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家(1 / 3)

孫伯素這兩天經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考上大學,第一次享受考上大學的喜悅,第一次出省,第一次做火車,第一次享受深深的自由和刻骨的自卑。

孫伯素出生於中原一個小山村,一個具有讀書傳統的家庭裏。他經常想起他的出生:他出生第三天,他大(他們對親叔叔的叫法)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送達了這個小山村。他爺爺高興的說:“這都是俺狗孬的福氣。雙喜臨門”。80年代初,一個家庭出一個大學生是大喜事,何況在一個相當閉塞山村。而且,他的”大”是那個村子的第一個大學生,影響可想而知。這個縣的縣長,親自宴請了那些考上大學的驕子的家長,席間充滿了關懷,這更讓他爺爺受寵若驚,滿臉紅光的就回了家,然後說了那樣的話。這一句話,逼著他必須與眾不同。何況他是這個家的長孫,自然會更受重視,據說八字都掐了好幾次,害的瞎眼的“楊戩”都煩了,寧願不掙這份錢,也不再算了。

今天,他算是修成了正果。順利的考上了大學,雖然隻是一個二本,可是也是繼他“大”之後這個山村的第二個大學生,仍然有一定的影響力。家裏甚至放了場電影,以示慶賀。他帶著無限的榮耀和無盡的期望踏上了他的求學路。

這個城市叫大京,是中國西北一個比較重要的城市。據說建城已經2400多年。在公元前11世紀的中國周朝,有一個天子因為一句戲言而不得不把一大塊地方分封給他的弟弟,這個幸運的弟弟叫叔虞,他的封地就是後來的大京。可見很多時候玩笑開不得,而且你越是大人物越不要輕易開玩笑。後來的公元前457年,趙簡子的家臣董安予創建大京城,大京建城之始也。孫伯素踏上2400多年後的大京城,才發現它與想像中的一點也不一樣。它現代的令他炫目。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無數的汽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讓他緊張,這裏的一切與山村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同。包括說話,得說普通話。伯素認為自己很有語言的天分。這讓他想到了他的高中。

他有一個朋友,叫常含笑。名如其人,經常笑意掛在嘴角上。仿佛他永遠沒有煩心事。他在追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不漂亮,可是她學習好、聰明豁達,最重要的是這個班裏沒有美女,便襯出她的矚目了。可見什麼都是相對的,關鍵是陪襯物得選好,先哲們真是偉大。李麗吸引了五(五)班好多男生的目光,包括含笑。含笑長相一般,經常被伯素戲稱為“李保田”。可是他有他的優勢,那就是他也學業優秀,而且脾氣好,所以人緣也不錯。他也在注意她。李麗心裏到底有沒有他,誰也不知道。但是她有時候會衝他嫣然一笑,有時候會邀請他出去逛街,這是最可怕的。你可以一下子答應他或者拒絕他,直接拒絕他讓他一下子絕望,就好像一槍結束了他的生命,他就疼一下或者一下疼也感覺不到。可是最怕的就是慢刀子殺人,而且這個刀子不是一般的慢,她是今天割你兩刀,明天突然給你塗上白藥,後天又割你三刀。害的含笑經常神經質:她喜歡我?他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也許隻有李麗自己清楚。

