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
思享家叢書推出了《問道者——周輔成文存》,徐曉命我為周先生的文存寫幾句話。雖說隨先生讀書有年,但對先生的思想學問遠未了解透徹,學習先生思想本已綆短汲深,置喙先生著作更屬自不量力,隻能就先生文集的編選原則和讀後感想略說幾句。
文存共收十三篇文章,大致可分四個單元。
其一,關於道德哲學的討論。周先生一生致力倫理學,道德哲學是他用力最勤的領域,《論中外道德觀念的開端》詳述“仁”與“義”,即現代人所談的“愛”與“公正”,其立意在道德哲學之根本處。《亞裏士多德的倫理學》則專論“一切倫理學問題的提出者”亞裏士多德的思想。《戴震在中國哲學史上的地位》討論中國古代哲人有關人性、人情與統治者的關係。《唐君毅的新理想主義哲學》和《吳宓的人生觀和道德理想》則探討現代中國思想者在深化中國倫理學思想方麵所獲的成果。
其二,以不同角度觀察西方道德哲學。《近代哲學家、政治思想家的人性論與人道主義》鳥瞰從文藝複興到十九世紀西方人道主義思想的流變與傳承。《論莎士比亞的人格》,則是從西方文學經典中觀察道德人格的典範之作。《克魯泡特金的人格》則指明愛與人道如何在西方哲人身上煥發出蓬勃生命力。
其三,憶友人。《許思園的人生境界和文化理想》、《回憶唐君毅先生》兩篇文章中記述的那些誠摯又高貴的友誼,令人高山仰止。
其四,個人回憶與反思。《我所經曆的二十世紀》記載一位世紀老人一生求索的過程,《
後記》表明先生老驥伏櫪的赤誠,《人間野語:這個世界可愛嗎》,則是老人撼人心靈的反思。 我希望這四個單元能大致勾勒周先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問道精神。 讀周先生的著作,不免會想起他們的這一代學人。二十世紀中國社會轉型的急風暴雨,幾乎將他們連根拔起。如果說問學於民國時代的這批學人,尚能稍葆中華文脈之緒餘,而一邊倒地學習蘇聯之後,他們的命運隻能是“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薑白石·惜紅衣》)。新時代移植過來的意識形態和中華人文傳統格不入。傳統士林的那一套倫理規範枝葉凋零,民國以來的這一代學人也是“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不過,周先生卻有點特殊。雖然他也曾誠心誠意地脫衣洗澡,卻總抹不掉古代聖賢點燃在心的那一點星火。一時間操著不熟練的時興詞語,練著一門新“外語”,卻在更深夜闌時,又和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聊個沒完。他不像有些老先生,能橫下心來“硬轉”,總有點瞻前顧後,左右彷徨。有時心裏也責怪自己“跟不緊”,可回來再讀讀聖賢書,索性下決心當個“不懂事兒”的人。他對那些搖搖擺擺、見風使舵的新潮人士,骨子裏鄙夷得很。可天網恢恢,他也隻能訥訥其言,顧左右而言他。但他絕不去阿諛逢迎,主動渾水,自覺不自覺地堅持著那點清流風骨。就是這點清流的氣質讓我們這些“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的人依稀得見中華士人的身影。 “清流”一詞不見於中華士林久矣。前些年,似曾見有“文化名流”對之痛加抨擊。人在濁流,清流一詞便格外刺目,讓那些貪婪的眼睛不舒服。 所謂清流,指那些恪守儒家基本信條的士人。漢末清流主將範滂與中常侍王甫辯詰,引孔子的話,說“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自己“欲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汙”,這就點明了清濁流涇渭之分的意義。他慨然歎道:“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蹈大戮。”