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第三十六章 平凡地毀了一生
鄭振鐸
他死了。他的一生就如此平凡地摧毀了。
他是一個強健的活潑的青年。身體矮而肥胖;大而堅實的頭上,有許多疤痕,都光滑地不長頭發,把他頑皮而屢蒙顛仆、鞭打的曆史表現出來。然而他大起來究竟知道一些世事。他的大而粗糙、血管蛛網似的布滿著的手,也能夠做許多事情,如用石膏擺在銅模裏做出白而硬的粉筆,把五倍子造成藍黑汁之類。他竟是一個工藝家。他買來一部催眠術函授講義,學了一兩個月,竟能把他的後母及他的同學們催眠著。他想懸牌開一精神療養院,但是終為學校裏的可惡的功課和他專製的父親所妨礙,不能成功。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他還會算命和一些醫生的知識,能掄著大而粗的手,張著大而闊的嘴,用不南不北的口音為人卜命運呢。他的誌向真大而高尚,可是苦得太複雜些。
他學著俄文,將來可以做一個外交官。可是學校的年限太長了,他等不及,他想縮短些學業期間,早一些畢業,可以獨立生活。二十歲已經成年的人了,還靠著父親生活,真覺著羞恥呀!有一天,他看一段報上的新聞,說留法勤工儉學這樣這樣的好,他心裏不覺怦然而動,想從苦裏出身,做一個人上的人,就立刻跑去同他父親商量,要赴法國勤工儉學去。但是被他的專製而頑固的父親拒絕了。他懊喪得很,可是也沒有法子,誰叫你自己不會獨立掙著錢去留學呢?
他發憤想自己弄些錢。可是做什麼事好呢?設立精神療養院,看一個病人可以得二十、三十乃至五十、一百元。這是再好不過了。但是學校裏可惡的功課和他的專製的父親總是妨礙著他的這個計劃的實現。
算命……呀,太不像樣,利益又太薄了。最後有了辦法了,他想著一部書,可以賣得很多錢,這是名利雙收的好方法,許多人都做過了。可是他的書講什麼好呢?他委實決斷不下。寫——寫——寫,究竟寫什麼呢?
手顫著,頭腦變了木頭似的,咳,究竟想不出什麼話來寫。他明白了,這是他國文程度太壞的原故。他很懊悔小的時候,為什麼不用功來念書。趙先生總是迫他讀古文,他恨極了,總是托故逃學,在外麵與一班頑童擲錢,放風箏,排陣操練。現在可知道自己的不對了。好在還不晚,還可以補習呢。
他把家裏藏著的文選、史記菁華、古文辭類纂都拿出來,天天地念。可是不認識的字、不明白的句子太多了。問誰呢?一月——兩月——糊塗地念——啊,他又覺著這個方法遲緩了。——這究竟不是辦法。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別的弄錢的方法。隻好暫時擱著吧。
他有好幾個朋友在一個會裏服務,教教書,調查調查人力車夫,還常把服務的好處講給他們同學聽;他們很覺愉快而活潑,在外麵也非常活動。他很羨慕他們。人是社會的一分子,處在這樣腐敗的社會裏,哪能放棄了自己的神聖的責任,不去服務社會、改良風俗呢?他立定了誌向,就要求他們介紹,也入了這個會。很好!會裏的人都很看得起他,騰出一點鍾的算學功課來,請他教。他很喜歡;愉快、活潑地教著書,很能發揮出博愛、人道的精神。人力車要揀著老頭子拉的車坐,拉得慢也不動火,當多給他們幾個銅子。剃頭——剪發——也要到生意清淡的下等理發所裏去,因為很可憐他們,要照顧他們一些生意。又入了查經班,每禮拜六到青年會去一次,研究基督的聖訓。