就這麼一直拖了一年,李麗到湖南讀書去了。伯素和含笑留下來讀高四。高四的日子是令人窒息的日子,大家行屍走肉地熬日子,也許唯一的快樂就是每個周日下午休息的日子。伯素有伯素的期盼,每個周末,伯素的那個“她”會給他來信。她叫韓煙,在北京讀書。每周他們定時通電話、通信。每封信上都會有她獨有的味道。而含笑的快樂,也來自一個周日的下午。含笑找到伯素,說他鼓起勇氣要跟李麗打個電話,但是開頭讓伯素幫他開。說著還亮出了一張電話磁卡,“裏邊還有5塊多。”伯素一邊嘲笑他,一邊撥通了電話。“喂,”電話那頭是個女孩子,“請問你找誰?”普通話,但是卻讓伯素感到很親切,仿佛上輩子他說普通話。“哦,哦,我找李麗。”伯素有點緊張。伯素說不上喜歡李麗,但是突然特特地給她打電話,他也有點緊張。“哦,我就是呀。你是誰?”“我是孫伯素。”這個通話過程都是普通話,他們一直再聊,全是普通話。事後伯素也在納悶,我怎麼會說普通話?而且相當流利?這讓他覺得他很了不起,仿佛他本該屬於大城市,屬於說普通話的大都市。一直到電話裏提示:“您的通話時間不足一分鍾。”他才想起他這次通話到底為了什麼,他緊張的看了一眼含笑,發現含笑臉色鐵青、抓耳撓腮,他慌忙將電話交到含笑手裏,那邊隻剩下了“嘟嘟”的忙音聲。為了這事,含笑埋怨了伯素好久,埋怨他不義氣,埋怨他見色起意,埋怨他不辦事。

如今想起這些事情就如同發生在今天,又好像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伯素有一種又遠又近的感覺。

伯素和父親走出了火車站。他穿了一件西服,是他舅舅穿剩下給他的,略顯肥大。他爸爸和他媽媽都說這個衣服好,穿上很帥。其實,在伯素的經曆中,大約好衣服就是一身西服了吧。牛仔褲,見別人穿過,他沒有穿過。伯素一米七零的個頭,瘦削的臉上,一笑有一個小酒窩。他鼻子不大不小,鼻梁上架著一個眼睛,透過眼睛是一雙誠實善良的眼睛,偶爾會閃過一絲狡黠,但是那是對著好朋友。當然偶爾會閃過一絲惆悵。他的最大特點大約就是他那一對濃眉毛了,他的一對眉毛很濃,仿佛造物主拿狼毫狠狠地在他的眼上劃過去,連隔斷都忘了給他留下來。好多人都說他的眉毛像周總理的眉毛,這也讓他很驕傲,心底裏多了些許覬覦。他跟大多數人一樣,相信一些暗示。他翻過幾本書,發現但凡貴人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比如項羽重瞳、劉邦隆準、劉備大耳、孫權紫髯。他也認為他不會是凡人,大約也是懷著某種使命降生的。伯素有一個表哥,叫董鵬在大京工作,約好要來接伯素和父親。伯素和父親在火車站等董鵬。伯素的父親是一個知識分子。他願意這麼想自己的父親,父親也願意別人這麼看他。素父現在是他們那個鎮子的幹部,做一個小科員,年過半百,始終在原地打轉,把一顆憂國憂民的心也磨成了一顆石頭子,就想著退休。而他全部希望,是把伯素培養成才。他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新寄托。有的人一生隻有一種寄托,有的人一生中有太多的寄托。將自己的全部寄托在別人身上的人是可悲的,可是有太多寄托的人也不是最幸福的。人,一定要為自己活著。這是伯素慢慢明白的道理。

先是表嫂子—董鵬的愛人,叫張莉--到了,說今天董鵬要去上海,讓張莉來接。伯素這是第三次見到張莉--自己的表嫂子,前兩次都是在家,但是自己從來沒有仔細的看過自己的表嫂子。因為張莉是大城市的人。中國長期的二元經濟,造成了中國嚴重的城鄉裂痕。一個普通的農家進來了一個大城市的媳婦,那是天大的事,哪怕這個媳婦家在大城市裏是撿破爛的,也不妨礙她成為整個家族的焦點。張莉也算是出生書香,父母都是老師。今天,他試著去端詳自己的這位表嫂子。他給自己打氣:“怕什麼,我是大學生了。而且,不出意外將來我也是城裏人。我會有和她一樣的身份。”張莉長的並不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肉肉的,仿佛永遠沒有睡好覺。中等身高,身材不錯,加上漂亮衣服的包裹,也算耐看。人說人靠衣服馬靠鞍。伯素不禁感慨。張莉告訴他們,她還要去接她表妹。她表妹也是今年考到大京,而且也是“西北財務大學”,真是巧合,也省得張莉兩處忙活了。

