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康熙元年(1662)算起,“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在這既漫長又短暫的歲月中,一種新的文化和一種新的人群已經孕育成熟。說它漫長,是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很難想起那段往事,即便想起來,也覺得那段曆史隻跟祖先有關,跟自己似乎風馬牛不相及,挨不上邊的。
說它短暫,是因為“湖廣填四川”雖然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但它的影響卻深深地烙進了我們的性格,融入了我們的血液。我們今天所表現出來的一切,許多都是移民社會遺留下來的產物。
首先,四川人吃苦耐勞的作風沒有改變。在移民社會的初期,這種作風被寫入族譜、族規,作為金玉良言傳諸後代。吃苦耐勞是如此重要,它幾乎決定著一個家族能否在新的惡劣環境中生存壯大,關乎一個家族的生死存亡。時間雖然過去那麼久,但祖先這種安身立命的警誡之語還像一口警鍾,時時在他們的頭腦中敲響。
陳世鬆的《天下四川人》引用過外地人對四川人的幾種看法:
廣東老板認為,四川民工吃苦耐勞,叫幹啥就幹啥,從不喊苦喊累,付酬時給多給少不在乎,從不討價還價。因此,在各省民工中,他樂於招聘四川民工。
部隊軍官認為,四川兵個頭雖小,頭腦靈活,能吃大苦耐大勞,打仗時敢衝敢打,關鍵時刻舍身亡命,不怕犧牲。因此在各省士兵中,他最喜歡帶四川兵。
北方農民認為,川妹子性格潑辣,責任心強,勤儉刻苦,任勞任怨,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是養家帶口、成家立業的好幫手。因此,許多北方農民願意娶川妹子當媳婦。
從這些評語裏麵,我們不難看出四川人祖先的影子。我這裏所說的祖先,不是幾千年以前那些不真實的偶像級前輩,而是他們的“一世祖”——所謂“一世祖”,就是最先隨“湖廣填四川”移民潮來到四川的那個人。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絕大多數四川人在計算他們家族的曆史時,都從這時候算起,其中的原因莫非是把四川當成了一個新家,“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既然下了那麼大的決心來四川,那麼我們就從現在開始吧。如果僅從世係的角度看,今天的四川人距離“一世祖”不過十幾代,當初那種像樹根紮牢大地的精神肯定不會輕易丟失。
其次,“湖廣填四川”讓四川人有一種語言表達上的特殊天賦和嗜好。為什麼四川人老是喜歡在某些場合“搬嘴勁”“擺龍門陣”“衝殼子”?這都是移民社會帶來的“後遺症”。當初“五方雜處”的社會現實,迫使人們用語言去同別的人群交流。在交流的同時,又想通過語言取得話語上的主動權,因此就需要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前麵我們已經談到過“吃講茶”的典故,那就是通過講道理,來處理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和糾紛。這種能力經過二三百年的鍛煉以後,現在已經變得爐火純青。
易中天的《讀城記》在說起四川人對語言的偏愛時,以成都為例進行了一番有趣的探討:成都人為什麼熱衷於擺龍門陣?一個簡單的解釋,自然是成都人愛說也會說。“重慶崽兒砣子硬,成都妹妹嘴巴狡”。由此可見,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全國有名的。在成都,一般人的嘴巴功夫就算好的了,而又有兩種人嘴巴功夫特好,一種是小商小販,另一種是街頭女郎。成都小商有句行話,叫“賺錢不賺錢,攤子要扯圓”。攤子怎麼才能扯圓?當然是靠嘴巴吆喝。
過去成都街頭最常見的一種吆喝是“賣耗兒藥”,你聽:“耗兒藥,耗兒藥,耗兒吃了跑不脫。”見還沒有買主,又吆喝:“買得著,劃得著,不買你要吃後悔藥。聞到死,舔到死,耗兒一吃就變狗屎。早點買,快點買,免得耗兒在你屋頭下崽崽。買一包,送一包,保你全家清靜睡覺覺!”
成都女子也有小商小販的伶牙俐齒,比如你一不留神在街上踩了她的腳,她會柳眉倒豎問你:“咦,怪事,你是三隻腳嗎咋個?牛都過得去,未必你過不去?”要是她踩了你的腳,說法一下子就變了:“擠啥子擠?進火葬場還要排隊轉輪子得嘛!”
夜市或自由市場,成都的生意人愛拿個大喇叭筒,站在自家店鋪門前或攤位跟前,扯開喉嚨招攬顧客。賣衣服的喊:“人是樁樁,全靠衣裳,來看來買,進口麵料,港台花樣!”賣皮鞋的嚷:“大哥大姐,叔叔孃孃,跳樓大拍賣啦,快點來買快點來搶,買得多劃得著喲,不買你要吃後悔藥!”而其他城市或地方的情景,則要遜色得多。同樣是做生意,北方來四川賣大餅的東北人,就隻會守著個攤位,傻裏傻氣喊:“大餅——大餅——”看他那樣兒,實在怪可憐的。
小的時候,我父親有一句口頭禪,對我一生影響甚深:“吃不得,你就該死;說不得,你就該輸。”我父親是廣東入川移民後裔,他總結生活規律沒有孔夫子“食色性也”的高度,卻也充滿哲理。在他看來,言說和帶兵打仗一樣,在勢均力敵的關鍵時刻,你嘴上功夫不行,當然就隻有敗下陣來。有一個時期,我曾經仔細咀嚼過父親留下的這兩句格言,我想,他一定是從祖先那兒偷來的,或者是從現實生活中總結出來的。
由於四川人把嘴上說話的功夫上升為一種生存哲學,所以他們就比較留意生活中能“說”的素材。聽四川人擺龍門陣,內容包羅萬象:“既有遠古八荒滿含秘聞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龍門陣,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邊頂現代頂鮮活的新龍門陣;有鄉土情濃地方色重如同葉子煙吧嗒出來的土龍門陣,也有光怪陸離神奇萬般充滿咖啡味的洋龍門陣;有正經八百意味深沉莊重嚴肅的龍門陣,也有嬉皮笑臉怪話連篇帶點黃色的葷龍門陣。”(林文詢《成都人》)如此場景我們一定是經常見到:街頭蹬三輪車的四川苦力,趁中午顧客稀少,坐在梧桐樹下的街沿上,大談特談克林頓拉鏈門事件,說萊溫斯基如何如何。話題一轉,又說到美國總統,說到伊拉克戰爭,說到“傻大母”在家鄉的一個地窖裏如何被美國兵抓捕。這樣的國際大事,當然得從報紙上撿來,否則你怎麼能在七嘴八舌的言說中搶到話頭?
四川的報業比較發達。尤其是成都,大大小小各種日報周報、晚報晨報、機關報、企業報,林林總總據說有數十家之多。由於四川人需要海納百川吸取各方麵的言說素材,所以四川人看報,並不拘泥於本地外地。在一般的報欄前麵,也沒有“本地主義”思想,一視同仁地將外地報紙和本地報紙同時展出。
四川還有一個語言上的特殊現象,屬於移民社會的殘留物,那就是新的方言會不斷產生。
在舊的環境中,各省移民從故鄉帶來的方言特別豐富,單說對父親的稱謂,就有“達”“阿爸”“爸爸”“阿爺”等。那麼隨著移民們的相互融合,更多的新詞彙將被創造出來,而且這種創造充滿了靈感,充滿了時效性和及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