顯然,他以善惡之分表明了清流理想:以古聖賢闡明的善道規範自己的修為,抗擊現實中的惡勢力,實現國泰民安的治世。所以清流諸公,居廟堂,則勤勉朝政,提攜直士,用儒家大義,督促天子循道行事;處江湖,則指撥朝政,品評公卿,用自身的人品為世人樹立楷模。這種理想一時間應者雲集,“婞直之風,於斯行矣”,竟使“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屣履到門”。 清議之名大行於漢末,但清濁流兩分於士林,則早見於先秦諸子。孔子之斥“鄉願”為“德之賊”,而這些鄉願也有士人的麵貌。荀子分辨更為詳細,他所謂“古之仕士”、“古之處士”(《荀子·儒效》),皆是他托古以彰心中士的理想。符合這個理想的人,荀子稱之為“士君子”,士君子便是清流。荀子對士之內在規定性最明確的要求是“從道不從君”。士參與政治,要以儒家的基本價值追求、仁義之道為依歸。這便是孔孟在荀子之前所確立的基本士則:“士誌於道”。 在儒家眼中,道既代表一種形而上的終極價值,又代表個人道德修養的至高境界。同時,又是修、齊、治、平的手邊規則。可以說,這個道是士之生存的根本,遠超過具體儒士的個人生命。中國古代士人心中都不失清流理想,這就要求他們在道德操守上極重廉恥。一個讀書人,一旦被清議視為“不入流”,視為“寡廉鮮恥”,就信義全失,無法立足士林。 這是因為古之讀書人有一套自己的價值標準,“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為己任,不亦重乎?”弘毅之士,在權勢與道義發生衝突時,一定會“樂其道而忘人之勢”(《孟子·盡心上》)。因為在弘毅之士看來,君位無常,春秋嬗遞,而唯有道至高無上,萬古不變,統攝著逝水般的現實世界。用宋人呂坤的話說,“故天地間惟理與勢為最尊。雖然,理又尊之尊也。廟堂之上言理,則天子不能以勢相奪。即奪焉,而理則常伸於天下萬世。”(《呻吟語卷一之四·談道》)須知宋人口中的理,便是道。所以在古人看來,從本體上論之,道高於勢,士人豈可去高就低? 周先生的人格篤實方正,樸厚自然。他淡泊名利,疾惡如仇。他在學業上問道求真,知行合一,以弘揚人文理想為己任,在大是大非麵前循道而行,這些特征都帶著中華“士君子”的清流遺風。但是,中國古代士人中的清流並非完美的知識人,他們理性上的缺陷和個人道德操守上的完美並不相稱。在封建製度下,清流們的政治訴求隻能依附於專製王權,他們爛熟於胸的儒家經典,能使他們成為“真君子”,但不能使他們成為有獨立批判精神的知識人。而周先生自幼打下了深厚的中學根基,深諳儒學經典中對士人操守和流品的要求,同時他問學於最具開放性與創造性的民國學術界,其學術視野是世界性的。 周先生是介紹康德《判斷力批判》入中國的人,對康德哲學中的理性批判方法了然於心。他所受的現代哲學訓練使他具備了現代理性所要求的批判精神。同時,他所喜愛的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斯賓諾莎等諸位先哲,教誨他把人類終極關懷放在心間。周先生的批判理性使他對社會與政治的關注貫穿著西方人文精神:求真、求愛、求正義,貫穿著由真、愛、正義所帶來的美,以美的標準作為批判現實的武器,批判的理性則會在更高的層次上展開。 周先生服膺亞裏士多德的原則:“希望自己能夠學習高尚與公正,即學習政治學的人,必須有一個良好的道德品性”(《尼各馬可倫理學》)一旦我們個人向善的行為受到阻礙,堅持善的信念就成了政治行為。而“一個好的行為本身就值得追求”。不要問我們能否成功,向善的行為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幸福。 先生雖逝,故理猶存。讀先生書,在學習思考中,回眸中華士林清流絕響,反思現代理性批判精神,難道不能給我們一點啟示? 注:本文集中的文章多選自萬俊人先生主持、編纂的《周輔成文集》,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