張莉去接她表妹,伯素倆人在原地等。火車站到處是學生。大包小包,熙來攘往。在這接踵擦肩之間,伯素才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他仔細的瞧了瞧,發現很少有穿西裝的,大部分都是牛仔褲加T恤,襯托的甚是瀟灑。伯素不自然的晃了晃身體,仿佛要把這身西裝晃掉。他感覺所有人都在注視自己,注視著裹著一件西裝的自己,仿佛還在竊竊私語:“看,農村來的。”這讓他感到渾身刺癢,索性把西裝脫了抓在手裏。

張莉終於過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這是我表妹,叫李娟。這是她哥,來送她上學。”李娟個子不低,大概有1米66,看著比伯素還高。但是模樣一般,尤其是當她衝著伯素一笑,就嚇了伯素一跳,“好黃的牙。”伯素暗想。整個牙都是黃的,應該不是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上沒有刷牙造成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全部牙黃非一日不刷。伯素也衝她一笑,但是沒敢把牙露出來。李娟很健談,先是問伯素什麼專業,伯素告訴他是信息管理與信息係統,李娟說她是英語專業。這讓伯素不禁肅然起敬。伯素最頭疼的就是英語了。很奇怪,初中的時候,伯素的英語成績很好,可是說每次考試閉著眼睛都能考90分。盡管他口語不行,說起來結結巴巴、吭吭哧哧,如同稚子學語,可是就是會做題。到了高中,伯素的英語成績卻每況愈下,最後到了能及格都能讓他開心好幾天的地步。他的高中英語老師曾經說:“剛直的英語是癌症晚期,你的就是癌症。”剛直是他的同學,英語根本沒有及格過,伯素和他是難兄難弟。如同跟臭棋簍子下棋,隻能越下越臭,這兩個人在一起,英語自然越來越臭,臭不可聞!英語老師的意思是,剛直你對英語就死了心吧,可是伯素你也好不到哪去,總有一天你也是晚期。這讓伯素徹底死了心。中國的老師是最蠢的,鼓勵學生他們一點都不會,但是摧殘起來,卻是得心應手。

