自己是罪人的義人和相信自己是義人的罪人。”先生是前者,這“有罪的義人”實質上恰是“因愛稱義”。先生是心中有大愛的人,而這愛則是內心的光明。神說:“如果你內心的光明熄滅了,那黑暗多麼可怕!”

——趙越勝

這個世界可愛嗎?你真的愛過它嗎?

有人會回答說,你這樣的問題,提得太早,生活還未完,怎知將來如何?也有人會回答說,你這樣的問題提得太傻,你來到這世界,並無自由,你怎能說它一定可愛或不可愛?它好,你固然該愛它,它不好,你也得愛它,才能相安。否則是自找煩惱。

人在健康的時候,血氣方剛的時候,壯誌淩雲的時候,往往隻想到當前的環境,當前的社會,而且每每以為這社會環境就是整個世界本身,或全部的縮影。於是在大餐館吃一頓豐盛午餐,或參加了所謂國宴,便覺得世界可愛極了。但是,當他每逢看到上司對自己施的臉色難看,或者見一筆錢到不了手,一個職稱得不到自己頭上,或者自以為被打倒的對手又站了起來,因此,便不免又恨這人,恨那人,恨老天爺,又痛罵這個世界太壞了。

大約,這也要怪人類太軟弱,還不夠堅強。在投入這個世界以後,他很聰明地容易發現別人的缺點,但也很容易愚蠢地自己犯別人的錯誤。結果,不免互相責備,互相誤解,有時甚至已把敵人打翻在地,還不甘心,一定要踏上雙腳,讓對方永不得翻身,然後才能把心放下來。這也未免太費心機了。細細想來,這種人的內心,也不免是心驚膽戰的,十分不安寧的,他也未必比受害者的內心更多有安寧。人到這個世界,本來是要求生活過得好,過得快樂的,實際上,也是做得到的。你看,樹上的鳥,池裏的魚,不是自由飛翔,自由戲遊嗎?但人,一當遭逢人與人間的互相誤解與責備,甚至相互鬥爭之後,這個世界,對於“萬物之靈”的人來說,便成為苦海了。

當然,人生活在這個“苦海”世界的時候,也不一直是苦的。為了“光榮”,為了“烏紗帽”,為了“趙公爺”,都可帶來一時之樂。但是,時移事遷,人的要求,也愈來愈高,愈來愈難滿足,更大的苦就來了,有時,一時之樂,反是一生之苦。大約,有藝術家胸懷的人,他們確實能真正欣賞這個世界、能脫離苦海,不但如此,他們還能把這個世界用各種多類形象表現出來,讓人們也來同他們一起看看本來的“自然”、本來的世界。“自然的世界”真是何等美好,讓人留戀!但是,無論是藝術家也好、一般人民也好,在藝術中、文學中得來的快樂,也仍是暫時的。人的生活,究竟不能終日從文藝中得到完全解決。靜觀自得的境界,雖然並不是自己欺騙自己,但人類所寄居的這個世界,卻不能讓我們長久靜觀自得。人類隻能把文藝境界,在閑暇的時候,看做理想的境界,暫時寄哀思。

我們很多人都希望能如陶淵明的晚期生活,但是,實際卻很難做到。即使做到,也未必全合理想。所以,人在苦海中回首的時候,每每隻能暫時以陶詩慰藉愁腸,暫時得沉醉。文藝能起這種作用,當然也是了不起的作用。否則,隻看見電器化辦公室,隻見電器化的家庭布置,以及匆來匆往的客人,也隻不過使人的生活變為機器化而已。其實,這個世界,並不是苦海,隻是有的人,愚而自用,把它變成苦海而已。但有什麼辦法呢?古人早已講過,人活在世界上,第一大樂事是入則有父子夫婦兄弟之親,出則有朋友師生之敬,這絕不是謊言騙世。試看許多農家戶,白日勤耕種,星月荷鋤歸,真是太辛苦了,但歸來家人共餐,雖然粗茶淡飯,但父子、夫婦卻笑談融融,有客遠方來,則舉家遠送,快暢無比。然而有的人,卻看不起這類生活。認為好生活,就是和大人物在一起,衣食住行,皆比他人高一等。但是,這山望見那山高,達到目的不容易。由此想快樂,也不容易。這還不是自造苦海?有些好心人,作出忠告,望他們勿作繭自縛。但是,有什麼效果呢,反招來“反唇相譏”,說這些忠告是抵抗文明、違反時代潮流。

果真如此,那些真正的哲學家、文藝家、政治家,早該被曆史送入垃圾堆了。但是,事實不然,他們仍然若隱若現地留存在人間——不,也許更像夜間的皓月明星,照耀著人間,不與熱烈的陽光爭勝,卻靜靜地冷眼看世界。人在烈日刺激下,總是不敢抬頭看一看太陽,隻能低著頭看著太陽在地上的影子。但一到夜間,推開窗戶,或獨立窗前,便可放開眼目看月亮,看星星了,這是麵對麵的觀賞,麵對麵的傾吐。這是何等暢快啊!人如果能得到真正的文學、真正的哲學的幫助,識得人與月亮星星同在,忘去白日的煩悶苦惱,也許可算懂得了陶淵明“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的詩句,也懂得真正的人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