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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的正方形 第六十七章 看井人

看井人是我的爺爺。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爺爺就是一個看井人了。他很老了,滿嘴的白胡子。據說,他整日看護的那口老井,比他的年齡還要大很多很多,大概跟他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年齡差不多大。爺爺是村裏輩分最高的人,大家都很尊重他。村長說,把老井交給爺爺看管,他心裏踏實。

整個村子隻有這麼一口老井。井壁上長滿了青苔,幽幽的,像爺爺的歎息一樣深不可測。

村子裏沒有電燈,夜晚顯得長,男男女女們沒事可做,就在炕頭上鼓搗出了很多小孩子。小孩子們長大了,晚上還是沒事可做,就又鼓搗出了很多小孩子。這樣,村子裏的人口越來越多,井水就不夠用了。爺爺對此經常大發感慨。

那時候,每家每戶,每天用多少水,是有嚴格限定的。人口最多的人家,也隻能用兩擔水。每天的早晨、中午和傍晚,爺爺就會把上了鎖的井蓋打開,站在一邊,監督村民們打水。有資格進入老井的,是一隻專用的水桶。古老的轆轤吱吱呀呀地叫著,把那隻水桶提上來,然後再把井水倒進各家各戶的水桶。

那隻專用的水桶和井鎖的鑰匙,隻聽爺爺的話,但爺爺從來沒讓它們為我們家多打過一滴水。

爺爺說:“我要給小輩人做出個樣子才行啊。”

爺爺在用水方麵是極為節省的。他很少喝水。在酷熱的夏天,也很少喝。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他洗臉的樣子。早晨起來,他把水瓢按在嘴上,含上一口水,走進院子,站在豬圈邊上或者雞窩前麵,將那口水吐在手掌裏,搓搓手,然後再搓搓臉。把那口水搓幹了,他的臉也就算是洗完了。

我學著爺爺的樣子洗臉,爺爺看見了,笑出了滿嘴的殘牙陋齒。小姑卻在我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她說,你傻呀。

小姑那時候很年輕,長得也很好看,我很喜歡她。她愛幹淨,洗臉洗頭的,用水比較多。她還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要洗腳。爺爺定下了規矩,洗腳是不準用清水的,要用洗過蔬菜之後的“二活水”。小姑不幹,她偏要用清水洗腳。為這事,爺爺經常衝她發火。小姑傷心地哭過不知多少次。小姑咬著牙說:我一定要嫁到一個不缺水的地方去!”

小姑後來果然嫁到了一個不缺水的地方,但她的婚姻似乎並不美滿。家裏人偶爾提起小姑,爹的喘息聲就會加重。

爹說:“一定要再打一口井!”爹糾集了一夥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吵著嚷著要打井。這件事得到了村長的支持。村長說,新井打成以後,各家各戶,水敞開了用!這件事也得到了爺爺的支持。爺爺說,新井打成了,讓村裏的年輕姑娘,天天用清水洗腳!

其實,村裏已經打過很多次井了,但都沒有打出水來。聽說,為這事,幾十年間,前前後後還死過幾個人。

這一次,爹是鐵了心的。他到縣裏請來了勘測隊尋找水源,然後就風風火火地幹了起來。

在此期間,爺爺突然病倒了。他在井台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從此就沒有站起來。他躺在炕頭上,心裏還牽掛著老井,同時也牽掛著還沒有打成的新井。

爺爺一遍一遍對疲憊不堪的爹說:啥時候,背我去看看那口新井。”

爹總是推托:“等打出水來,一定背你去看。”

爺爺最終也沒有看上一眼新井。他悄無聲息地睡在了炕頭上,永遠睡去了。村裏人的心思都拴在那口越來越深的新井上,他的葬禮顯得有些冷清。幾天以後,新井出水了。整個村子都瘋狂起來。大家用井水當酒,互相碰杯,很多人都喝醉了。

喧囂的人群裏,隻有爹一個人默默無語。他挑起滿滿一擔新井裏的水,步履沉重地走向了對麵的荒山。荒山上,有爺爺的新墳。

我尾隨在他的身後,也來到了荒山上。我看見爹跪在爺爺的墳前,雙手捧著井水,一遍一遍灑在爺爺的墳頭上。

爹對爺爺說:“爹,你好好洗洗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