今天突然碰見一個英語專業的女生,讓伯素汗顏。媽的,人家英語怎麼那麼好?這讓伯素很不服氣。她也沒有三頭六臂,憑什麼她就能學好英語?廣場上聚滿了人,基本是全是大學新生和他們的父母,大多是父母提著大包小包,孩子們輕輕鬆鬆的跟著。伯素想起了父親曾經給他講過的事。伯素的爺爺弟兄兩個,卻生了6個男孩子,5個女孩子。兩家總共11個孩子,並未分家,還是一家。所謂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稀罕了。這個家庭裏什麼都稀罕,就是孩子不稀罕。素夫15、6歲那年,跟比他大3天的叔伯哥哥到新鄭去賣粉條。那個年代,家家口糧不夠吃,何況這樣一個全是15、6歲或者20出頭孩子的家庭。於是家裏就需要幹些副業,比如把自家產的粉條弄到城裏去賣,換來錢貼補家用。兩個孩子在農曆11月份的一天,天不亮,就拉著一個架子車出發了,架子車上全是粉條。他倆要把粉條拉到80公裏外的城市去賣。那個年代的冬天,出奇的冷,10月中旬,家家開始凍粉條。一進入10月,家家開始收紅薯,收完紅薯,開始磨紅薯,磨完紅薯要加工成欠。所謂欠,現在叫紅薯粉。紅薯從田地裏運回了家,先將紅薯洗淨,然後用磨磨成紅薯渣,這個時侯家家門前都有一堆一堆的紅薯渣,等著洗出欠,再做成粉條。洗欠的過程是這樣的:需要有一個大池子,大池子上吊著一個有尼龍繩編織成的全是小窟窿眼的“過細單”,如同現在的紗窗。“過細單”四角掛起,成一個兜狀,先將紅薯渣倒到過細單裏,然後加水,邊加水邊晃單,讓融了欠的水慢慢的流進大池子裏。人晃單的時候要使勁,這樣才能保證紅薯渣裏的欠能更充分的融入水裏。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齊上陣,挖渣的挖渣,端渣的端渣,晃單的晃單,倒水的倒水,分工明細。一般是白天收紅薯,晚上晃單。白天拿鋤頭從地裏扒出來上千斤的紅薯,傍晚用牲口拉回家,磨了就開始晃單。這個時侯沒有人與牲口之分,有的隻是公牲口和母牲口,或者大牲口和小牲口之分。所有的紅薯渣都要經曆一遍上述過程,獻出欠,自己卻成了垃圾,被扔在了一遍,等著填了豬的肚子。做完這一切,一般已經時至深夜,一家人帶著難以容忍的疲倦倒頭便睡,第二天再早早起床,重複著前一天的過程。這個過程是疲倦的重複,這樣的生活在中國的農村上演了幾千年。沒有這些人的勞動,那些大腹便便、那些長著狗眼的畜生吃什麼?怕是隻能****!挖出來欠,還要再過細。這次用的過細單窟窿眼更小,為的是把更多的雜質過濾出來,留下更精的欠,來賣給城裏人去吃。過完細,還要拿黃熏。這個黃就是硫磺。熏了讓欠更加白。其實這時候的欠已經可以賣了,可是價格不夠高,如果想讓它的價格更高,還需要做成粉條。做成的粉條晚上要灑上水,凍上,等白天再曬幹,這樣可以保證粉條更勁道。整個過程要從10月持續到11月中旬。粉條做好了,要賣掉。農民自己一般是不吃的,或者吃的很少,就是客人來的時候吃點。大部分都要賣掉。最好的東西,沾滿了自己心血和汗水的東西拿給別人去吃,自己不舍得吃或者隻能吃最次的,這就是中國的農民。

兩個孩子帶著家裏給烙得的菜餅和開水就出發了。所謂菜餅,就是野菜加點紅薯麵在火上烙熟了,可以作為幹糧。走到太陽升的老高時,倆人才到新鄭城。等取出菜餅和水,才發現餅和水的熱度已經被老天爺都天氣帶走了,隻留下了硬邦邦和冰冷冷。倆人邊嚼邊吆喝。第一天隻賣了一半,晚上隻能住在城裏,第二天再接著賣。旅館是不能住的,隻能擠在架子車下麵過一夜。晚上氣溫降到零下7、8度,兩個孩子披著一件大棉襖緊緊的擠在一起。到了淩晨,實在是凍得受不了,倆人就起來圍著架子車跑步,一直跑到太陽出山,一直跑到城裏人醒了。第二天一直到下午才賣光,拉著車子回家。倆人商量了一下,一人買了1毛錢的炒花生,輪流拉車子,輪流吃花生。伯素的爸爸把花生裝在褲子口袋裏拉車子,三哥吃花生。伯素的爸爸這時候發現有一個小姑娘,一直跟著他們,而且一會一低頭。等到輪到伯素的爸爸吃花生,才發現什麼也沒有了--兜底破了個大洞。伯素的爸爸說他當時快心疼死了,還好三伯給他了兩個,“真香,到現在還感覺到嘴裏香呢。”伯素的爸爸說。伯素的心裏開始流淚。一點一點,把整個心都埋沒了,並且開始往外溢,以致於伯素得不停的控製,才能保證不從眼睛出來,隻是把眼眶憋紅了。倆人回到家,家裏人還埋怨他倆這麼兩天才賣完,而且居然還私自花了2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