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溝旁邊,黎明前模模糊糊的光線裏,柳樹下麵,立著一個女子。
宮牆外的禦溝裏據說淌的都是胭脂,那女子臨溝照水,柳樹的長條偶一拂動,她的頭發就跟著在風中拂動。
寂寂的長安城此時還在宵禁當中,不眠的人原來不隻一個——李淺墨一夜的心情都不曾平靜。從王子嫿那兒出來後,他一度在夜的長安城的屋脊上恣意飛奔,到後來,累了倦了,終於停下來時,就停在了這裏。
所以他才見到了那個女子的背影。先還隻覺得眼熟,後來才發覺:那居然是木姊。
她怎麼會在這裏?
——她既在,幻少師卻又在哪裏?
許是自己的眼是孤零的,這時從他的眼中看去,隻覺得木姊的背影也說不出的孤零。她為什麼淩晨時會獨自站在這裏?為什麼那背影裏有一種讓自已深感同情的絕望?李淺墨慢慢地靠近了木姊身邊。
他有意加重了自已的腳步,好讓木姊聽到。
果然,木姊聞聲轉過身來,臉上愕然了下,招呼道:“硯王子。”
李淺墨隻覺得她容色慘淡,自己也不知說什麼好,想了想,才問道:“幻少師呢?”
木姊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與崔緹在一起。”
李淺墨不由一愣:幻少師與崔緹剛剛結怨,他們怎麼會在一起?
卻見木姊臉上苦笑之味更重,她搖了搖頭:“他們都在長孫府裏。”
——長孫府?
那說的可是當今天子的內兄、長孫無忌?
卻見木姊淡淡笑道:“你肯定覺得他們兩個本應該合不來吧?沒錯,他們是合不來。但如今,他們卻有一念相通,就是都把寶押在了晉王身上。崔緹身負使命,要將太原王家的嬌女王娉婷許配給晉王為妃。這件事,就牽涉到了晉王的舅舅長孫無忌。想來你也知道,長孫無忌是不喜歡那兩個太有主意的外甥太子與魏王的,在他的心目中,晉王才是最佳的儲嗣人選。不過他為人陰沉,什麼都不肯說,一切都要謀定而動。”
“但他會幹涉晉王選妃的事的。如果他要輔佐晉王得繼儲君之位,在那之前,他起碼要先控製住他。”
李淺墨卻不由狐疑,疑問道:“可這婚嫁之事,就算要長孫無忌作伐,又與幻少師有什麼相幹?”
木姊微微一笑:“與他無關?但這事兒……”她略微沉吟了下,“……晉王選妃的事,好像多少與我有些相關。因為,那孩子,這幾年下來,與我相處,多少有些情分吧。我也實在憐惜他,看到他,就像看到我們小王子小時候的樣子。隻不過小王子現在長大了,已不容我憐惜了,我隻能憐惜晉王。”
“我與晉王相處,一開始隻是任務,但後來……”她歎了口氣,“……我哪怕做得了殺手,終究還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她與李淺墨交往不多,但當日麥田戰時,生死懸於一線,曾經聯手對敵過,對彼此脾性可謂深知,所以當著他的麵也就少了分顧忌。
隻聽她苦笑道:“隻為晉王依戀於我,當然他還小,還是小孩兒家脾氣,可他曾無數次悄悄說過,要娶我這個木姐姐做王妃的。其實,我一個異族之女,何敢奢望。但他娶固然娶不了我,娶別人做太子妃的話,我卻多少是個障礙。”.
她臉上有一絲淡淡的風情,讓李淺墨見了都深覺其美。
隻聽她輕輕一歎,微微笑道:“所以,哪怕崔緹剛才在和光校場中對我家小王子如何不滿,這時,還是要跟我家小王子討價還價,好讓我答應,怎麼勸服晉王同意這門婚事的。”
李淺墨在一旁不由聽得怔住,他遙遙地望了長孫府那深闊宅第一眼。心中暗道:這究竟是個怎樣的長安?崔緹親自作伐,要將自己深心暗戀的娉婷嫁與他人。而幻少師卻在與人討價還價,要讓自己命令去“勾引”晉王、且任務已達成的木姊去勸服自己關心的晉王接受另一個女子。
——到時,是會有一個堂皇的婚禮吧?可那婚禮之前,一切怎麼看,怎麼荒唐。
他無話可寬慰木姊,隻好什麼都不說。
隻聽木姊笑道:“有時候自私起來,真希望當時押著那批財寶回去的不是柘柘,而是我。”
說著,她忽認真地拿眼看著李淺墨,像是在問:“你可記得,在這世上,還有過一個柘柘?”
李淺墨無以寬慰木姊,隻有自己先行離開。
從踏入長安以來,先是認識了王子嫿、羅卷,後又入住師父賭贏來的豪宅,李淺墨眼中始終蒙著一層柔情脈脈的麵紗,直到今日,才覺得,自己終於把這個長安城看穿。
離開木姊後,他出了城外,在渭水濱坐了有一會兒。
看著水中樹的倒影,他不由又一次想起了肩胛的話。肩胛要他在這世上好好地玩,可他這時想對肩胛說:這世上的遊戲,你從沒告訴我說,最後終究要玩過的,是要流血的。那遊戲所關太過重大,卻叫自己如何再玩?
好在,他的心頭,忽然溫溫柔柔地想起了耿鹿兒。
不管怎麼說,鹿兒還在,不是嗎?
自己胡愁亂恨的,盡為那些並不曾真正知交的人操心,可為什麼,不去找鹿兒。無論這個世界如何,鹿兒總還會懂得自己的吧?
這麼一想,李淺墨一時再忍不住。哪怕異色門主嚴令耿鹿兒傷好之前,不許他再靠近異色庵,他此時也忍不住要去一探了。
天色破曉之際,他來到了異色庵。
整個異色庵仿佛還在沉睡。
李淺墨恐怕異色門下發覺,全力施為提縱之術,鴉雀無聲地潛入了異色庵。
他自己想做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自己此時,最想見到的就是耿鹿兒。隻要望到她小鹿一樣的大眼睛,那種純良的眼光,自己一見之下,就會忘卻所有苦惱,重新感覺到開心吧?
他悄悄潛入到耿鹿兒歇身的那排廊房前,靠近房門時,心下不由感到猶豫:這時去,會不會打擾鹿兒養傷。且如果讓異色門中人發覺,怕是他與鹿兒都會不好意思的。
可才到窗下,卻聽到裏麵有人說話的聲音。
李淺墨一怔,沒想鹿兒這麼早就起來了。
他不願有人知道,悄悄在廊頂藏住了身形,隻聽屋內,正是鹿兒在與異色門主吳鹽說話。卻聽得吳鹽的聲音道:“你看看,你的傷還沒好,卻纏著我說了一整夜。什麼重要的事,等以後傷好了再說不行嗎?”
然後,隻聽耿鹿兒的聲音道:“不說明白我會覺得不痛快。”
隻覺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等再見到李淺墨,你要告訴他,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了。”
李淺墨陡聞此語,不由大吃一驚。
卻聽得窗內耿鹿兒倦倦地道:“你告訴他,當初,我接近他,隻是為我驪山一門中,如今隻餘‘乘槎’劍術,‘犯鬥’之術久已失傳。那犯鬥劍,我師父說當世隻有肩胛會。我想,肩胛沒了,如今會的隻有他了。缺失犯鬥劍,是我驪山一門多年不振的原因,我接近他,隻是想重新為師門尋回‘犯鬥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